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機

有些事情是無法預料的。

自從父母死後,慕容琉緋以爲,自己生命裡最重要的人就只有師兄。無論是在仙蹤山上也好,亦或者遊歷天下也罷,她這一生都會很幸福。

因爲,師兄是那般深愛着她。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生命裡會出現另一個人。

雲墨。

很多年以後她回想起和雲墨初見那日,她跟在玉無垠身邊,那男主一身墨衣,華貴而威嚴,眉目精緻的好似一幅山水畫。

時值六月盛夏,烈日炎炎,旁側瀑布飛泉直瀉千里,河道旁奼紫嫣紅葳蕤茂密,青山綠水,亭中飛紗辱夢,遠處青山隱在雲霧裡,恍如仙境。

而仙境中,那男子靜靜而坐,微側的容顏沉靜而美好,卻勝過天邊一縷夕陽霞光。

墨染天下傾國色,白衣點塵世無雙。

疑似瑤臺謫仙降,九州乾坤誰堪與?

腦海中不由自主的劃過這首詩。

自幼和師兄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她見慣了他的傾世容色,以爲這天下再無人能出其右。然而這個與他齊名的男子,無論氣度容顏,都絲毫不輸於師兄。而且,隱隱有幾分熟悉感。

她沒告訴玉無垠,其實她第一次見雲墨的時候,就已經認出他是八年前闖入雪山那個少年。

儘管當時她高燒昏迷眼前一片模糊,但她依舊認出了他。

她自己也說不上來是爲什麼。這種感覺來得很突然,也很奇怪,但莫名的,她卻很灑脫的接受了。

她總覺得,這個人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像是前世刻在血脈深處的記憶。

出生之時,睜開眼的一瞬間,她看見玉無垠,彼時她還什麼都不懂,卻並不排斥他的靠近。後來她長大了,才知道那是一種深遠而不可捉摸的熟悉感。

雲墨給她的感覺就有點像玉無垠,但又有些不一樣。

他像是從千山萬水走來的翩翩謫仙,那雙眸子輕輕一瞥,深幽而綿長,撞得她立即心口一痛。

而這一切,她掩飾得很好,沒有讓玉無垠察覺出半分異樣。

彼時她對雲墨是不喜的,因爲他傷了師兄。

所以第一次見面,她就在他茶水裡下毒。

她自幼不愛練功,鳳凰訣她只學了一兩層。娘一身出神入化的醫術她也絲毫不感興趣,反倒是對練毒興致頗高,練出的毒一日比一日精煉,連娘都沒辦法解。

原本初試牛刀,只是想給雲墨個小小的教訓。哪知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把戲不說,還在她根本毫無所察的情況下解了毒。

這着實讓她十分氣憤。更讓她咬牙切齒的是,雲墨居然敢調戲她。

自那以後,他們兩的樑子就結大了。

她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口了。

“剛纔在下唐突,請姑娘莫要見怪。”

她腳步一頓,有些怪異的看着他。他這是…在向她道歉?

雲墨擡頭對她微微一笑,眼神裡霓虹光芒灼灼萬千,刺得她心中一跳,回過神以後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不以爲意,又曼聲道:“只是因爲姑娘長得十分像在下的恩師。”

她立即嗤笑,隨即想起這人是她爹的徒兒。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她的容貌繼承了母親,但也僅僅只五分罷了。

又想起八年前在雪山看見的天機子,那時他已經氣絕,她也沒太過在意他的容貌,只知道那是一個長得十分好看有一種出塵脫俗氣質的男人。此時想起來,其實自己的容貌,還是更像那個人。

雲墨這麼說,倒是實話。

只是,難不成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當年在慕容府,知道玉無垠存在的人就只有爹孃,而且她又刻意隱藏了容貌。所以這些年即便是她經常和玉無垠闖江湖,逍遙天下,也沒人懷疑她是慕容府那個已經‘病逝’的三小姐。

玉無垠沒打算隱瞞雲墨,便證明這個人對她不會構成威脅。

況且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明月殤早就娶妻,什麼天女不天女的,早已在所有人眼中淡去了視線。就算現在明若玦知道了她的身份,礙於皇家威嚴,也不會承認她。

所以,她還是安全的。

雲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玉無垠蹙了蹙眉,忽然笑了,搖搖頭。

“果然什麼都瞞不住雲兄。”他回頭對她溫柔微笑,親暱的將她臉上的髮絲捋到耳後,說道:“緋兒,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

“什麼事?”

