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飯點兒,陸府的牌局便早早開了席,小廝們早已習慣了數着席位排桌子,可領頭管事反覆點了幾遍人數,眉頭一蹙,垂首往陸家大太太身邊去:
“夫人,三缺一的臺是開是不開啊?”
大太太未答話,身旁的二姨太眼疾手快的挨個點了一遍,驚奇道:
“奇了怪了,林家的‘花喜鵲’竟是缺席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此話剛出,卻聽的客廳那端的女人嗤笑一聲:“自己兒子出了那麼大的事兒,她若是來了,才真叫心大呢!”
女人們向來八卦,七嘴八舌的打探起來。挑起話頭的女子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陸夫人的臉色,見她並沒有終止這個話題的意思,於是打開了話匣子:
“聽說她那寶貝兒子跟昨晚福南倉庫的縱火案有關,是同黨!”
這下客廳裡可炸開了鍋。
“不能吧!昨晚他們母子倆在這兒跟我們一道打牌來着。”
“就是啊,咱們散了都幾時了!”
“呀!那倒是沒準!你說他們家在那兒又沒倉庫,大半夜不睡覺往那兒跑做什麼!”
“千真萬確!我們家在那兒的工人親眼看到的!連人帶車都給扣下了!”
陸夫人只是聽着,轉頭對管事道:
“去把二小姐喊下來。”
通常這樣的週末,陸滄瀚都是在書房裡度過的,可今日下午,他那幾本書恰好看完了,打算去書局買兩本新的,站在樓梯正聽見客廳裡的議論,本打算多聽些消息,管事卻迎面上樓喊了聲大少爺,客廳中的女人們立刻安靜下來,陸滄瀚無法,只得裝作什麼都沒聽見,若無其事的走下樓來,道了聲盡興,便往屋外去,陸夫人見他似要外出,忙跟上前追到廊下:
“滄瀚,難得休息,這是要去哪裡?”
陸滄瀚迴轉身,見母親一臉擔憂,心知自己瞞不過她,卻還是扯謊道:
“去書局買幾本新書。”
陸夫人猶豫片刻,又問:
“剛纔她們的話你都聽見了?”
陸滄瀚並不否認,嗯了一聲算作答覆。
“這件事你就別管了罷。你若當做不知道,少夫人不會怪你。但你若爲此得罪了葉家,將來葉家二小姐若是得勢,只怕你要吃虧啊……”
“我知道。”陸滄瀚輕嘆一聲,“洛洛想對付誰我心裡清楚,所以更不能坐視不管。我同雲柔過命的交情您是知道的。”
“可如今正是雲帥態度曖昧,這才……”
“這事兒您就別操心了。”陸滄瀚打斷她,“該說什麼做什麼,兒子心裡有數。”
黑色轎車出了陸家院子便一路疾馳,陸滄瀚坐在車裡,暗自祈禱林晚婧還不知道這件事,可事與願違的,離城防署還有一個路口,前方出現了一輛熟悉的白色轎車。
“少爺,前面那輛似是御鯤臺的車……”
“我看到了。追上去!”
若能在這裡將林晚婧攔下,那便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雖說是硬着頭皮將提人的事兒應承了下來,但究竟要怎麼說怎麼做,林晚婧心裡卻是一點想法都沒有。
葉秋洛該是會揪着這事兒引經據典的將她奚落一番吧?
又或者會藉着辦各種登記的由頭各種差遣她?
不,也許她根本就不會見自己!
而這種種情形相較,林晚婧竟說不出哪一種情形更好一些。
後視鏡裡,阿標看見林晚婧時而蹙眉,時而嘆氣,知道她心中有事,減了車速沿着街邊慢慢前行。
後方,陸滄瀚的黑色轎車急速靠近,很快便與林晚婧的白色轎車並駕齊驅,黑車鳴了幾聲喇叭,阿標只以爲是叫他讓道,便又把車往裡靠了靠,而黑車似乎並不打算超過去,只是並在白車左側,反覆鳴笛。
陸家司機見白車並不會意,向陸滄瀚請示道:
“少爺,他們好像不明白我們的意思。”
陸滄瀚撩起窗簾看了一眼,卻見白車後座的窗簾同樣放着,想必林晚婧坐在車裡也並沒有察覺周邊的情況。
街角臨近,城防署的方向是要在前方街角左轉的,司機再次請示道:
“少爺,眼下怎麼辦?”
