三月,初春。
南方這個時候氣候溫和,花紅柳綠。
天下統一已經十多年,如今百姓安居樂業,歌舞昇平。尤其是京都皇城,更是繁華富碩之地。原本安泰和融,但皇城內,總有那麼點瑕疵打破這樣的氛圍。
東宮。
鳳君華站在雲墨身後,將他眼睛上的白布一層層拆開,仍在旁邊托盤上,吩咐侍女拿出去。
“今天好點了嗎?”
她轉過來,坐在他面前,輕聲問。
那天他醒來以後兩人熱烈纏綿,醒來後她立即就發現了他的問題。他雖然看起來很正常,但他的眼睛,卻已經失明瞭。她不願意相信,伸出手在他眼前試探。他抓住她的手,回頭對她微笑,用很輕鬆的語氣說。
“我現在看不見了,你可不許嫌棄我。”
幾乎是立刻,她眼睛裡便涌出了淚水,顫抖着嘶啞道:“怎麼會這樣?”
他緊緊的抱着她,側頭輕吻她的額頭。
“夢相思毒性入心脈,那天和明月殤對決又傷及內腑,毒性流竄到頭部,我昏迷前就已經失明瞭。”他笑了笑,“不過還好,只是失明而已,腦子還算正常。”
她卻沒他那麼輕鬆,雙手撫上他的臉,指尖劃過他的眼角。他的眼睛依舊如初見那般深邃浩淼波光沉沉,彷彿寫盡了一世繁華。之前,她怎麼就沒發現這雙眼睛失去光澤了呢?
“你會好的,雲墨。”她那般篤定那般堅定,“我去告訴爹孃,他們一定有辦法治好你。”
她說完就要起身,他卻一把拉住她。
“青鸞。”
剛纔才經歷一場激烈的纏綿,還未穿好衣服。此刻他這般用力,她毫無設防的倒在他懷裡,彼此肌膚相貼,那般酥軟的感覺一下子透過肌膚傳進大腦,她忍不住低吟一聲。
他也有些僵硬,隨即低低的笑,擁着她的手臂緊了緊。
“別去,至少現在別去。”他湊近她,輕輕吻過她的臉頰耳垂,道:“我睡了這麼久,讓我好好抱抱你。”
她鼻子有些泛酸,這麼多年他一直昏睡,她日日在他耳邊說話,希望能喚醒他,他卻依舊沉睡不醒。十二年,四千多個日日夜夜,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支撐過來的。現在他好不容易醒過來,她又怎捨得離開他分毫?
只是…
“你的眼睛…”
“沒事。”
他依舊抱着她,閉着眼睛輕吻她的眼角眉梢。
“青鸞。”他說,“我昏睡了很久吧?”
鳳君華抿脣,目光裡涌上淚痕點點。
“是。”她擡頭望着他,“很久很久…”
他環在她腰間的手又緊了緊,“十二年,對嗎?”
她一顫,“你…你怎麼知道?”
