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出現耀眼的紅光。進得洞去,山洞四周以黑水環繞,黑水燃起熊熊烈火。天本就熱,洞中空氣流通不暢,更顯得燠熱。山洞中央有一柄式樣古樸的長劍。鳳三走過去拾起,唰的拔出,劍身森寒,被火光映得如要燃燒起來的冰。
鳳三道:“這個地方不錯。”
劉長卿嘆息:“也是結束仇怨的好地方。”
鳳三挑起丹鳳眼微笑:“你猜到我是誰了?”
劉長卿嘆道:“其餘人都已死,魔教的人想必是藏在山洞裡暗算了他們。我們一路順暢,沒有遇到任何伏擊,答案只有一個:魔教的人就在我們六人之中。我既然是當年截殺魔教大軍的首領的兒子,當然會被留在最後。你剛纔去拿那柄魔教的聖劍,姿態恭謹,除了你,這個魔教的人還有誰?”
他笑了笑:“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李詡前進了一步,站到劉長卿旁邊,微微一笑:“這個原因當然就是我。”
鳳三悠悠道:“就算你們五人聯手,也未必是我的對手。”
李詡笑道:“嶺南三劍之首劉長卿的真正實力你未必很清楚。魔教餘孽未清,劉氏子孫豈敢放輕鬆。”
劉長卿向來不是多話之人,亮起長劍,沉聲道:“多年交情,斷於今日。既然是世仇,鳳公子不必留情。”
鳳三微笑:“彼此。”
就在這一聲“彼此”裡,巨大的聲音響起,是萬鈞巨巖落地的聲音,但聲音奇特,又與普通岩石不同。六人彼此互望一眼,都露出驚異之色。李詡朝聲音來處奔去,黃鷹毫不猶豫地跟上。鐵琴也欲要往聲音來處奔去,看看鳳三,終於忍住。鳳三喝道:“去看看!”鐵琴習慣於聽他命令,立刻奔過去。
片刻功夫,鐵琴奔回來,叫道:“公子快走,出口的玄鐵巨石要落下來了!”
鳳三心念一動,卻被劉長卿的劍纏住。劉長卿大笑:“鳳公子急什麼?從我祖父到我父親,再到我,幾代的恩怨了,不如今日做個了結!”
鳳三抽身不得,喝道:“鐵琴你先出去!我稍後便到!”
鐵琴衝上來,劉氏一族修練的武功十分奇特,專以剋制光明教的武功。劉長卿平日裡深藏不露,此刻全力施展,哪有鐵琴插手的餘地。鳳三揮袖將鐵琴逼到一旁,喝道:“快去!”勁道中含了一股送的力氣,鐵琴飄出去四五丈遠。
呀呀的落閘聲沉重得彷彿深長的嘆息。
鳳三一邊與劉長卿纏鬥,心中念頭電閃:落閘的除了東方飛雲不會是別人。難道自己竟然看錯了他?自己做得滴水不露,不動聲色地把鐵琴帶進龍骨山以牽制東方飛雲,他卻爲了光明教主的位置連鐵琴的性命也不顧了?
鳳三在百忙中回頭望一眼鐵琴,青衣的少年端端正正站在洞口一動不動,彷彿沒有聽到閘門即將合上的聲音。——無論是逃出去的李詡還是在外面的東方飛雲都不會來救我們的,鐵琴你難道不明白,這樣,又是何苦?
鳳三腸中百轉,喝道:“鐵琴,出去!帶人回來開閘救我!”
