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辦公桌上層疊的文件,天色已然半黑,華燈初上,劉瑾擡手揉了揉酸脹的眼角,起身走出辦公室,到了走廊上憑欄站着,夕陽剛沉下了海平線,海天交接的地方還殘留着一絲餘光,就是這一抹亮麗的橘色,卻將整片天空染出了由赤紅到絳紫的瑰麗色彩。
劉瑾忽然間覺得,林晚婧就像是這一抹殘留的餘光——若說一個人的出現,能改變另一個人的生命,讓他看見除了黑白之外的其他色彩,在遇到林晚婧之前,他是決然不相信的。
可是現在,他信了。
鳴叫的鷗鳥,翻涌的海浪,瑰麗的霞光,那些他早已司空見慣的景緻,如今看來,卻別有一番情趣,就連跳躍在船側的海豚,他都覺得似是要引他歸來,回到她的身邊。
該死,他真是着了魔了,睜眼閉眼,腦子裡都是她。
他想的出神,發現身邊有人的時候,轉過頭,卻見陸滄瀚已經站在了他面前,他約摸是從大堂的門廊外一路跑過來的,此刻也顧不得形象,解了西裝馬甲的扣子,大口大口喘着氣——今日是帥府尾牙宴,邀請的都是鷺洲政商兩界說得上話的大人物,陸家自是也在邀請之列,陸滄瀚作爲陸家大少爺,自然擔當着撐起整個陸家門面的重擔,因此穿的格外正規隆重,也正是因此,他此刻出現在這裡,自是極不合情理的。
“你在這裡做什麼?”劉瑾問他,不曾想,卻被陸滄瀚不客氣的反將了一句: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吧?你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記得。”劉瑾淡然道,“可你是知道的,我向來不在意這種宴會。”
“嗯,是,你不在意,邀請了誰你不在意,誰會出席你不在意,只是若林晚婧被張三李四搶走,你也不在意纔好!”
“你剛纔說什麼?”
很明顯,劉瑾在意了。
一想也是,林家在鷺洲商界是排的上前三的,歷來都在受邀之列,作爲林家大小姐,又是回國的第一個年,這種宴席她自然是要出席的,也算是同鷺洲各界要員的第一次正式見面。而他竟然把這件事忽略了,還淡定的在這裡犯花癡。
“我說,林晚婧這會兒就在你們家客廳裡坐着呢!不然你以爲我敬完酒,飯都沒吃就跑來找你是爲了什麼?!”陸滄瀚可算是把氣捋順了,見劉瑾還在原地立着,狠狠翻了個白眼:
“老大,想明白就趕緊着吧!方纔敬酒的時候,你們家二少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要不是你爹拉着他,他能搬個凳子坐晚婧旁邊你信不信?!”
陸滄瀚原以爲他這樣說,劉瑾該是要着急的,不曾想他臉上卻浮現出笑意來,說的越多,那笑意卻越明顯,最後甚至輕笑出聲來,這一笑,陸滄瀚徹底看不懂了:
“你這……什麼意思?”
劉瑾將笑容收斂了些,看向陸滄瀚,認真問道:
“她今晚是不是特別漂亮?”
“酸我是不是?你故意酸我呢是不是?!”陸滄瀚氣的嚷起來,“我晚飯都不吃,八百里加急來給你報信,你就這樣對兄弟是不是?!對!漂亮!何止漂亮!簡直驚爲天人好嗎?!”
