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興起的一句話令章希烈深深體會到了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嗓子喊啞了,眼睛被極致快樂逼得流淚流成了兩隻小桃子,一身骨架更是痠痛得彷彿要散架。最可氣的是鳳三落井下石,湊到他耳邊問:“小烈烈,可還滿意?還要不要做和尚?”
章希烈哼了一聲,汗浸浸的臉又紅起來。鳳三輕佻地勾住希烈下巴,將這張清秀俊逸的臉擡起,凝神望着,不由有些出神。少年俊爽的臉龐因激烈j□j而顯出一種集嫵媚清剛於一身的風情,彷彿最烈最醇的酒,叫人恨不能一口飲盡,又捨不得一口飲盡,捧在手心裡光是嗅一嗅已是心醉。
一剎那間,鳳三忽然覺得天下大業什麼的都不再得要,只要有眼前這個人就什麼都夠了。他不覺輕笑出聲,喃喃:“紅顏……禍水。”
希烈眼中有什麼光一閃而逝,側過頭去,濃密的睫毛垂下,掩去了一腔心事。鳳三將他下巴擡起,那雙眼裡卻是淡淡的什麼都沒有。
“給你熬的湯。”希烈望望爐子。
鳳三爬起來,揭開砂鍋蓋,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鍋裡卻是烏骨雞湯。小火偎這許久,肉爛離骨,湯色醇厚,正是飲湯的好時候。鳳三拿牛皮紙襯着手將鍋端下來,勻了兩碗拿過來,吹涼了,與章希烈靠在一處慢慢喝。
“這幾天我喝的這個湯都是你熬的?”
“老闆家的二姑娘教我熬的。別的還好,就是火候不好把握。你喝着如何,是不是一次比一次熬得香?”
“叫下人做就是了。”
“我喜歡做。”
鳳三心裡一暖,靠過去,緩緩壓住了希烈。
“湯。”希烈仰臉笑,眼睛亮晶晶的。
把湯碗拿開,鳳三輕聲道:“我還要。”
希烈只是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耳朵尖慢慢又紅了。鳳三吹了他一耳朵氣,眨着眼睛笑起來:“我說還要喝你熬的湯,你又想什麼壞事去了。”希烈這才知道入了他的套子,哼道:“得了便宜賣乖……”正說着,雙腿忽然被向上折起,鳳三就這麼將自己推了進來。希烈沒半點防備,驚叫一聲,一把抓住了鳳三。
修長鳳眼裡含着盈盈笑意,還在恬不知恥地邀功:“喜歡我給的驚喜嗎?”
“驚你個頭啊!”章希烈吸口氣,後面猛地一收,鳳三剛鼓起的熱情被夾得一下子瀉出,懊喪地爬上來咬章希烈肩頭,咬牙切齒地抱怨:“小壞蛋!”
“老男人撒嬌很噁心啊,鳳懷光。”章希烈提醒他。
“敢說我噁心?”鳳三眼睛一眯,嘴角勾起冷酷笑意。將希烈雙腿壓到胸前,攥住一隻腳褪去鞋襪。希烈意識到他要做什麼,死命掙扎,笑道:“我錯了,我錯了,啊啊,饒了我吧。”鳳三不理他,屈起小指在他腳底搔起來。希烈怕癢怕得厲害,滿地翻滾求饒。也不知鬧了多久,兩人各滾一身土手腳相纏抱在一起。
喘息平定下來,鳳三的耳朵就在希烈嘴邊,聽見那嘶啞的聲音低低地說:“懷光,他們見過你了吧?”
鳳三略一怔才明白他說的是褚連城和卓青。想也知道那二人一定已經見過希烈,在希烈這邊說不通才又去見他。鳳三擁住希烈,心裡掙扎得厲害,明知希烈想要聽什麼話,卻久久不能出聲。
章希烈也不出聲。良久,鳳三道:“你若不喜歡走,就留下。”
章希烈肩頭顫抖,背對着鳳三久久沒有回頭。鳳三想搬過他的臉,手剛一動,希烈驀地轉身,一頭埋進他懷裡。鳳三抱住他,入手是嶙峋的骨。希烈從前也瘦,卻不是這麼個瘦法。從前瘦得骨肉勻停,抱在懷裡是少年的柔韌單薄,如今卻是瘦損,肋骨一根根都摸得到,瘦得叫人心疼。
“我想通了……你告訴他們,我願意跟他們走。”
這本是鳳三想要的結果,從章希烈嘴裡說出來卻叫他渾身不舒服,心裡空蕩蕩的彷彿是丟了魂似的,不由收緊他的腰,抵住他的額頭,沉聲道:“爲什麼?”