陸滄瀚咬咬牙,道:“超過去,右轉截停他們。”
看着黑車加速超上前去,阿標只道是自己多慮了,該只是同路人罷了,可下一刻,黑車向右急轉,穩穩斜停在不遠處。阿超慌忙急剎,尖銳的剎車聲中,白色轎車終於停在黑車分寸之外,總算是沒有迎頭撞上。
待車停穩,阿標甩開車門便衝黑車嚷道:
“怎麼開車的…”
話未說完,卻見黑色轎車後門緩緩開了,阿標端詳了面前穿着灰色馬甲的男人片刻,忽然認出他來:
“陸上將?!”可認出他的同時卻越發迷茫,“陸上將…此舉何意?”
陸滄瀚並不答他,只是問道:
“你們家少夫人可在車上?”
“嗯,在。”阿標點點頭,回身去幫林晚婧拉開車門,扶她從車上下來。
見她的手輕撫在胸口,陸滄瀚不由得憐惜,懊悔起剛纔不計後果攔車的決定,關切道:
“可是傷到你了?”
“傷倒是沒有,驚嚇確是不小。”林晚婧搖搖頭,微微笑道,“陸上將找我有事?”
“你家裡的事我聽說了,但這城防署,晚婧你萬萬去不得。”見林晚婧滿面疑惑,陸滄瀚解釋道,“少帥臨行前特別交代,他不在,定會有人藉機生事,對你不利,所以要我密切留意。只是沒想到事情會來的這般快。這件事我會替你擺平,人我替你去提,你且在這兒等我,千萬別再往前了。”
再往前便進了城防署的視線範圍。
“我怎麼能爲自家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勞煩陸上將……”林晚婧歉意道,“她將如何待我,我都忍了便是。”
“可少帥不捨得你受一點點委屈,他既交代我要照顧好你,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了他的信任。況且……我也不希望你太委屈自己,即便註定要有一個人服軟,我也希望那個人不是你。”陸滄瀚正色道,“放心吧,就我們青梅竹馬的關係,她的個性我清楚的很,我去替你要人,勝算反而大一些。你就在這兒等我的好消息。”
說完這話,陸滄瀚不由分說的坐進了車裡,關了車門,還搖下車窗特地又交代道:
“千萬別讓人看見你要去城防署,知道了嗎?”
林晚婧點點頭,道了聲謝,目送黑色轎車打正了方向消失在街角。
陸滄瀚方纔的話像股暖流繞在她心裡——他說,劉瑾臨行前特地交代過,那便是說,他心裡是在乎她的!
可這件事又爲何要讓她知道呢?如今知道了,只讓她越發迷茫,不知如何取捨。
葉秋洛正在辦公室裡翻看問詢筆錄,見陸滄瀚由文書領進來,這便起身相迎:
“難得的週末,陸大少爺怎麼想到來我這兒看看?”
“聽說你昨兒破了個大案子,特來道喜。”
葉秋洛聞言自是得意,卻還是道:
“陸大少爺消息真是靈通的。無事獻殷勤,說吧,找我什麼事?”
“我能有什麼事,真是來道喜的。”
陸滄瀚說着,拿出只墊着包裹着粉色絲絨的錦盒來,葉秋洛接過打開,卻見黑色絨布上託着一隻白金鑽表。
“上次你說喜歡,雲柔便找俄國人訂了一隻,特地交代我到了就給你送過來。”
白金錶盤外圍了一圈星鑽,每一顆都光彩熠熠,錶盤上的12個刻度亦是鑽石鑲嵌,最精緻的要數錶盤正中那一枚血鑽,紅的耀眼剔透,像輪絢麗的小太陽,指針每跳動一格,錶盤外圍的那圈鑽石便跟着微微轉動,迎着太陽光,宛若星河流轉。
葉秋洛一時陶醉的不能自已,指尖不住輕輕摩挲,忽然觸到了一處刻痕,她疑惑的將表翻轉過來,卻見表蓋上刻着一行小字,隱約辨識的出來是俄文字母的模樣。
“滄瀚,寫表蓋上刻着字呢,像是俄文。”葉秋洛索眉凝着那行字,不解道,“你不是學過俄文嗎,來幫我看看。”
陸滄瀚一聽表蓋上有字,忙湊上來,待看清了那行字,太陽穴突突一陣跳,愣了許久才道:
“這麼小的字我哪兒看得清啊,況且,我俄文都學多久了,早不記得了!”