玉無垠道:“其實你娘還有一重身份。”

她眨眨眼,“什麼身份?”

玉無垠眼神有些深幽,靜靜道:“她是東越的開國女將軍,也是雲兄的啓蒙恩師。”

她瞪大眼睛,卻是回頭上上下下打量雲墨,一臉的不可思議。

“我娘,是他的恩師?”她瞠目結舌,不可置信道:“師兄,你是騙我的吧?我娘怎麼可能是東越人?而且她如果是東越的開國女將軍,爲什麼還要委身給我爹做平妻?”

玉無垠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世了?”

她啞口無言,還是有些扭捏道:“這麼說,我娘以前在東越生活了很久?”

“嗯。”玉無垠點頭,“你娘和東越開國皇后,也是雲兄的母后是結拜姐妹,也是當年名動天下的巾幗女英雄。只是東越立國那天,她突然離開,隱匿了身份,藏身在慕容府,所以這些年她的名聲也逐漸淡了下去。”

她癟了癟嘴,“這些娘都沒告訴過我。”

玉無垠愛憐道:“你娘不告訴你是爲你好,她只希望你過得平凡開心就好,不希望你面對那些是是非非陰謀詭計。”

她不說話,卻明白了一件事。

難怪師兄沒有在雲墨面前刻意隱藏她的身份,原來是知曉有這麼一重關係,無論是礙於昔日她娘和孟皇后的姐妹情分,亦或者娘和雲墨的師徒情分,雲墨都不會把她交出去。

這叫什麼事兒啊?

她爹孃都曾是雲墨的師父,這下子就算她不承認也擺脫不了雲墨是她師兄的事實了。

雲墨這時候又說話了,“當年千姨無故離開,父皇母后尋了多年未果,未曾想竟然藏身在南陵。”

他神情微微嘆息和黯然,“十多年前無意得知千姨可能藏身慕容府,八年前我原本想借着南陵宣弘帝壽辰之日尋找千姨。只是還未來得及動身,便聽聞噩耗。”

她抿着脣,想起那年娘受雷劫而死,不由得悲從中來,心痛如絞。

雲墨擡頭看了她一眼,神情微微蕭索和慶幸。

“索性千姨還留下血脈,並且還尚在人間,父皇母后便叮囑我一定要找到你。”說到這裡,他又看了玉無垠一眼,淡淡笑道:“其實前幾年我就知曉你和玉兄在一起,知曉你剛失去親人,怕是不適應陌生的國度,便沒有強求。如今你已長大,玉兄既有意娶你爲妻,你總得要有孃家纔是。”

玉無垠蹙了蹙眉,他也考慮過這一層關係,所以才帶她來東越。

她倒是怔了怔,不明所以。

雲墨微微而笑,“千姨功勳卓著,爲東越立過無數汗馬功勞。當年若她不走,父皇本已決定封她爲靖王。如今她既已故去,你作爲她的女兒,理當繼承她的爵位。”

“靖王?”她皺眉,有些排斥。“你的意思是,讓我跟你去東越,繼承我孃的爵位?”

雲墨點頭,“是。”

“我不要。”

她立即拒絕,拉着玉無垠的手臂,道:“我要和師兄在一起,我纔不要做什麼王爺,你們皇家的人,沒一個好東西。”

雲墨有些想笑,這小丫頭也太敏感了些。

玉無垠也搖搖頭,溫聲道:“緋兒,我也想把你帶在身邊,但最近玉晶宮有些事情需要我處理,不方便帶着你,我也擔心他們會傷了你。不如你就去東越,孟皇后和你娘是好姐妹,她會好好照顧你的。等我忙完這邊的事,就去接你,好不好?”

她顰眉,“你最近怎麼總是那麼忙啊?”

