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炮鳴響,四野皆震,***撞擊在龍門寨的城牆上,十米高的古城牆霎時間土方崩裂,又是幾枚炮彈炸響,城牆成片倒塌,積蓄的山水傾瀉,夾雜着磚石將火焰吞噬。便是在這如幕的濃煙裡,林晚婧看見劉瑾踏着那炙熱焦灼的泥土向她而來,揹着燒紅了天的火光,恍惚間似那聖經裡詩頌的“上帝的火焰”。
她曾以爲若真到這一刻,自己該會不顧一切的奔向他,不想真到此時,她不但沒有向他去,反而後撤了半步。
他就那樣淡定向她走來,一如之前無數次見他時一樣,而她卻低下頭,微微顫抖着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她感覺身體被他擁住,他摸索着她的背輕聲問她:
“怎麼會想到用孔明燈?了不起。”
他沒有問勸降的結果,想必是早已成竹在胸。她輕輕一笑,即是如此,早該告訴她會是這樣的結局,或許廖凱能免於一死,但或許,那正是他不想看到的。
“承泰說他懂些燈信。孔明燈是鶯兒找來的。”
“鶯兒?”
“是啊,就是她……”林晚婧轉身指向鶯兒,可那地方早已沒了人影,她四下看了看,除了李承泰和林晚盈母女,再無旁人。
見疑惑攀上她的眉梢,李承泰道:“少夫人,那丫頭回裡間去了,可能……回書房了。”
“回廖凱那裡了?”問話的是劉瑾。
“是。”
“帶我去。”劉瑾說着便提步裡間去。
林晚婧心中一顫:廖凱已經死了,他還在不放心什麼?莫不是在擔心她壞了事?這樣想着,她覆在他胸前的手不由得抓緊了他的前襟。
“怎麼了?”他低頭問她,她卻搖搖頭不做回答。
大隊人馬終於跟了上來,李凌瑞走在最前面,看到他們便快步而來,很快到了二人身邊。
“承泰,你挑幾個人留下來陪少夫人,其他人跟我進去。”劉瑾道,他以爲林晚婧在剛纔的混亂中收到驚嚇纔不放他離開。他還想交代什麼,卻見李凌瑞一個箭步擋到他與林晚婧身前,越過李凌瑞的背影,他看見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在門廊下站着,顫斗的雙手握着槍柄緩緩擡起,直直指向他的槍口明顯晃動着。他的目光在李凌瑞與女孩之間遊走,忽然驀地一笑:他居然有些感動,明明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的這個舉動並不是爲了保護他。
“李先生,這件事與你無關,不需要你做無謂的犧牲。”劉瑾將懷中的林晚婧推給李凌瑞,“帶晚婧退下。”
女孩的手指就扣在扳機上,但她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她滿眼都是淚水,卻還在努力剋制着不讓眼淚氾濫。見她如此,劉瑾不由得在心裡揣測她的動機:她該是不想傷害晚婧的,否則斷不用等到現在在他面前動手。
“鶯兒,你這是做什麼!”林晚婧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有那麼一瞬她懷疑自己錯了,興許廖凱的死是個陷阱,興許他等的就是現在這個機會。
聽見林晚婧喊她,鶯兒渾身一個顫慄,眼神有了片刻的飄忽。就在這個空檔,劉瑾拔出配槍指向同樣用槍口指着他的女孩。
“雲柔,不要傷她。”林晚婧撲向他,抱着他的手臂想阻止他。
許是見林晚婧護着她,鶯兒的淚水奪眶而出,雙脣顫抖着久久才道:“對不起……林大小姐,您是好人,但是……對不起……”
伴着這段話,鶯兒纖細的手指扣動了扳機。
“槍裡沒有子彈!”
林晚婧的呼喊幾乎是與槍聲同時響起,子彈射出的千鈞一髮,劉瑾忙將手腕轉向卻爲時已晚。輕煙從槍口裡升騰起來,嫋嫋散在夜色之中。血色在林晚婧清澈的瞳仁裡蔓延開,她頓了頓,撇開劉瑾往鶯兒身邊去。
見林晚婧來到自己身邊,鶯兒忍痛看向她:“對不起……我沒有告訴您……少主曾經救過我的命,所以我不能不管他。對不起。”
“別說話。”林晚婧看見鮮血從彈孔處擴散開,她想幫她止血,卻不知道從何下手,“這裡有醫生的,我認識很好的醫生,他能救你。”
說話間,李凌瑞已到兩人身旁,他蹲下身想查看傷口,手卻被鶯兒按住:“不用了,讓我隨少主去吧。”她盈盈笑着,似是託付了畢生心願。
看着鶯兒的雙眼閉起,林晚婧不住焦急,搖晃着李凌瑞的手臂,大聲道:
“你可以救她的對不對?拜託你救救她!”