雲墨微微一笑,語氣卻微帶幾分嘆息和蒼涼,以及深深的憐惜心疼。
“我雖然睡着,但我有感覺。”他手指摩挲着她的肩,輕輕說:“我聽得見你說過的每個字,也能感受到你天天都陪在我身邊。”
鳳君華趴在他胸口上,淚盈於睫,卻忍着沒有哭出聲來。
“青鸞。”他聲音越發憐惜,“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十二年,她一個人帶大兩個孩子,他昏迷不醒,外界又會有多少流言蜚語,他不用想也知道。
再加上早幾年天下初定,雖然有那麼多人幫她,但她肩上的擔子也不小,還得日日夜夜的照顧他。每日抱着希望睡去,第二天又在他無休無止的沉睡中失望。
他睡着,她卻日日痛着。
他閉了閉眼,“青鸞…”
入骨的相思化爲一字一句,纏繞盡她血骨深處,內心深埋的情愫如洪水開閘,洶涌而來。
她終於忍不住落下眼淚,“不辛苦,一點都不辛苦。”她吸了吸鼻子,含淚說道:“比起你爲我做的,那根本不值一提。”
她永遠都不會當年爬上九重天階,看見他在焚神烈焰中如何煎熬的場景。永遠也不會忘記他爲了她和天界開戰,獨戰天兵天將血流成河的場景。更不會忘記,前世,他爲她幾欲瘋狂成魔顛覆天下…
雲墨脣邊卻溢出淺淺苦笑和深深悲切,以及悔恨和自責。恢復三世記憶,前兩世那些點點滴滴全都劃過腦海。即便到死,他也不知道,原來她心裡是有他的。
只是彼時,他只知道強取豪奪。他喜歡她,就要想方設法的得到她才罷休。他總認爲只要他待她好,他用一生來彌補曾對她造成的傷害,他們依然可以天長地久。
可是到頭來,卻落得那般下場。
第一世他從焚神烈焰中出來,看見她倒在血泊中,了無生息。他抱着她,手指觸碰她的手腕,這才知曉她曾爲他孕育過一個孩子。只是那孩子與他們無緣,終究是蔓延在九重天階之上,化爲了血水。
第二世,她親自下廚爲他慶生,纖細的手指穿過金樽玉闕,髮絲傾瀉如雲短,嘴角一抹笑意溫柔如水。
他爲她難得的柔情所迷醉,接過她奉上來的美酒。想着,她下毒的本事越來越高明瞭,連他都不能察覺這酒裡又下了什麼毒。
心中有些悲涼。
她如此恨他,是因爲她如此深愛那個人麼?
他殺了他,所以她也要殺他,對嗎?
那就…成全她吧。
他舉杯,就要一飲而盡。她卻忽然出聲阻止,眼中笑意柔和如水。
“我若記得沒錯,我們還沒喝過交杯酒吧?”
他一怔,心中有什麼在剎那間破繭而出。
她端着酒杯湊過來,“就用這個代替吧,可好?”
他捏着酒杯,直直的看着她臉上絕美溫柔的笑容。
曾經多少次,他做夢都想看見她這樣的笑,就像初見那般,笑得那般燦爛而清脆,像曼陀羅花,妖豔而絕美。
好,怎麼不好?
她跟着他三年,縱然朝夕相對,同牀共枕。他們卻沒有拜堂,沒有舉行婚禮。
如今,她是想在他臨死前滿足他此生最大的願望麼?
是同情麼?
他又微微的笑起來,無論是什麼,他都欣喜若狂甘之如飴。
手臂交接,朱䴉璧宇上,夜明珠璀璨而耀眼,照射她的目光迷離如水光盪漾,一*在他心中繚繞而過,漣漪一圈圈散開。
酒入腹,醉人心脾的甜。
大約,是她親自爲他斟酒的緣故吧。
……
雲墨閉了閉眼,他以爲她給他下了毒,卻沒想到她將夢相思投入了自己酒中。酒杯放在桌子上,幾乎是下一刻,她便吐出一口血來。
他驚得瞪大了眼睛,她軟到在他懷裡,脣邊卻露出解脫而釋然的笑。
他渾身開始顫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團輕雲,隨時都會隨風散開。
她在他懷裡一寸寸冷卻,慢慢閉上眼睛。
他至今都記得那般入骨的痛,一寸寸蔓延過他的血液筋骨,從未有過的撕心裂肺和絕望將他淹沒。
她死在他懷裡,帶着他們的孩子。
她好狠,即便懷了他的孩子,也不肯接受他,寧願死在他懷裡。
夢相思,她對自己下了夢相思。卻不知道,那毒是因他而發,還是玉無垠。
……
或許是前兩世的痛苦植入心髓,他再也不想延續那般絕望的悲劇。所以這一世他改變了策略,逼她留在他身邊,卻不動她分毫。就那樣日日的看着她,等着她主動向他交出心來。