“連你都看不清楚……”葉秋洛將信將疑。
“嗨,刻了什麼等雲柔回來你親自問他不就好了!何苦在這兒勞心傷神的!”
恰好,兩名士官押了個犯人進來,請示葉秋洛如何處置,陸滄瀚一看,士官們押着的正是要找的人——林萬俊。
剛好順水推舟,省去繞彎子費口舌的經過。
“這不是林家小少爺麼,這是犯了什麼大事,竟要被你們城防署請來喝茶?”雖然早已心知肚明,但戲還是要做的。
“這小子可能耐着呢,別看小小年紀,跟昨兒晚上放火燒港口的可是共犯!”葉秋洛嗤笑道,“我說他們林家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陸滄瀚聞言,哈哈大笑起來:“不可能,一定是搞錯了吧!這小子昨晚跟他媽在我家打牌,輸了大幾千塊,大半夜才散,早過了放火那點兒,怎麼能是共犯呢!”
“他可親口承認的!”葉秋洛把口供遞給陸滄瀚,“不信你自己看吶。”
陸滄瀚將問詢筆錄翻了一遍,雖說林萬俊確是對問詢官的提問供認不諱,但好在他的回答均是“是又如何”“那又怎樣”這種負氣的語氣,倒也還有詭辯的餘地。
“小年輕血氣方剛不懂事,八成是莫名其妙被你抓回來打了一頓,心中不服,想仗着她姐撐腰,信口胡亂回答罷了。”陸滄瀚故作輕鬆的調笑道,“這小子昨晚確實在我家打牌,好多位夫人太太都能作證的。他那個媽嘴可厲害,她若添油加醋的把這事兒同你和雲柔的婚事掛鉤,說你針對他們林家,只怕要壞了你的名聲!”
“讓她去說!我就針對林家,針對她林晚婧怎麼了?!詢問筆錄在手,我還怕了她不成!”
見葉秋洛似是急眼了,陸滄瀚卻話鋒一轉:
“別介,大度點兒。要我說,林晚婧已是朝不保夕,她林家還能得意多久?你又何苦爭這一時半會兒呢?萬一雲柔聽到些風言風語,誤以爲你確是小氣,對你心存芥蒂,你可是得不償失啊……”
這句話葉秋洛似是聽進去了,思量片刻,問道:
“那…若依你,又如何?”
“放了他。”
“什麼?!”
“別激動,聽我說啊……”陸滄瀚狡黠一笑,“放了他,再暗中派人盯着他。就當賣個面子給雲柔,將來你也好用這事煞林晚婧的威風。再者,你不是擔心他與亂黨關係匪淺嗎?放長了線,才釣的着大魚啊。”
陸滄瀚也不知道這些話能不能打動她,只得邊說邊留意葉秋洛的神色,卻見她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懸着的心這才放下大半。
“老奸巨猾。”葉秋洛嬌笑着在陸滄瀚鼻尖上一刮,“可這問詢筆錄……”
“如今這城防署你葉大小姐說了算,筆錄什麼的……有沒有不都是你葉大小姐一句話的事兒?”
葉秋洛思量着這句話,又翻了翻手中的文件,終於道:“也罷,既有你和陸伯母做人證,那便信了你,人你帶走吧。”她爽快的將文件一撕兩半,丟進桌邊的水缸裡,補充道:“但保釋金可一分都不能少啊!”
“放心吧。我會轉告他媽的。明天一定如數奉上。”
“她若是不交呢?”
“不交?……”陸滄瀚想了想,“不交就記到雲柔的賬上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