李凌瑞一直壓在鶯兒頸側的手指撤開了,他搖了搖頭:“讓她安心去吧。”
“怎麼會……”林晚婧睜大眼睛看着李凌瑞,眼眶裡盛的淚水,一如許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她對他說:將軍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李凌瑞本想借她個肩膀,可是那本要將她攬進懷裡的手最終落在了她的發上:“權當是了卻了她的心願吧。”
林晚婧低下頭,鶯兒靜靜躺在青石臺階上,安詳的面色上帶着幾分滿足的笑,彷彿真就如同李凌瑞所說的,她了卻了這樁心願,睡的格外沉,沉的再也不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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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粼粼,承光艦一路順流而下,輪機運作減到最低,近乎被嘩嘩水聲掩蓋。指揮室的隔音效果本就極好,船艙裡又燃着有助安神的薰香,隱隱水聲此刻聽來像催眠曲一般,林晚婧窩在沙發上只覺得睡的安穩,酣然中輾轉,身上蓋着的軍裝滑落在地,嘩啦啦一陣輕響。劉瑾將注意力從筆下的戰報上移開,轉眼看向沙發一側,片刻後起身到沙發邊,撿起外衣小心蓋到她身上,剛要轉身離開,衣襟卻被她拽住:
“要出去嗎?”
他搖搖頭,重新坐回她身邊:“怎麼?”
“不睡了,衣服你穿吧。”
“不用。江上風大。”
她便也不拒絕,只是一言不發的躺着,劉瑾只覺得她有話要說,於是沉默着等她開口。
“我知道你一開始就沒打算留廖凱的活口,只是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送進龍門寨的藥他讓我試過,難道我就這樣好運氣的碰巧拿了那支沒毒的?”
劉瑾搖搖頭:“有毒的不是藥,是那封勸降書。毒粉混在寫書的墨水裡。”
這樣一說,林晚婧瞭然了,那封勸降書蓋着火戳,她自是不會去拆開來看的:“你該告訴我的……”
“若我告訴了你,你想怎麼做?”
是啊,她會怎麼做?她斷然不會讓勸降書傳到廖凱手裡。
“你知不知道死的人不是廖凱?”
劉瑾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聲:“我同你說過的,在這個位置上,就有很多不得已。”
暗殺廖凱是他的不得已,若非如此,龍門寨便不能平,鷺洲的江山他握不穩,而她如今也成了他的棋子:今日是龍門寨,他日是誰?這個問題她不敢想。
“好了,別想這件事了,都過去了。”劉瑾道,“過些日子,我想給辰兒做滿百天,請父帥同來,你沒意見吧?”
“沒有。”林晚婧答,剛想再開口,卻聽得敲門聲起,門外傳來魏弛的聲音:
“少帥,李先生那裡有新情況,想請您來看看。”
“我過去看看,你若要出去,記得披上衣服。”伴着這話,劉瑾起身往門口去,走到門邊又停下道,“對了,那小姑娘的事……抱歉,我不知道槍裡沒有子彈。”
林晚婧知道他說的是鶯兒的事,本能的握緊了掌心裡的黑色石頭回應道:“本就不怪你,安葬了她便是。”
若說責備,林晚婧覺得該責備的人是她自己——槍膛裡的**是她在逼林晚盈表決心前卸掉的,槍裡沒子彈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鶯兒閉上眼的那一刻,有那麼一瞬間她後悔自己卸去了槍裡的子彈。但若槍裡有子彈,此刻倒下的或許是劉瑾也不一定。想到這一點,林晚婧又覺得後怕——鶯兒的死是無辜的,難道這就意味着劉瑾該中那一槍嗎?或許命懸一線的博弈本就難以取捨。林晚婧輕嘆口氣,披上劉瑾的外衣從沙發上坐起,緩緩步到門邊,拉開門往艙外去。
承光艦正在西江入海口位置,兩岸山勢漸緩,江面漸寬,遠遠的能眺望到海平線上劃過的船隻,鷗鳥在咫尺前掠過,偶爾幾聲鳴叫被回聲拉長了尾音。林晚婧憑欄站着,江風撩起她的髮絲,清新裡確帶着幾分寒意。鶯兒臨終前塞進她手中的黑色石頭被她握在手心裡有了溫度,甚至有些灼人,那溫度彷彿燒在林晚婧心上,令她坐立難安,她伸手到船舷外,將黑色石頭託於掌心裡——鶯兒既然睡去了,那便讓這石頭也隨她去好了,人已故,辯再多是非對錯不過徒勞。可就在瓔珞繩從手指上鬆脫的瞬間,她卻又如夢初醒般將它握回了手裡:她幾時開始這般不近人情?鶯兒枉赴黃泉,她便連這最後的心願都不能完成嗎?