他成功了,成功得到了她的身心。
兜兜轉轉那麼多年,她終於爲他披上了嫁衣。
到得如今他才明白,當年之所以一眼認定她,只因那兩世的執念深入骨髓,孟婆湯消除了記憶,卻消不除植入心尖的愛和執着。
她下地獄爲他獲取唯一救命解藥,閻君也將他的記憶還給了他。
昏睡十二年,兩世的記憶隨着時間在他腦海裡走馬觀燈般的晃過。所有的愛恨痛悔剎那如洪水般涌來。
他甚至在逃避,他怕醒來後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他怕她會恨他。
萬幸,他醒來後終於聽見了前兩世最想聽見的話。
原來,她是愛他的,一如他,那般的深愛。
他手指慢慢拂過她的臉頰耳鬢,柔軟髮絲在指縫間穿梭而過,他頓了頓。
即便看不見,他卻知道,她爲他白了頭。
三千髮絲,寸寸成雪,他的心也跟着寸寸如血。
鳳君華卻有些躲避,甚至心慌害怕。
他昏睡的時候她風華正茂,如今十二年已過,他容顏依舊,她卻滿頭白髮。因爲火蓮,她可以永葆青春,然而那滿頭的雪絲,卻再也回不到當初。
“青鸞。”
他察覺到了她的心思,不允許她躲避。
“我都知道。”
她顫了顫,他薄脣輕移,落在她耳鬢髮梢處,深深一吻。
鳳君華又顫了顫,眼角滑落一滴淚水,浸沒耳鬢。
“我們夫妻多年,什麼沒有經歷過?到得現在,你還不相信我麼?”他眼神裡沒有光,黑得如同永無止盡的夜。“別說你只是紅顏白髮,便是真的滿臉皺紋,老如佝僂。在我心裡,你依舊是最美的。”
鳳君華吸了吸鼻子,努力剋制即將滑落的淚水。
他又在她眼角落下一吻,將那水光吸乾。
“以後不許再哭。”他依舊那般溫柔而霸道,“你忘了我說過的話了麼?你哭起來的樣子最難看。我喜歡看見你笑,就像以前在東臨山…”
她這才知曉原來他已經想起了一切,很奇怪,她竟然沒有半分訝異,只有苦盡甘來的沉靜而笑,帶着淚水,卻又那般幸福。
……
時候鳳君華問過天機子和莫千影,兩人都爲雲墨檢查過。他只是那日受傷太重,後來雖然替他療傷,內傷痊癒。但到底當時昏迷的時候已經傷了眼睛,再加上十多年昏睡,視覺器官稍稍有些麻木,纔會失明。
不過不礙事,只要開幾服藥,按時服用一個月,他就能恢復視覺。
幾大神醫在此,鳳君華倒是不擔心。
只是原本說好了要在女兒十三歲的時候給她賜婚,但如今雲墨失明,夫妻二人都不想在女兒人生開啓幸福的那一天有任何的瑕疵。
夫妻二人便商議,等女兒及笄的時候再給她賜婚。
雲墨醒來了,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尤其是作爲父親的雲皇,他年紀大了,早就想退位。只是雲墨一直沉睡,十多年,連他都覺得沒希望了。不止他,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大抵永遠都不會醒來了,但鳳君華卻堅持等下去。
雲皇最初得知事情真相的時候,對鳳君華也是抱了幾分怨恨的。
無論如何,他的兒子,是因這個女人才會受傷至此。
但那又如何?他自己的兒子,他如何會不瞭解?這孩子一生也就對這女主執着,他作爲父親,還能說什麼?
兒孫自有兒孫福,再加上鳳君華日夜不離的守在雲墨身邊,他心裡便是有再多的不滿也煙消雲散了。
他的兒子,沒有愛錯人。
帝王家最是涼薄,在當時那般情況,有多少人能做到十二年堅守不悔?
更何況原本還是一國之君的鳳君華?
當年雲墨昏迷之前當着衆人的面說過,將這個天下交給她。雖然沒有明着讓她改嫁,但所有人都明白。夢相思入骨,再也無力迴天。他再是不捨,也不願耽擱她。
她做了天下之主,日後想嫁給誰都可以,沒人敢嫌棄她,沒人敢欺負她…
當年在南陵,他毫不猶豫爲她傾城五座。後來慕容輕寒爲她傾覆一國,退讓帝君。而他,卻甘願打下天下,雙手奉上,只爲她一生安穩。
這是他對她的誓言。
他對她說過的話,從未食言。
如此情深意重之人,這世上還能找出第二個嗎?