玉無垠也不捨得離開她分毫,只是玉晶宮那些人非同小可。從前他父親拒婚聖女,弄得玉晶宮大亂。他如今也心有所屬,斷然不可能娶那洛水兮。八大長老早就知曉緋兒的存在,這些年他小心的保護着她,纔沒讓那些人動她分毫。可那樁婚事總要有個了斷才行,他可不想她以後跟着他沒名沒分。

“我忙,也是爲我們的未來做準備啊。”他嘆息一聲,認真道:“我先送你去東越,等我處理好玉晶宮的事,就來娶你,以後咱們就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自從母親過世家中大變以後,她早已不再是幼時那個不可一世的囂張大小姐,平時雖然也多少有些刁蠻,但也只是在玉無垠面前,因爲她知道他寵着她,無論她怎麼鬧他都不會生氣。她驕橫,不代表她就是個單純一無所知的千金小姐。

再說了,這些年跟着玉無垠偶爾闖蕩江湖,什麼都見過,再加上自小受母親影響,自然也不是不知輕重之人。眼下見玉無垠神情如此凝重,微一思索,便點點頭。

“那你得早點來接我,不許反悔。”

玉無垠寵溺的颳了刮她的鼻子,“好,不反悔,我還等着緋兒做我的新娘呢。”

她笑得眉眼彎彎,陽光灑下來,她眼裡透出晶瑩一樣的亮色,璀璨得耀人眼球。

雲墨一直靜靜的坐着,看着他們旁若無人的眉目傳情,他神色無波,手指卻微微動了動,眼底亦捲起一層暗流。而後他垂下眼睫,嘴角輕輕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

最後的告別,他總要成全他們,不是嗎?

……

玉無垠和雲墨交情是不錯,但這不代表他就能十分放心的將自己的女人交給雲墨保護。之所以這麼做,也是無奈之舉。洛水兮修行比之他雖然差了些,但加上八大長老以及其手下各門勢力,若聯合起來,他也是要費些功夫的。

他的目的不止是洛水兮和八大長老,而是整個玉晶宮。

他比誰都清楚,只要玉晶宮存在一天,宮主和聖女聯姻的規矩就用不會有任何變動。

他想要和心上人在一起,玉晶宮就必須覆滅。

人間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皇宮。

原本他想過將她帶到西秦去,沐輕寒現在是西秦皇帝,又受千姨恩惠,小時候也對她十分疼愛,必定會好好保護她。這幾年來,他也帶她去過西秦幾次,沐輕寒對她依舊如從前般寵愛。

只是如今天下時局動盪,天下什麼時候開戰都說不準,沐輕寒雖然是一國之君,但皇宮裡可不止他一人,緋兒又是個不安於室的,就怕到時候惹出什麼麻煩。

東越卻不一樣,一來千姨曾於東越有至高功勳,還有長羽衛可護她安全。二來以孟皇后和千姨的交情,必定會對她視如己出。三來東越皇室人員簡單,有皇后護着,沒人敢動她分毫。

所以,把她安置在東越,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他不曾想過,他那般放在手心裡的女子,有朝一日也會被別人放在心上。他自以爲最好的安排,卻將他自己推向了無盡深淵之中。

……

就這樣,玉無垠將她送去了東越。

孟皇后和雲皇見到她都十分高興,尤其是孟皇后,幾乎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三兩步走下玉階來到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滿臉的激動。

“果然是千影的女兒,長得這麼像她,而且青出於藍。”她又是高興又是感傷,美麗的眼眶內含着淚光點點,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她有些不習慣,伸手去推。孟皇后拍了拍她的背,輕聲說:“孩子,別怕,我是你孃的結拜姐妹,以後就是你的晴姨。你孃親雖然不在了,但你不是一個人。我和陛下都會將你當做親生女兒來疼愛。以後你就好好住在皇宮,你想要什麼就告訴我,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家…”

皇后有些泣不成聲,語氣卻十分真誠。

她退卻的動作頓了頓,感受到這個女子的懷抱是溫暖的,像極了母親,不由得也有些酸澀,眼眶微微泛紅。

“晴姨…”

“哎。”

皇后喜極而泣,微微放開她,見她眼圈兒微紅,想起這是昔日好姐妹的女兒,也不由得心中一疼。忙掏出帕子,溫柔的給她擦拭眼淚。

“孩子,別哭,以後你就是晴姨的親生女兒。晴姨封你…對了,晴姨封你做公主好不好?”她眼中含淚,回頭對站在身後不遠處的雲皇道:“陛下,千影早早的去了,就留下這麼點血脈,咱們收她爲義女,好好照顧她。千影在天有靈,也能安心了…”