劉瑾推門進船上的臨時停屍房的時候,李凌瑞已經在清理手術器械了,見他來,便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迎向他:
“已經初步查驗過了,廖凱確實是死於毒發。不過症狀同我之前的實驗有些差別,具體的我還得回去查驗幾次才能確定。”
劉瑾點點頭:“那這位姑娘呢?”
“子彈打進了肩胛,但並未致命,真正的死因是中毒。”
“中毒?”
“她死前曾說廖凱對她有救命之恩,我猜想應該是她爲報恩才與廖凱同赴黃泉。”
“既是如此,靠岸後便通知她的家人來把遺體領走,死因便說是在交火中被流彈射中失血過多而亡。”
這是最好的說辭,只說是誤服劇毒而亡無法解釋她肩膀的彈孔,若說是被劉瑾打傷,劉瑾開槍的動機又成了追究的重點,再被挖出她曾用槍與劉瑾對峙的事實,只怕她還得背上個策反同謀之罪,更爲冤枉。
“行,我知道了,這件事我不會同旁人說起。”李凌瑞話落,卻見劉瑾已走到廖凱的屍體邊,掀開他下半身蓋着的布,思慮良久後,執槍在屍體的右腿上打出一處槍傷來:
“李先生,麻煩你將這處傷口處理下。”
魏弛說,廖凱棄船潛逃那日,兵士在他入海前打傷了他的腿,所有人都看見海水中有血色浮起,若屍體上沒有傷口,定是要遭人起疑。
李凌瑞洗了手從臨時停屍房出來,繞過艦尾,擡眼便看見林晚婧惆悵的看着江岸,於是走向她關切道:
“怎麼這般神色?”
見是李凌瑞,林晚婧垂首搖了搖頭。
“還在想龍門寨的事?”
“嗯。”
李凌瑞嘆息一聲,他知道鶯兒的死對林晚婧打擊很大,之前她是連打獵都要退避三舍的,如今卻要她接受自己眼睜睜看着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確是太難承受了些。
其實劉瑾的那一槍只是打在了鶯兒的肩胛骨上,並未造成致命傷,鶯兒真正的死因是服用了劇毒藥物毒發身亡,換句話說,她早已打定主意要隨廖凱奔赴黃泉,雖然很傻很不值得,但情深義重卻也讓人動容。
不過劉瑾並不同意他向林晚婧說出事情,就在聽完他關於兩人死因的彙報之後,劉瑾特地交代他:“晚婧似已將這件事放下了,你便不要同她說,令她徒添煩惱。”
這邊躊躇着不知要不要開口,便聽林晚婧問他:
“不去休息下嗎?連夜處理兩具屍體很辛苦吧?”
“有什麼辛苦的。雖然我不是法醫專業,但縫合傷口什麼的還是很拿手的。”
林晚婧笑了笑:“雲柔怎麼知道寨子裡的人不是廖凱?”
“這個問題……”李凌瑞頓了頓,“你的夫君是怎樣的人難道你還不清楚嗎?情報戰怕是沒人玩的過他。這次的事情你別太責備少帥對你隱瞞,他也是想救晚盈,救你們家。那日宇帥指明要送你入寨議和,擺明就是要給少帥難看,少帥這纔將計就計。”
林晚婧瞭然:的確,就劉瑾的能力而言,要暗殺一個人根本是易如反掌之事,段沒必要讓她多插這一腳。
“至於廖凱,活口是絕不能留的,他既能被人慫恿策反,難說會不會再被人唆使翻供,與其留他將來旁生枝節,不如此次一絕後患。”
“其實說到底,他不與我說真話不外乎是怕我婦人之仁,亂了他的棋罷。”林晚婧輕笑一聲,“他有他的顧慮,我明白。只是你忽然這樣替他說話,我倒有些不適應了。”
“少帥確是將帥之才,若這鷺洲江山握於他手,該是太平富強之勢。”
“沒別的原因?”林晚婧笑道:“若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到你的,只管開口便是。告訴我吧,到底是爲什麼這般爲他賣命。”
看着林晚婧嘴角俏皮的笑容,李凌瑞生生將那個“你”字吞回了肚子裡:
“信不信隨你吧。我去把文件整理下,快進港了。你也別總在甲板上吹風,說到底是剛出月子的人,落下病來是一輩子的事。”
“知道啦。”林晚婧應聲,“對了,過些日子在御鯤臺給辰兒過百天,你和夷光一起來吧。”
“好。”
極簡的一個字掩起了笑容下的無限感傷,林晚婧只道是自己想多了,目送李凌瑞的背影進了船艙。
起風了,凜凜的海風裡早已尋不見江上那般溫婉,似要捲了林晚婧滿心愁緒丟在這山谷裡,她便也不做多想,合襟又在風裡站了許久,直到李承泰來傳話,說是劉瑾喚她,她才從船舷離開,跟着李承泰往船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