幾年前,小鶯問她,真的要這樣一直等下去麼?她坐在軟榻上,隔着屏風看他沉睡的面容,神情幾分恍惚,又並淺淺溫柔。
“這世上許多人叫我緋兒,君兒,宮主,太子妃…卻只有他一人叫我青鸞。那年我落入他手中,他曾問我若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我能否只做他一人的青鸞?其實很早很早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他,我願意。不止一世,生生世世,只做他一人的青鸞。”
“在這個世界上,沒人比他更愛我,也沒人比我更愛他。”
“所以,哪怕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爛,我也會一直等到他醒來。”
當年他執念爲她,如今她爲他。
誰是誰非,已經不再重要。
她只知道,她要等他醒來。一起看雲捲雲舒,並肩看天地浩大。
……
已經過去半個多月,最近他的眼睛慢慢在恢復,前兩天已經能夠感受到光,不知道今日有沒有好一點?
雲墨睜開眼睛,她站在他面前,儘管很模糊,但不再是最開始一望無際的黑暗了。
他微微而笑,“好多了。”
只是可惜了,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歷鳳凰訣情劫的時候,也曾失明。不過她比他嚴重多了。那晚他守着她醒來,她明明已經看不見了,卻依舊對他溫柔微笑。
就如同他醒來第一眼滿目黑暗,只感受到她睡在他身旁。
不是不恐慌,只是這世上有那麼一個人,讓他覺得溫暖,其他的,便什麼都不再重要。
當年的她,便是如此麼?
鳳君華坐在他身邊,與他十指相扣,靠在他肩上,道:“前兩天父皇說等你好了就傳位給你,讓咱們好好準備。”
雲墨轉過頭來,脣邊一抹微笑如水。
“讓父皇直接傳位給凌兒如何?”
厄…
“你不會說真的吧?”
他挑眉,“你看我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麼?”他習慣性的將她攬入懷中,下顎擱在她頭頂上,語氣纏綿如醉。
“你直接從太子妃到太后,還省得先做皇后天天打理後宮,多麻煩?傳位給凌兒,等他及冠後娶個皇后回來坐鎮後宮,咱們也可以清閒清閒。”
鳳君華嘴角抽了抽,“殿下,容我提醒您一下,您兒子如今可還不到十二歲。”
“十二歲不小了。”他神色慵懶,語氣平靜。“我在這個年紀已經定下你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他還算慢的,怎麼這點就沒繼承我呢?”
鳳君華向天翻了個白眼,忍不住說道:“你那叫早戀,早戀你懂不?還好意思說,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
她忽然一頓,眸光裡涌出幾分異樣的光芒,湊近他,問道:“你老實告訴我,以前在東臨山的時候,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
“我一直都挺喜歡你的,你不知道?”
對於這個問題,他很坦然,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鳳君華瞪着他,“別糊弄我,我可記得你最開始巴不得離我遠遠的,就怕我打擾你,還說喜歡我呢,估計你那時候後悔收養我吧?”
這倒是真的。
當然,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不能這麼說。
某個腹黑的太子殿下十分善於把握對自己有利的條件。
他摟着佳人的腰,笑吟吟道:“那時候你還小,我一心修行心無雜念,你又天天在我跟前晃,我難免心浮氣躁。不過這也算你有本事,要是換了我以前的性格,有人這般胡鬧,早就被我趕下山了。”
鳳君華哼哼兩聲,“這麼說,我還十分榮幸了?”
某人一本正經的點頭,“確實。”
鳳君華開始磨牙。
他有笑道:“不過雖然我不大記得當初怎麼會突然想起要收養你,但我不後悔,甚至十分慶幸。”
鳳君華心中一動。
他又貼近她的臉,呢喃聲溫柔如棉絮。
“青鸞,你逃了這麼多年,終究還是回到我身邊了。”
鳳君華不由得心中一酸,想起第一世她逃了他三百年,第二世又…
臉上卻揚起笑容,“對啊,我再怎麼逃也逃不出你的五指山嘛。”
他只是微笑,卻難免有些蕭瑟的味道。
一千三百多年了,他們終於能夠在一起,儘管已經滄海桑田。但好在,還不晚。
“青鸞。”他抱緊了她,說:“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分毫。”
她點頭,笑道:“我現在沒武功了,出去都不安全,你得負責保護我。”
“榮幸之至。”
他這樣說着,心尖卻微微的疼痛。
他如何不知曉,她是爲了他才喪失全部功力的。
這些年他昏睡不醒,她日日照顧他,前幾年時局動盪,不知道多少人巴不得他們死,她一個人還得保護兩個孩子。其中艱辛,是無法言喻的。
好在,他醒了。
鳳君華靠在他懷裡,只覺得這些天的惶惑擔憂在這一刻纔算散去。她攀着他的肩,忍不住說道:“那天爲什麼對我說那些話?我要是真嫁給別人了,你就高興了?”