劉瑾自然聽得出陸滄瀚話語中的小情緒,放肆大笑起來,笑夠了才道:
“行了,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陸滄瀚摸不着頭腦的一臉懵逼:按理來說劉瑾聽他這樣講,該是急壞了的,可眼下他卻一點着急的樣子都沒有。
“你這是………”
“我回去換套衣服。”
陸滄瀚所言雖是誇張了些,卻也沒有摻假,林晚婧知道這樣重要的場合,還是有些忌諱的顏色的,於是避開了她常穿的白色和米黃,擇了件淺金色洋裝,真絲重工打造的裙襬,便是不用裙撐也能呈現出柔軟的蓬鬆效果,荷葉邊的一字領,香肩半露,修長白皙的頸上戴着條串珠蕾絲的項鍊,正中墜着酒紅色普魯士浮雕瑪瑙,每一處細節都是正統的西洋範兒,自她踏進會場的一刻起,便立刻成爲了全場目光追逐的焦點。
晚宴結束,舞會轉場。
這樣難得的機會,劉瑾又不在,沈珺懿自然不會放過,藉着兩家熟絡這個優勢,近水樓臺的陪在林晚婧身邊。
林晚婧本是極喜歡跳舞的,可今晚,她只同包括沈珺懿在內的幾位比較熟絡的少爺跳了幾支特別喜歡的曲子,便興致缺缺的到場邊坐着。沈珺懿也看的出她心不在焉,她不表態,於是他便也不再主動邀請,只是陪她坐着閒談。莫織冬看得出女兒的反常,從一衆太太小姐中抽身出來,林晚婧卻只道是有些累了,若是可以,能先回家就更好了。可眼下中場休息已過,下半場即將開場,若是要走,方纔就該離席,現在只怕是太過失禮。於是只得安撫她幾句,讓她在場邊休息着,無論如何也要撐到結束,林晚婧無法,只得應承下來,可她並不是不舒服,確是不自在——
那日劉瑾帶她去的地方是郊區一處廢棄的兵營,三層紅磚小樓就建在丘陵草場上,還有面積可觀的校場,本是城防部隊的營地,眼下城防遷到近郊,劉瑾便有心將這處地方用作安頓南下的難民,又因爲兵營離他們合作的工廠不遠,他想將這裡建成學校,培養一些專攻紡織的人才,所以想聽聽林晚婧的意見。本該是很悠閒的下午,可是她沒想到,到了目的地,卻見一衆將士已然候着,相比起林晚婧的拘束不自在,劉瑾卻是鎮定自若,豪不避諱的一路牽着她,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眼下在這晚宴上,那日在場的將士竟有半數出席的,劉瑾又不在,那些目光便緊緊隨着她,可他們只是遠遠的看着,偶有交匯也只是禮貌的點點頭,林晚婧只覺得走到哪裡,做什麼,都像被監視着,因而極不自在。她想尋個邊門到露臺上去透透氣,搜尋的目光被沈珺懿看見,卻聽他輕嘆一聲,道:
“別找了,這種場合,劉瑾不會出席的。帥府辦了這麼多年尾牙宴,他就從來沒有出現過。”
林晚婧聞言,看向他,眉頭一簇:“誰找他了!他不來才更好呢!”
“哦?你這般心事重重,患得患失的樣子,難道不是因爲他沒來?”沈珺懿感到一絲莫名的欣喜,“既是如此,我若是邀請你做舞伴,你該是不會拒絕的吧?”
林晚婧瞥了他一眼,佯裝生氣:“這問題問的,我方纔倒是拒絕你了嗎?”
沈珺懿一想也是,剛要說話,笑容卻僵在臉上,而後一聲嘆息:
“誒,只怕這開場的舞,我是沒福分咯。”
林晚婧隨着他的目光轉過頭,卻見劉銘正穿過舞池向她來,見她望向他,他原本就猶豫的神情裡立刻多了幾分羞澀,不由自主的看向身邊跟着的小姑娘。
那小丫頭不過十二三歲,機靈的大眼睛看了看林晚婧,然**拳向劉銘比了個“加油”的手勢,這個動作林晚婧看在眼裡,嘴角不由得露出笑意,這個笑容自是被劉銘看見了,卻見他短暫的失神之後,越發堅定走向她,昂首闊步的姿態確與劉瑾由幾分神似。
到了林晚婧跟前,彼此道了聲幸會,而後便彼此沉默着誰也不說話,小丫頭倒是看不下去了,恨鐵不成鋼似得“嗨”了一聲,跳到兩人中間,拽了拽林晚婧的裙角,道:
“姐姐,我哥想請你跳舞,就一會兒開場的時候,想問問你答不答應!”這樣說着,她又回過頭,瞪着劉銘道:“看吧,就這麼簡單,笨死了你!”
劉銘哭笑不得,無奈看着絲毫不給自己留面子的親妹妹,嘆息道:“小祖宗,你回媽那兒吃蛋糕去好不好?”