她說着便有些抽泣起來,想起那個紅顏早逝的女子,心中也十分悲痛,此刻倒是真情流露。

雲皇原本就鍾愛於她,再加上莫千影當年和他們夫妻二人原本交情深厚,於公於私他們都該善待她的女兒,即便孟皇后沒有提議,他也有這個打算,便點點頭。

“好…”

“父皇,不可。”

雲墨卻忽然出聲打斷,不止雲皇皇后驚訝,連玉無垠都微微揚眉。其實緋兒做不做公主都沒什麼,反正遲早是要嫁給他的。只是雲墨爲何反對?

所有人都看着雲墨,目光裡充滿疑問。他不卑不亢,依舊神色鎮定,道:“父皇,母后,兒臣知曉你們想要彌補千姨的遺孤。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她雖然是千姨的女兒,但並無功勳在身。千姨故去,她理所應當該繼承王爵便好。若是貿然冊封公主,只怕會惹人非議。”

見皇后蹙眉,他又補充道:“而且宮中規矩多,只怕她不習慣,反倒是會覺得繁瑣。不如這樣,母后若真喜歡她,可暫時封她爲郡主,賜封號,入住靖王府。當年父皇給千姨分了封地,但江州太遠,她一個人若是去江州,父皇母后也不放心,不如就在帝都給她重新修建一座王府。王府竣工之前,就暫時住在皇宮,母后您也可以時常見到她。再則…”

他頓了頓,看了玉無垠一眼,笑吟吟道:“她和玉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日後是要締結連理的。只是玉兄這段時間俗事纏身這才無暇分身照顧她,等玉兄閒下來,直接從靖王府迎娶她便是,屆時母后還可給她準備嫁妝,一舉三得。母后,您覺得如何?”

孟皇后和雲皇相視一眼,覺得這個主意十分不錯。如果現在封公主,難免會給有心人留下話柄,尤其是同是開國功勳的樑王府。孟皇后自然瞭解自個兒的兄長。她要護着好友的女兒,自然不能讓慕容琉緋成爲衆矢之的。再加上有長羽衛保護,也沒人敢欺負慕容琉緋。

等慕容琉緋出嫁的時候,她再封她爲公主,賜她無上榮譽,風光出嫁,也算告慰好友在天之靈了。

夫妻倆都覺得兒子這個提議爲上上策,當即就點頭同意了。

慕容琉緋自己自然沒什麼意見的,她如今寄人籬下,對什麼公主郡主的都不在意,她唯一的親人就只剩下了師兄,只期盼師兄解決完玉晶宮的事情以後就來接她就好。

玉無垠卻微微挑眉,雖然雲墨這番話說得天衣無縫,這樣的安排也再好不過。但他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妥,具體是爲何,他又說不上來,只是隱隱有些怪異的感覺。

當然,那個時候,他自然不懷疑雲墨會喜歡慕容琉緋。

他和雲墨相交多年雖然不時常會面,但彼此還是有幾分瞭解的。雲墨這個人,表面上看着溫潤如雅,骨子裡卻十分自負孤傲。自然也不會因緋兒給他下毒一事而記恨在心,否則也不會帶她回皇宮了。

但到底是爲什麼,他卻怎麼也想不通。而後歸結於自己太敏感了,想想也是,但凡碰上她的事,他都會十分敏感。

……

玉無垠離開的時候,慕容琉緋去給他送行,臨走時他說:“天下人都知道慕容府三小姐早已病逝,所以緋兒,你不能再用以前的名字了。”

她點頭,摸了摸自己頸項的玉佩,指腹在那青鸞兩個字上輕輕婆娑。

“我既攜玉而生,這大抵是老天爺給我的預示吧,以後我就叫慕容青鸞了。”

玉無垠點頭,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

“在東越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回來娶你,知道嗎?”