鐵琴望着劇鬥中的鳳三,臉上的表情卻縹緲難解。彷彿行了萬里路的人終於到達終點,解脫般的快意笑容浮起,帶着濃濃的苦澀,他揚着臉道:“光哥,你又騙我。那一次在三梁山你叫我先走,說是一會兒就追上來。可等我趕回去找你,你全身的血都快流光了。光哥,我再也不扔下你一個人走了。”
鳳三微一怔,臂上便被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黃豆大小的雨點又密又急,打在檐上、枝枝葉葉上,和着風聲,顯出一股兒兵荒馬亂般的急切。天地間一片汪洋,騰起的白霧遮得丈外的人都看不清。
一名青衣人站在竹簾外,稟報:“一切與少主所計相符。來到龍骨山下的一共七百餘人,六百餘人歸順我教。餘下不足百人,或逃竄,或毒發而死,或被斬於刃下。”
東方飛雲在簾內微笑:“少主英資天縱,計算精準。”
沉默片刻,青衣人道:“如今他在龍骨山裡,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主人若要行事,須早做打算。”
東方飛雲久久沒有出聲。
青衣人道:“鐵琴公子與他纏夾不清,那一段孽緣只怕要糾纏一生的。主人……”
“夠了!”東方飛雲喝一聲,頓了頓,語氣放舒緩下來,微微冷笑,“你知我,竟不如少主。少主將外面交給我,帶着鐵琴入洞,便是拿捏準了鐵琴在洞中我不會做出什麼異動啊……鐵琴對少主,我對鐵琴……”東方飛雲嘆了口氣,粗獷豪爽的面容上顯出一陣黯然,“各人有各人的命,只要他活着,我總有機會,他若死了……就算我擁有天下,又有什麼意思?”
便在此時,院門霍地被推開,一名下屬匆匆忙趕過來,跪在階下雨水中:“回稟總舵主,龍骨山出事了!萬鈞巨閘落下,少主和鐵琴公子都被封在洞中!”
簾子猛地被拍開,東方飛雲出現在檐下,提劍在手,怒視青衣人厲聲喝道:“你膽敢如此!當我不會殺你!?”
“不是屬下做的!”青衣人惶然跪倒,“借屬下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如此擅專!”
東方飛雲凝視匍匐在腳下的青衣人,森然道:“孫玉楠,你跟在我身邊不是一日,須知我不是易欺之主。若教我查出你揹着我做下什麼,我決不饒你!”
放下這句話,東方飛雲向前來稟報之人吩咐:“教中好手分爲三隊日夜巡邏,以防外人乘機來防。將身強體健的人分爲四組,日夜不停,給我挖山!少主和鐵琴公子活,你們也活!少主和鐵琴公子死,你們也死!”
因爲這一句話,前來龍骨山奪寶卻中毒被大光明教控制的豪客們和大光明教裡武功低微些的弟子在滂沱大雨裡忙碌起來。龍骨山上的石頭堅硬如鐵,因此才得了龍骨山這名字,形容此處山石硬得像龍的骨頭一般。探測出最薄處,從早晨挖到黃昏時,不過挖進去六尺深。東方飛雲聽到消息大怒,踹翻報信的人親自到龍骨後山監工。
一夜急雨,挑起的玻璃燈將一座山谷映得通明,燈影下只見人頭攢動。天明時章希烈、琉璃和寶卷趕了過來。他們已得知消息,琉璃尚還鎮定,寶卷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章希烈也急,但不似寶卷的焦躁,他越急,反而顯得越安靜,安靜中透出一股死亡般的氣息,叫人感到不安。他拿了斧頭加入到開山的人羣裡,冒着瓢潑大雨一下下固執地鑿打山石,任誰勸也勸不下來,東方飛雲只得由他。寶卷看見了,也拿也斧頭下去開山。
東方飛雲正在指揮開山,孫玉楠悄悄來報:“小侯爺請見。”
隨孫玉楠沿山澗往上走,轉過幾排椹樹,只見一名玉冠佩劍少年背對着他站在一柄大傘下欣賞雨景。數名侍從恭謹立於他身後,各自撐了把小傘。
東方飛雲繞行到少年面前,挑眉道:“我當是他們看錯了,原來真是小侯爺。小侯爺真是貴人福命,遇難呈祥。“
李詡曖昧地笑了笑:“東方公子也是有福之人,這不,想什麼,就成什麼。”
“小侯爺難道能掐算,知道在下心中所想?”
“人同此心,何須掐算?”
“何爲此心?”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便要呼風喚雨,叱吒一代,方不負生於斯世。東方公子這麼明白的人,事情都已做下,卻要本侯爺把話點得這般明白,實在有失小氣。”
東方飛雲心中生疑,暗道我做過的事他怎麼會知道,忽然想到李詡所指乃是將鳳三封在洞內的萬鈞巨閘,一句“萬鈞巨閘難道不是你放下的”在嘴邊轉了轉,咽回肚裡去。他淡淡一笑,悠悠道:“鳳公子橫絕一代,萬衆歸心,奈何?”