雲墨苦笑,“但凡有一分希望,我也絕不可能將你讓給其他人。”他嘆息一聲,擁着她的手臂又緊了緊。“夢相思無解,你讓我怎辦?拉着你一起死?我捨不得。除了放開你,我還能如何?”
她不知道,他只要一想到她會嫁給別人,就心如刀割。
曾經青鸞和玉離訂婚,他遠遠的看着,恨不得殺了她身邊那個男人。他將她強行帶回容華宮,強要了她。當時他就想,即便是讓她恨他,他也不會放開她,哪怕囚禁她一輩子。只要她在他身邊,他願意用一生去彌補對她造成的傷害。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回頭的。
他那般瞭解她,她如此心善,不想傷害任何人,所以她不恨他,也不恨玉離,就恨了自己。
她將所有錯都攬到自己身上,承受那般苦果。
真傻。
鳳君華仰頭看着他,認真道:“我寧願你拉着我一起死,也不要你將我推開。”
他滯了滯,忍不住低頭,準確的含住了的紅脣。
她仰頭迎合,脣齒纏綿,他說:“好,下一次,我就拉着你一起死。”
……
今日下朝早,雲凌原本想要去給爹孃請安,走到門口看見曼書姑姑規規矩矩的站着,擡頭瞥見他,走了過來。
“參見皇太孫。”
雲凌揮了揮手,正要走進去,曼書伸手一擋,臉色有些古怪。
“皇太孫,您現在不方便進去。”
雲凌皺眉,凝神細聽,立即就聽到屋內傳來那般淺淺低低的輕吟和喘息。
他一怔,立即就明白了曼書爲何一臉的怪異和曖昧。
身在皇室,儘管還不到十二歲,但這些事,卻是早早的就明白了的。其實想想也是,爹沉睡了十多年,好不容易醒過來,還不日日膩着娘纔怪。
他搖搖頭,“罷了,我想起來還有些事要處理,午膳的時候再來吧。”
曼書斂衽道:“恭送皇太孫。”
她擡頭看着雲凌離去的背影,再看了看內殿,無奈一笑,神情卻淡淡溫暖。
宮主等着這麼多年,可算是苦盡甘來了。
……
屋內,鳳君華推開雲墨,瞪了他一眼。雖然如今功力盡失,但以前做殺手的敏銳性還在,兒子來了,她如何會不知?自他醒來以後,天天纏着她,恨不得將她整個生吞入腹了了事。
雲墨好似察覺到她的情緒,臉上笑意不變。
“咱們兒子很懂事,知道這個時候不能來打擾我們。”
鳳君華一臉黑線,嗔道:“上樑不正下樑歪,小心教壞了兒子我跟你急。”
雲墨笑笑,“這怎麼能說教壞他?等凌兒早些娶個媳婦回來伺候你,不好麼?”
“他纔不到十二歲。”鳳君華伸手去戳他的臉,似想到什麼,忍不住憤憤道:“我就奇怪了,兒子明明是我生的,也是我教的。長得像你也就罷了,憑什麼連性格都跟你一模一樣?”
“這不是很好麼?”他不以爲意,“你看我眼光多好,不然也不會娶了你。咱們兒子像我,以後也會給你娶一個漂亮懂事的媳婦來孝敬你。你將他養這麼大辛苦了,以後就等着享清福就是,這樣多好,你說對吧?”
這什麼邏輯?