可小丫頭卻完全不搭理他,繞到林晚婧身邊,左一句“姐姐你就答應他吧”,又一句“我哥都想了一晚上了”,林晚婧爲難的回頭看沈珺懿,畢竟他邀請她在先,卻見他無可奈何的笑着聳聳肩:“沒關係,不必因爲我爲難,畢竟這助攻太厲害。”
這邊正說笑着,劉家的侍從急急向他們來,到了劉銘身邊,喚了聲二少,而後附到他耳邊,小聲道:“大少爺來了,老爺喊您過去。”
劉銘回了聲知道,不甘心全寫在臉上——他好不容易決定來邀請她,她眼看就要答應了,偏偏這時候殺出個程咬金來,劉瑾來了,他可是一早就放過話了,他對任何人有意都可以,除了林晚婧。
林晚婧卻只見劉銘的神色五味陳雜,再聽侍者敲響了三角鐵,樂隊就位,三兩聲的調絃試音,下半場即將開場,若是要邀請她跳這開場的第一支舞,現在就該說了,可他又躊躇着不開口,也不知是爲了什麼。
比林晚婧更迷糊的,是跟着劉銘的小丫頭,她頻頻向劉銘使眼色,最後索性開口催他:
“哥,你等什麼呢!說啊!”
可迴應她的並不是劉銘,卻聽得劉瑾的聲音傳來,話中帶着笑意:
“子妍,你二哥若是不說,便也別逼他了。”他闊步到劉銘身側,與他並肩站着。小丫頭大約沒想到劉瑾會來,很是欣喜的喊了聲大哥,而後雀躍到他身旁,擡頭看他,不解道:
“爲什麼呀?大哥你不知道,二哥糾結了一晚上,關鍵時候掉鏈子!”
劉瑾笑着揉了揉她的頭髮,卻不應她,而是看向林晚婧,伸出手道:
“晚婧小姐,可以請你跟我跳支舞嗎。”
不知該怎樣形容這種感覺,彷彿只要見到劉瑾,周遭的一切喧囂嘈雜便都安靜下來,她只聽得見他的聲音,於是不假思索的將自己的手放進他掌心裡,然後仍由他領着,往舞池中央去,直到他攬上她的腰,掌聲和樂聲一同響起,林晚婧才幡然醒過神來,恍悟自己的這個決定多麼意義非凡。
她擡眼看他,他的下顎就在她擡眼可及的地方,而他的胸膛理她這樣近,近的能聽見他均勻的心跳聲。
他大約是感應到了她的目光,低下頭來,溫柔的嗓音在她耳邊道:
“抱歉,我遲到了。”
“你該同我商量下的……”林晚婧怨他。
她指的是請她跳舞這件事。
劉瑾輕笑一聲:“那麼你呢?你也沒跟我商量啊。”
他指的,是林晚婧出席晚宴這件事。
“我以爲你至少該看過賓客名單的……”
“可晚婧你該是知道的,除你之外,其他人與我無關。”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帥府的尾牙宴辦了這麼多年,劉瑾從沒出席過,可今天,他爲她開了這個先例。
“我想,那天晚上我對你說的話,你該考慮考慮了。”劉瑾又道,依舊在她耳邊,呼出的氣息觸在她脖頸上,帶着淡淡的菸草香氣。
“我只是答應陪你跳這支舞而已……”
“但……你覺得現在你還有拒絕的餘地嗎?”他刻意用力攥了攥掌心裡的她的手,而後又將她往自己身前帶了帶。
“若我拒絕呢?”
她倔強的仰起頭,看着他,如水的雙眸裡帶着些壞壞的笑,於是應他的這句話便像是撒嬌一般。
不曾想,劉瑾卻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她的額前,猝不及防的親密動作,領她瞬間面紅耳赤,心跳加速,偏偏他的手定定環在她腰上,完美阻止了她的脫逃,她的侷促他定是感覺到了,於是得逞一般笑道:
“我用我全副身家,打賭你不會。”
在場邊旁觀了全程的陸滄瀚可算是看出來了,難怪他方纔去找劉瑾的時候,他那樣鎮定自若,還能抽空回家換個衣服,原來關於林晚婧,他早已成竹於心,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