李詡笑道:“羣龍無首,奈何?”
兩人相互凝視,忽然拊掌大笑。笑畢,東方飛雲道:“小侯爺如此高義,不知今後飛雲能效什麼勞?”
“我助東方公子稱霸武林,東方公子輔佐我登上皇位。”
李詡的話露骨至此,東方飛雲只得微笑。
李詡又道:“我與東方公子初次合作,帶來了一些禮物,還請東方公子笑納。”一擊手掌,五名侍從上前,每人手裡捧着一隻長盒。
東方飛雲的人將長盒接過,打開其中一隻,卻是一把能連發三十六根利箭的連子弩。這麼做工精巧的玩藝兒只有皇宮中有,江湖難得一見。教中若有百十隻這利器,任對方是什麼名門大派、高手如雲,只怕也凶多吉少。
李詡道:“這些只是見面禮,稍後還有百十隻,得了空一併送給東方教主。”
東方飛雲微笑:“現在教中事務繁忙,無暇他顧。待這邊事情結束,飛雲也送小侯爺一份大禮。”
兩人心照不宣,這份大禮自然是章希烈的性命。
風急雨暴,似要將大地上的污垢沖刷乾淨才罷休。
李詡已離開多時。東方飛雲望着腳底下的山澗久久不語。
孫玉楠站在他身後,也不說話。
“我第一次覺得稱霸武林是離我這麼近的事情,”東方飛雲苦笑,“小時候被人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我想總有一天要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後來,別人見到我就怕的時候,我又想,總有一天我要全天下的人見了我就怕。”
“只要主人想,唾手可得。”
“我想,可我更怕以後後悔。”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小侯爺心狠手辣,也不是易欺之輩。主人用這種辦法拖延時間,恐怕不是長久之計。”
東方飛雲哈哈大笑,悠悠道:“剛纔的話沒說到頭兒。當我見到鐵琴的時候,心裡的想法又變了。我那時想,這個男孩兒明明長得這麼清秀好看,怎麼皺着眉連笑都不笑呢。他的樣子看起來太累了,我便幫幫他,看看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兒的。後來他終於笑了,卻不是對我笑的。我心裡酸酸的,想:總有一天,教你爲我一人而笑。”
孫玉楠良久方道:“主人決心既然已下,屬下也沒什麼可說的。謹恭祝主人終有一日達成心願。”
一道人影從澗底方向快步向上攀爬。不多時走到面前,跪在泥漿中道:“回稟總舵主,有一名自稱姓卓的男子求見,說是從東都洛陽來的。”
東方飛雲看向孫玉楠:“東都洛陽,姓卓?”
孫玉楠搖頭:“屬下沒聽說過這個人。”
東方飛雲嘆道:“走吧,去看看。東都洛陽,會是誰呢?”
與劉長卿大戰近三百個回合,終於將他斬於劍下。劉長卿露出解脫般的笑意,臨終前說了一句話:“我每天都在等你們回來復仇,終於不用再等了。”
洞中只剩鳳三和鐵琴兩個活人。
沒有食物,幸好還有水。
不知道洞中空氣是否與外界流通,鳳三和鐵琴把所有的火熄滅,並肩坐在洞中。已經過了三天,仍然沒有一點動靜。爲別人挖掘出的墳墓,難道最後葬下的是自己?
一片黑暗,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鐵琴很想問問鳳三:“你心中究竟當我是什麼?”他不敢問,怕那答案令人失望。若不問,總算還有一點希望。斟酌半晌,鐵琴問道:“光哥,你喜歡寶卷多一點兒,還是章少爺多一點兒?”
“你喜歡他們哪個?”
“章少爺性格要好些。”
“他脾氣又急又躁,哪裡好?”
“章少爺脾氣雖急些,可知書明禮,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琉璃喜歡寶卷,你喜歡希烈,明兒個離了這裡,我幫你們搓合一下?”