鳳君華怪異的看着他,腦子裡莫名的涌上前世的記憶。
彼時沒有穿越,也沒有重生,可那些愛恨糾纏,彷彿是註定一般,與他們糾纏了那麼多年。
她出生南陵,慕容於文還是鎮國大將軍,家世顯赫,身份貴重。她出生起玉無垠就陪在她身邊,對她百般寵愛萬般呵護。
只除了,娘好像一直對爹淡淡的,沒多深的感情。
幼時的她在想,或許娘是怨爹的吧,因爲爹娶了個公主回來,處處欺負娘。
那時她年幼不懂事,常常因這件事而遷怒於爹,不給他好臉色看。有時在玉無垠面前也冷着一張臉,兇巴巴的說:“你以後要是敢娶別的女人,我就給你下毒,毒死你。”
然後他就將她抱在懷裡,一臉寵溺的說:“好,我不娶別的女人,我只娶緋兒一個,永遠只對緋兒好,好不好?”
她聽着心中高興,面上卻冷哼。
“你們男人都這樣,說一套做一套,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他無奈,“緋兒,你當真我要將心都掏給你才肯信我麼?”
她自然是相信他的,從小到大他都對她百依百順呵護備至,人人都說她刁蠻霸道不講理,就他一個人將她當寶放在手心裡疼寵着。
也正是因爲知道他寵她,所以她纔敢在他面前肆無忌憚,校長蠻橫。
那時有玉無垠保護她,她也不專心練武,整天就知道玩兒。可娘說她太頑皮,不許他出府,她就纏着玉無垠帶她飛上屋頂,看街上人流涌動,心中十分羨慕。
她看見街上有小孩子吃糖葫蘆,便央着玉無垠去給她買。又擔心他容貌太過招惹其他女孩子喜歡,就讓他改裝易容,不許以真面目出現在其他人面前。
他一向低調,對她是有求必應,這麼小小的要求,自然是點頭答應。
等她吃夠了糖葫蘆,隨手一扔,不吃了,她要是唐人,要吃棉花糖,要吃街上那些攤點小吃…
他皺着眉頭說,“那些東西不乾淨,你要是想吃美食,我給你尋天下廚藝最好的廚子做給你吃…”
“不要。”她一臉倔強,“我就要吃那些小吃,我就要吃,你不給我買我就告訴娘你欺負我,我不要嫁給你了,哼!”
通常她一生氣,他立即就會來安慰她,這一招百試不爽。
果然,他嘆了一聲,湊過來,溫聲道:“好,我去給你買行了吧?你在這兒等我,不要亂跑。”
她馬上又笑得眉眼彎彎。
他總是拿她沒辦法,總是看不得她不開心,更害怕她哭,所以就這樣縱容她,也養成了她這般嬌蠻的性子。
那時他便想着,這樣也不錯,大不了他一輩子寵着她就是。
……
可好景不長,七歲那年,大哥回到了西秦,沒過多久,娘也渡雷劫而死,師父爲了保護娘,也被天雷所擊重創而死。喪事辦完後,爹將自己關在書房一整天沒有說一句話。第二天他打開門走了出來,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看着她哭紅的眼睛,也忍不住有些哽咽。對玉無垠說:“緋兒命格特異,不能再留在南陵了,否則會遭來殺身之禍,你帶她走吧。永遠…永遠也不要回來了…”
他眼神裡有不捨有愧疚有疼痛,更多的,卻是無奈後的決絕。
“千影相信你,我也沒什麼話好說。只望你能好好照顧緋兒,她自小沒受過什麼苦,脾氣難免嬌氣了些,你多多包涵她,別讓人欺負了她…”
說到這裡,慕容於文眼眶就有些溼潤了。沒人知道他對這個並非親生的女兒有多疼惜。儘管她不認他,但她是那個女子的女兒,他總是想給她最好的。
她呆了呆,她雖然任性刁蠻,但並不是不學無術。原本出生就靈慧非凡,再加上娘對她教育十分嚴格。除了武功不十分要求以外,其他的琴棋書畫政治軍事,樣樣都要學的精細。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攜玉而生會給自己帶來災禍,只是沒想到,那一天來得那麼快。
玉無垠牽着她的手,“緋兒是我的未婚妻,我自然會好好照顧她,你放心。”
慕容於文點點頭,顫抖的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交給玉無垠。
“這是千影留下的,你…”
“娘留了信?”