她乖順的點頭,“好。”

玉無垠擡頭看了眼亭外負手而立的雲墨,以及他身後不遠處的侍衛,又不捨的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彼時慕容琉緋和玉無垠都不知道,那一別,卻是他們之間的永別。從此天人永隔,一個獨自踏上黃泉之路,一個在塵世間受盡心靈折磨,日夜無休。

……

翌日早朝,雲皇就公佈了她的身份,並下旨冊封她爲郡主。到底是皇家,該有的規矩還是不能落下的。孟皇后憐惜她,不想就這麼隨便的給她個封號賜一座府邸就完事,定要她風風光光的受朝臣膜拜,所以吩咐尚衣局連夜趕製禮服,必定要華美端莊,高貴豔麗。

當年開國女將的遺孤,朝臣自然是不反對慕容青鸞繼承爵位冊封郡主的,只是對於皇上和皇后的恩賜有些唏噓感嘆。

宮裡沒有妃子,空着的宮殿多不勝數。

皇后給她安排了隔得最近的錦繡閣,也方便照顧她。

對於這一切,她沒意見,只是宮裡的規矩多得讓她不勝厭煩。

就比如此刻。

“郡主,這是皇后娘娘命人用天蠶雪錦給您做的宮裝禮服,您冊封郡主那天要穿的,您先試一試,若尺寸大小不合適,奴婢再送回尚衣局給您修改。”

她一眼瞥過去,那宮裝十分華麗繁複,做工也很精細,只是那顏色她不喜歡。

“你告訴她們,我只穿紅色的,讓她們重新做,否則我就不穿。”

“這…”

嬤嬤有些猶豫,“郡主,這天蠶雪錦十分難得,今年只產了一匹,且不適合紅色,您看…”

她有些厭煩了,“都說了,不是紅色我就不穿,哪來那麼多廢話?出去出去出去,別整天圍着我轉,我頭疼。”

她說着就去推嬤嬤和身邊那些宮女,神色十分不耐煩。

“哎,郡主…”

嬤嬤想說什麼,擡頭忽然看見門口站着一個人,立即跪在地上。

“老奴參見太子殿下。”

頓時一屋子人全都跪了下來。

她一怔,擡頭看過去,恰好對上雲墨看過來滿含趣味兒的目光。

“你來做什麼?”

天下間敢用這麼隨便加嫌棄的語氣對雲墨說話的,她估計是第一個吧。

跪在地上的宮女嬤嬤都暗自爲她捏了一把冷汗,這位郡主可真是大膽。

雲墨卻並沒有生氣,而是悠閒的走了進來,一眼瞥過被她仍在地上的華麗宮裝,淡淡道:“不喜歡?”

她哼了聲,壓根兒不理他,徑自走向裡屋。

“殿下…”嬤嬤硬着頭皮說:“這禮服是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尚衣局做的,可郡主說只喜歡大紅色…”

“那就按照她說的去做。”雲墨眼皮都不擡一下,“冊封大典在即,讓尚衣局儘快做好禮服,以免耽誤日期。”

嬤嬤愕然擡頭,結結巴巴道:“可是這天蠶雪錦已再無剩餘…”

雲墨皺了皺眉,隨後道:“下去吧,此事我稍後會向母后回稟。”頓了頓,又補充道:“她大抵不喜歡太多人伺候,從今日起,錦繡宮伺候她起居之人減半。一切吃穿用度按照她的喜好即可,也別用宮規約束她,她高興就好。”

說完後他眼神淡淡一瞥,不怒自威。

“可聽明白了?”

嬤嬤還尚在震驚中,太子殿下向來對什麼都看得很淡,或者說他什麼都不缺,這世上沒什麼值得他用心的人和事,今天卻對這位即將冊封的郡主在意得有些不同尋常,一時之間有些失神,聽到最後這一句,連忙點頭。

“是,奴婢聽明白了,謹遵殿下吩咐,一定好好伺候郡主。”

心中暗道,太子殿下果然還是對當年的莫將軍十分尊敬,所以如今纔對她的女兒也如此照顧。

一屋子的人都退下去以後,雲墨才擡步走了進去。

她翹着二郎腿,正在吃葡萄,一擡頭看見他,十分不屑的哼了聲,乾脆別開眼,不理他。

雲墨也不生氣,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不喜歡皇宮?”

她癟了癟嘴,依舊不理他。

雲墨笑笑,端起茶杯,漫不經心的飲茶。

“想不想知道你師兄現在在做什麼?”