鐵琴閃開臉,良久道:“光哥的笑話越來越冷了。”
幼時,鳳三待鐵琴是極好的,可先來了個琉璃,又來個寶卷,鳳三的心思漸漸移開,教務越來越多,彼此見面的時候少,情份已生了許多。鐵琴茫然望着眼前的黑暗,思緒一點點展開,彷彿看到十九歲的鳳三露出牙齒朝他微笑的樣子,陰鬱中彷彿有一道光點亮,帶着幾分邪氣,春風一般從人心頭拂過,暖暖的渾不着力,叫人的心都要醉了。
“你淨問些奇怪問題。”鳳三懶洋洋道,“我和寶卷難道還能有什麼將來?他年紀小不懂事,等他長大些,知道替自己打算了再安排也不遲。至於希烈,他那身子能活幾年都不定,也許今兒好好的,明兒就死了。他這人來世上,不是自己傷心,就是惹別人傷心,誰遇見他都是前世作了孽。”
“光哥言不由衷,”洞中黑暗,鐵琴比平日少了幾分拘束恭謹,說話也大膽許多,“光哥嘴裡不承認看重章少爺。那天晚上明明決定不理會章少爺和李詡的事,半夜裡卻反悔了,一個人騎了馬去追章少爺。光哥一言九鼎,殺伐決斷,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
鳳三久久不語,終於淡淡道:“那小孩兒……你不知道他。”
鐵琴心中一痛,不再作聲。希烈的好處他當然不知道,只有鳳三知道吧?是什麼樣的好處能讓鳳懷光這樣的男子把持不住,不惜與李詡翻臉,單騎趕去營救?這樣的好處,他真想自己也有。
琉璃這些年不肯接觸教中事務,但冷眼旁觀多年,心思玲瓏,若放手與東方飛雲一搏,有那些忠心的老部屬支援未必沒有勝算。然而李詡從洞中逃生,此人詭變多謀,實在難以應付。鳳三心裡擔憂,卻又存了希望,與鐵琴以水充飢,每日運功調理內息。
第五天上,洞中迴盪起“叮叮噹噹”的聲音,雖不甚清晰,依稀可辨是開鑿山石的聲音。鳳三大喜,以劍鞘敲擊洞中石壁以作迴應。洞外靜了片刻,突然響起一個激烈的敲擊聲。隔着厚厚的石壁,鳳三心中騰起一個念頭:“這聲音是章希烈發出的!”毫無原因地篤定着,心底有什麼熱熱的東西緩緩升上來。
鐵琴餓得動也動不了。到時出了洞,還要與教中人物相見,外面是個什麼局勢也不清楚。鳳三要保留點力氣到時候用,因此也不去從裡面劈削石壁,只是盤膝調息。
第六天上,忽然有一道光透進山洞。
鳳三與鐵琴擔心出洞時見不得光,每日在山洞中點一段時間的燈,因此雖覺刺眼,倒也能夠忍受。隨着斧砍刀劈聲,那一縷光漸漸變粗,被斫砍成一個能容人鑽進鑽出的大洞。鳳三雖餓得頭暈眼花,這時候哪能從這洞裡往外鑽。真這麼灰頭土臉鑽出去,可怎麼面對外面的屬下?
那光突然一暗,一團東西鑽了進來,大聲叫:“鳳懷光!鳳懷光你在哪裡!”聲音是嘶啞的,但也能分辨出是章希烈的聲音。
鳳三道:“我在這裡。”
那一團黑影便撲了上來。他聽聲辨位的本領差,朝着鳳三身邊牆壁撲上去,鳳三看得好笑,只得張開手臂將他圈進懷裡。希烈手忙腳亂從身上袋子裡抓出幾隻還散發着熱氣的肉包子,壓低聲音:“給你,先墊墊!”他呵呵笑起來,“我就知道你命大,你怎麼會死?要死也是我先死呀……”說着,他突然哭了,抱住鳳三狠狠親了一口,“我以前怎麼就沒想過你也會死,原來你也是能死的……”
鳳三哭笑不得,心想:這世上每個人都會死的,哪有不會死的人?想着,心裡突然一陣茫然的淒涼。
是啊,我們都是會死的,差的不過是個早晚。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爭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