她立即就搶了過來,慕容於文還來不及阻止,她就已經拆開了信。
“緋兒…”
她已經看完了信,臉色悠的慘白如雪,拿着信紙的手有些顫抖。
“緋兒,你怎麼了?”
玉無垠被她的樣子嚇壞了,連忙接過他手中的信一看,臉色也是變了變,神色微微驚異。
她看着慕容於文蒼老而悲涼的眸子,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這個男人對她那般深切的疼愛和付出。
“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早就知道?”
慕容於文閉上眼睛,重重點頭。
“恩。”
她踉蹌的退後兩步,臉色雪白而痛苦。
“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緋兒…”
他擔心她會受不了刺激,三兩步走過來,蹲下來,抓着她的肩,神情複雜卻依舊如從前那般慈愛。
“你娘嫁給我,我便要對她負責。你出生在慕容府,便是我的女兒。儘管…儘管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只要你願意,永遠都是我的女兒。”他顫抖着,痛苦而悔恨道:“只是爹無能,再也不能保護你安全。你…你去找你的親生父親吧。無論如何,你是他的女兒,他不會認你的…”
“不——”
她撕心裂肺的大叫,“什麼親生父親?你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生在慕容府,長在慕容府,憑什麼現在告訴我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那我娘算什麼?我又算什麼?”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承認慕容於文是她的父親。
慕容於文怔了怔,眼神裡喜憂參半。
“緋兒,你聽我說…”
“我不聽,我不要聽。”
她捂着耳朵連連後退,連玉無垠過來也被她給推開。
“你們都騙我,你們都是騙子,大騙子,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說完就跑了出去,慕容於文在背後大喊,玉無垠追了出來。
……
玉無垠找到了她,她趴在他懷裡哭得肝腸寸斷,將出生便積聚在心裡的委屈全都哭得一乾二淨。
回到慕容府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她去了書房,看着那個一夜之間耳鬢有些花白的男人,想起這些年他對自己的好,不由得心中酸澀,忍不住便輕聲叫道:“爹…”
慕容於文明顯一震,眼睛裡甚至有淡淡的淚花閃爍。
她跑過去,撲在他懷裡,哭着說:“爹,我錯了,您別趕我走。娘死了,大哥也走了,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您不要趕我走,我以後會乖乖的,我會聽話,我再也不闖禍了,爹…”
慕容於文抱着她,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緋兒聽話,爹不是要趕你走,爹是要保護你。你不能再呆在南陵,皇上不會放過你的,你必須離開這裡,跟着你師兄,他會好好保護你。記住爹的話,永遠不要回來…”
“不…”她用力搖頭,“我不要離開,我不離開…”
那天她哭了一晚上,最後被慕容於文點了睡穴,醒來後已經是三天後,玉無垠還是將她帶走了。
他告訴她,在他們離開的那一晚上,太子明月殤帶着御林軍圍困了慕容府。慕容琉仙天女的身份被拆穿,明皇龍顏大怒,問罪整個慕容府。慕容琉仙和其母安鉞公主明若溪被抓,賜鴆酒。
姜太后還沒來得及求情,皇帝就已經先一步派人包圍了她的宮殿,並且將左相滿門抄斬。
慕容琉仙是假的天女,那麼真正的天女不言而喻,只有她一人。
明月殤當日便是來帶她進宮的,可慕容於文早有準備,說她因母離世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日日病情加重,如今已病逝。
明月殤看見的慕容琉緋,自然是早就被易容過的屍體。
原本慕容於文已經夠做好赴死的準備,不成想明月殤竟然放走了他,慕容琉緋可以假死逃離,他爲何不能?