她眉梢一挑,眼神裡劃過一絲亮光,隨即嗤笑道:“師兄走的時候把神衛留給了我,我自然知道他在做什麼,不需要你假好心。”

他依舊在笑,將茶杯擱在桌子上,道:“你好像對我很有敵意?”

她兩眼望天,下定決心無視他。

雲墨盯着她的側臉,目光慢慢滑下,看見她脖子上一根紅色的線,穿過隱藏在衣領下血紅色的玉佩。

那塊玉佩,她自以爲隱藏得很好。殊不知,那天她倒在他懷裡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並且看清那玉佩背後的小字。

青鸞。

“你好像忘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嗯?

她回頭看他,目光微微疑惑和不甚在意。

“我告訴你,本姑娘可不是三歲小孩兒,你別想着糊弄我。”

他失笑,“你要是三歲小孩兒的話還不用顧忌那麼多,可你若是十五歲的少女,那可就…”

她到底沒他有耐心,忍不住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別磨磨蹭蹭婆婆媽媽的,我聽着煩。”

雲墨搖搖頭,目光在她身上劃過,慢條斯理道:“你難道不知道,女主閨譽有多重要嗎?”

她剛準備往嘴裡扔葡萄,聞言動作一頓,擡頭看他。

“這裡是你的宮殿,你的閨房,我這樣走進來,你卻沒拒絕。”他笑得眉眼彎彎又興味兒十足,“這宮裡最是人多吵雜,我和你打賭,不到一個時辰,我在你的房間和你私下見面的事就會傳遍整個朝野。到那個時候,你說會如何?”

她臉色變了,立即坐了起來,瞪大眼睛道:“既然如此,你還坐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緊出去?”

這個人絕對是她的剋星,專門讓她不痛快的。

她自幼性子就比不上那些大家閨秀沉靜秀雅端莊溫婉,玉無垠常年呆在她身邊,她也沒什麼男女之防的意識。如今他這麼一說,她才突然意識到,這裡不是慕容府,不是仙蹤山,師兄也沒在她身邊,很多事情她可以不在意,但架不住悠悠之口。

這麼一想,她不由得怒火中燒,看見他紋絲不動,立即就過去拽他。

“你給我出去,出去。”

他也不用力,任由她將他拉起來,已經聽到由遠至近的腳步聲慢慢而來。

“現在已經晚了…”

腳步聲一頓,皇后訝異的聲音響起。

“墨兒,緋兒,你們在做什麼?”

雖然她改了名字,但皇后還是習慣親密的喚她的閨名。

她一怔,擡頭看見皇后帶着貼身婢女而來,身邊還跟着個十分美貌的少女,正睜着一雙水眸打量她。看見雲墨,那女子臉上立即染上兩團紅暈,斂衽道:“月眉見過表哥。”

哦,原來是那位樑王的千金,天下四大美人之一,雲墨內定的太子妃啊。

雲墨沒看孟月眉一眼,而是恭恭敬敬的給皇后行禮。

“母后。”

皇后已經從剛纔的詫異中回過神來,擡步走過去,目光落在慕容青鸞還抓着雲墨袖子的手上。

“緋兒,你和墨兒…”

順着皇后的目光看過去,她立即鬆開了手,退開一大步,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雲墨,回頭又對皇后笑嘻嘻道:“晴姨,您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看我了?”

皇后雖然覺得她和雲墨之間有些怪異,但也沒多想,和藹的拍了拍她的手,目光慈愛道:“我聽說尚衣局送來的禮服你不喜歡,過來問問。怎麼了?是不是住在這裡不習慣?以後你想要什麼就告訴晴姨,我讓她們給你送過來。在宮裡就跟在自己家一樣,別委屈了自己,知道嗎?”

晴姨對她是真心疼愛,她心中感動,便挽着皇后的手臂道:“知道了晴姨,我在這裡很好,沒什麼不習慣的,您放心。”

“那就好。”

皇后點點頭,又看向一旁站着的雲墨,道:“墨兒,緋兒可是你師妹,你初來東越,對宮裡不熟悉,你可不能欺負她。”

雲墨頷首,“知道了,母后。”

他眼角餘光淡淡撇過去,她對着他得意的吐了吐舌頭,十分幸災樂禍。

心中好笑,這分明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這時候,孟月眉細聲細氣的開口了。

“姑姑,她就是莫將軍的遺孤慕容姑娘嗎?”

皇后含笑點頭,對她道:“她叫慕容青鸞,比你大一歲,在這裡沒什麼親人,你經常進宮,也多多陪陪她。你們年齡相仿,定會談得十分開心。”

孟月眉乖巧的點頭,“是,姑姑。”然後擡頭對她微微一笑,“郡主,你年長我一歲,日後月眉就叫你姐姐,可好?”

她看了孟月眉一眼,這少女生得十分美麗,但是她就是不喜歡,尤其聽那姐姐兩個字,她更是冷了臉,果斷拒絕。

“不好。”

孟月眉一怔,皇后也有些詫異。

“緋兒?”

她神色十分冷淡,“我娘就生了我一個,你算我哪門子的妹妹?再說,我自幼闖蕩江湖,性子野。孟姑娘是名門閨秀,若是與我走得太過親密,只怕日後傳出去會影響你的名聲,所以日後咱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得好。”

任何社交圈子中,即便再討厭一個人,也沒人會如她這般直白的拒絕諷刺。樑王府在東越可算得上是東越第一世家,想要與她結交的名門貴女數不勝數。孟月眉也是第一次在一個初次見面的少女面前吃了閉門羹,一怔之下就委屈的紅了眼睛。

“慕容姑娘,我…”

她眼睛一眨,淚盈於睫,卻是看向了雲墨,一臉的楚楚可憐。

慕容青鸞看着就覺得噁心,再也沒心情和她周旋。

“行了,我既沒打你又沒罵你,你哭什麼哭?別在我面前裝柔弱扮可憐。我這個人呢,脾氣不大好,你要是弄髒了我的地方惹怒了我,我可不會憐香惜玉。”

她漫不經心道:“雖然我沒繼承我孃的絕世武功,但要教訓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到底是多年的性子根深蒂固,誰惹了她不高興她纔不會忍。其實今天算好的,從前在慕容府,慕容琉仙得罪了她,她直接就開始動手,纔不會顧及什麼後果。

只是她也知道自己如今住在人家的地盤上,好歹還是要給皇后幾分面子。這女人只要以後不來招惹她,她也不想跟她有什麼交集。

皇后被她突然來的脾氣怔了怔,半晌沒說一句話。

雲墨在一旁看着,卻是無聲的微笑。

這丫頭,脾氣還挺大。

孟月眉原本快要哭了,此刻聽得她這番話,這要是真的落淚就難免有矯揉造作的成分在,於是只得尷尬的收住眼淚,神色卻是分外委屈。

“慕容姑娘,你別生氣,我沒別的意思…”

皇后眼尖,瞧見她神色不太好,立即道:“好了月眉,你先回去吧,改日再入宮。”

孟月眉怔了怔,姑姑一向寵她,今日卻…

她雙手絞着手帕,嬌豔的臉蛋上蒙上一層暗淡之色,卻強顏歡笑道:“是,姑姑。”

她低着頭,眼底委屈的淚水幾乎要藏不住,盈盈看了雲墨一眼。

奈何佳人有心,郎君無意。眼前美人再是淚眼楚楚,雲墨卻也看都不看一眼,完全視她爲空氣。

慕容青鸞倒是來了興致,她自然看得出來孟月眉對雲墨的心思,只是看雲墨這樣子,八成是無意於這位東越第一美人了。

她興致缺缺,“晴姨,我累了,想睡一會兒,那個禮服的事兒,您看着辦吧。也不要太複雜了,只需紅色就可以了。”

皇后好奇的問:“爲什麼一定要是紅色?”

她臉上現出幾分懷念之色來,“因爲娘說女子一生之中最美的時刻就是穿着大紅嫁衣出嫁那一天,所以我喜歡大紅色。”

雲墨聽着這話就凝了眼。

嫁衣麼?

皇后有些心酸,溫和的拍了拍她的臉,“好,緋兒天生麗質,比你母親還美。等你出嫁那一日,晴姨一定讓人給你做最美麗的嫁衣,到時候緋兒定然是這世上最美麗的新娘子。”

她眨眨眼,呵呵笑道:“晴姨,不用了,師兄早就給我準備好了流雲鍛。”

流雲鍛?