彼時明月殤對慕容琉緋並不太熟悉,這當然得歸功於玉無垠保護得周全的緣故。
所以,他那時並未對她有什麼心思,僅僅因一個天女的身份就要他娶回去做太子妃,他自然是不願意的。既然慕容府願意配合,他也不會過河拆橋。好歹慕容於文也是赫赫有名的將軍,爲南陵立下不少汗馬功勞。
他不是他父皇,他懂得如何收服人心。
這個時候殺了慕容於文,只會讓百官寒心,讓天下武將寒心。
所以他放走了慕容於文。
只是那時候,他萬萬沒想到。那個他以爲不過是頂着異象出生的女孩兒,會是他命中註定的劫。
……
她對慕容府沒什麼感情,唯一牽掛的就只有爹,如今知道他無事,她也就放心了。
玉無垠帶她去了雪山,卻只見到三個被雪凍結成冰的雪人。
一個是天機子,一個是璇璣子。還有一個,是明月軒。
在此之前,她對這個所謂的親生父親是懷抱怨恨的。然而知道他是因察覺娘渡雷劫而死纔會心神俱碎和璇璣子同歸於盡以後,便再也沒有了絲毫怨言,更多的卻是悲切和苦澀。
她剛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他卻已經無法再聽她喚他一聲爹了。
她將孃的骨灰和他一同葬在一起,立了碑。
她想,娘這麼愛他,定然希望死後和他葬在一起的。
她沒有離開,而是和玉無垠在雪山住了下來。
慕容府是回不去了,她也不能跟着玉無垠去玉晶宮。而且,她也想在她親生父親住的地方多生活一些日子,彌補缺失的父愛。
只是她十分怕冷,又不努力練功,雪山又是陰寒之地,她根本受不住冰雪之寒,很快就病倒了。
玉無垠心疼得眼睛都紅了,將她裹了厚厚一層,說:“緋兒,你先在這裡等着,我出去給你採藥。在我回來之前,你千萬不要亂走,知道了嗎?”
她渾身發燙,模模糊糊的聽見他的話,點點頭。
“嗯。”
他不放心,在周圍佈下了陣法,便匆匆離去。
不到半個時辰,她察覺有人闖入。
那個人,墨衣墨發,容顏隱在冰雪中,看不甚清晰,遠遠看着,只覺得眉目如畫,清華無雙,彷彿天地繁華盡在他眼中。
……
很多年後她回想起和雲墨的第一次見面,其實是在那個時節,她高燒不退,最爲狼狽的時候。
只是,彼時她沒力氣多看她一眼。而他還未來得及打量她,玉無垠就已經匆匆歸來。
自從四年前他們兩人那一戰後,他們便成爲了好友,一年總會相聚一次。也是在那個時候,她才知曉,原來雲墨是她親生父親的唯一徒兒,也是她的師兄。
只是因爲那年他和玉無垠大戰,玉無垠帶着傷回來,她潛意識的就對雲墨這個人十分不喜,自然也不想看見他。尤其是,她如今這般狼狽,更是不會讓他看了笑話去。
雲墨上山是知道恩師離世,與他一同來的,還有云裔。
只是那時候她病重,自然沒見過這兩人。
等她痊癒以後,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了。
雪山她是不能再繼續呆下去了,玉無垠便在仙蹤山給她修建了一個院子,她不喜歡奢華,那院子十分大氣而雅緻,那個地方風景如畫,美如世外桃源,她十分喜歡。就這樣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八年。
八年裡發生了很多事,不過讓她感興趣的也就那麼幾件。
比如,明月殤娶了妻。比如,曾經的大哥沐輕寒已經登基爲帝。比如,金凰和東越聯盟…
其實她最關心的,還是玉晶宮。
玉無垠的母親舞清音當年被師父給關了起來,師父死了以後,她就瘋了,已經過世三年。玉無垠是玉晶宮宮主,和玉晶宮聖女生來就有婚約。
他答應過她,除了她不會再娶別的女人。
他說得到,就做得到。
只是玉晶宮的勢力交錯複雜,他必須步步到位,不能讓那些人鑽了空子。
所以這兩年,他總是很忙,很忙…
九月初,又到了他和雲墨約定會面的日子。這些年她聽說過許多關於雲墨的傳奇,也對他十分有興趣,便纏着玉無垠要跟着一起去,玉無垠沒辦法,只能點頭答應。
這一去,便是噩夢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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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應該算過渡吧,有些事情總是要寫清楚的,因爲正文裡洛水兮的心裡也說了很多關於前世的事情,總是要和正文對得上號才行,下一章就開始精彩了,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