皇后怔了怔。

雲墨挑眉,眼神微微有些深諳。

孟月眉原本還因雲墨的漠視而傷心,此時聞言也是一怔。

世上三大珍匹,乃天下女子所幕之物。

慕容青鸞伸了個懶腰,“晴姨,我困了,先去睡會兒,晚上我再去給您請安。”

皇后回過神來,溫和的點點頭。

“去吧,好好休息,待會兒晚膳的時候我派人過來叫你。”

“哦。”

她不拘小節,也不想再理會雲墨和孟月眉,轉身就走向牀榻。

皇后對身邊兩人到:“墨兒,月眉,我們也走吧。”

兩人點頭,跟着她走了出去。

珠簾落下,雲墨回頭看了一眼,她已經躺在了牀上,看起來似乎真的十分疲憊。

……

走出錦繡閣,皇后才問雲墨。

“墨兒,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你和緋兒拉拉扯扯的?而且我看她的樣子好像對你有些敵意,這是怎麼回事?”

雲墨搖頭道:“兒臣也不知。”

“嗯?”

皇后明顯不大相信他,“是你帶她回來的,你能不知道?”她板着臉,“你老實告訴我,之前你是不是欺負她了?我可告訴你,她是千影唯一的女兒,要是讓我知道你欺負她…”

“母后。”

雲墨打斷她,有些無奈道:“您大約是不瞭解她的性子,向來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兒,哪有人敢欺負她?”

“是嗎?”

皇后半信半疑的點點頭,“那就好。”

她步下玉階,嘆息道:“千影一走十多年,如今她的女兒都這麼大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她又想起什麼,道:“對了,那個玉無垠,你對他了解多少?玉晶宮宮主不是和聖女自幼就有婚約麼?那他怎麼娶緋兒?緋兒是千影唯一的女兒,我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玉無垠若是和那個聖女糾纏不清,那我堅決不同意緋兒嫁給她,否則千影在天之靈,也會魂魄不安的。”

雲墨眼睫垂下,靜靜而笑。

“母后,您放心,兒臣知道您的意思,會好好注意的。”

“嗯。”

……

冊封那一日很快就到了,雖然是封一個郡主,但那排場卻比公主更甚。

雲皇特意召集了文武百官,當她穿着大紅色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走進金鑾殿的時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人人目光驚豔。

天下四大美人或許他們沒有全部見過,但樑王府那位孟小姐可是美貌驚人,在這紅衣女子面前,卻也黯然失色不少。

雲墨站在顯眼的位置,擡頭看見她款款而來。女子容色豔麗而絕世,眉眼五官寫滿了絕代風華妖魅,嫵媚妖冶,令人見之失神。

今日的她少了往日的張揚和刁蠻,沉靜得近乎溫柔,有一種幽深而難以形容的美麗。

他卻想着,如果她穿上大紅嫁衣,不知又是何等豔冠羣芳無雙國色?

會的,會有那麼一天的,他會親手給她穿上嫁衣,與她攜手一生。

……

冗長的冊封詞彙過後,她對着帝后三叩首,跪接聖旨謝恩。

下朝以後,雲裔和雲墨並肩走着,眼角餘光瞥見宮女簇擁着走向錦繡閣的慕容青鸞,眼中興味兒一閃而過。

“哎,我聽說皇伯伯和皇嬸準備冊封她爲公主來着,你給阻止了?爲什麼?”在他開口前雲裔又道:“別拿應付皇伯伯和皇嬸那套說辭來糊弄我,你老實說,又在打什麼主意?”

雲墨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長,嘴角勾起淡淡的笑。

“你以後就知道了。”

說完他便揚長而去。

雲裔皺眉,他真的別有用心?

雲墨自然是不會告訴他,自古以來,可沒有太子迎娶自己義妹的。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皇家注重名聲,傳出去也是會被世人誣詬的。

這一生他都不會讓她做什麼公主,要做也是做他的太子妃。

他擡頭看着深宮紅牆,目光遙遙落在錦繡閣的牌匾上。

總有一天,他會讓她心甘情願踏入他的東宮,成爲他的新娘。

------題外話------

如果我說第二世估計有點抹黑男主,大家會噴我不?那啥,其實我一直覺得,奪人妻者,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都不是什麼好人。所以那啥,你們懂的。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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