一瞬不瞬地對視着。希烈眼中迷迷濛濛的神色鳳三看不懂,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終於懂得的時候痛悔自己不能更早懂得。但這時,鳳三不懂。那神色難以描摩,彷彿鴻蒙初闢就深種的柔情,又彷彿終於堪透世情後的清冷,似是在期待,又似是在絕望。千迴百轉之後,那迷迷濛濛的一汪晶水終於化成一彎月牙般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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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烈在鳳三脣上淺啄了一下,淡笑:“因爲啊,我喜歡。”
“希烈,我不希望你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誰說我不喜歡?我喜歡得很。”
“真的?”
“真的。”
褚連城要送章希烈入京並不容易。一來章希烈流落江湖多年,榮王一黨必然會在他身份真僞上大做文章,二來西南一帶是榮王勢力所在,沿途必將受到圍剿追殺。褚連城來得匆忙,另有接應人馬隨後而來。在這些人到位之前,就是章希烈和鳳三最後的時光了。
南方之事初定,中原武林臥虎藏龍,尚有許多殘餘勢力反撲,大光明教的旗子豎起來固然威風,麻煩卻日日不斷。鳳三日理萬機,能陪希烈的時候並不多。每天回來已是深夜,希烈總是睜着眼等他,桌上總有一碗熬得香濃的粥。一夜夜糾纏着抵死纏綿,直到後來相擁着沉沉睡去。
幾日後,寶卷忽染重疾,藥石無效,葬於龍骨山下。
不久,珍瓏回來了。她傷口癒合,只是傷及內腑,遇冷便要胸疼。
九月末,鳳三將希烈舊病復發的消息放出去,不再令他與外人相見,只留珍瓏在內照顧。
轉眼便是十月,幾場秋雨颯颯落下來,木葉枯落,天地間一片肅殺。誰想這秋雨下起來便連綿不止,總也不見晴。風雨留人,無奈時勢不肯相留。十月初八,褚連城所等最後一支人馬到位。卓青率其中兩支人馬護送章希烈入京,褚連城另挑一線,率餘下的人悄然上路,以作誘李詡上鉤之餌。珍瓏留在鳳三身邊,仍照顧着房中舊病復發的“章希烈”,做第二道障眼法。
十月十六,鳳三率衆返鳳陽總壇。“章希烈”臥於馬車上,從來不見外人,只偶爾聽見裡面一句兩句少年男子的低語,也聽不甚明白。
這一日走到一處名叫關風嶺的地方,前面路探回報,說山道上鐵索長橋被山洪沖斷,走不得。東方飛雲派人在前搭橋,鳳三一行在嶺前小鎮中歇腳。雨天走路艱難,秋雨吹得身上涼透,然而鳳三御下極嚴,教衆噤聲肅容,進退有據,倒不見一點混亂喧囂。東方飛雲安排停當一切,發現不見了鐵琴,一問才知是去前面搭橋去了。鐵琴在教中身份不低,這種事哪輪得到他去做?東方飛雲擰眉片刻,披了一件蓑衣上馬北去。孫玉楠追上來,將一盞小燈遞給東方飛雲,道:“天晚路滑,主人小心。”
東方飛雲趕到關風嶺斷崖前時天已黑透,無數盞燈挑起來,把斷崖上照得通明。然而暴雨如傾,天地間似是籠了一大幅白紗,只看見人影幢幢,面目完全看不清楚。鐵索已被從崖下撈起來,正藉着輪盤之力往這邊崖上的巨石上纏繞。東方飛雲拉住幾個人問,好不容易找到鐵琴,他滿身泥漿混在人堆裡,肩上搭着鐵索,正彎腰弓背拖動輪盤。東方飛雲也不多說,往鐵琴身後一站,攀住鐵索奮力拖拽。
鐵琴來這兒做苦力已令人頭大,東方飛雲也趕來了,監工的頭目更加惶恐起來。東方飛雲耷拉着眼皮,臉上沒一點表情,頭目猶豫了一陣子,只得忐忑地喊起號子。衆人怒吼着,將沉重的輪盤絞動。風雨聲勢極大,襯着雄壯的號子聲,甚有威勢。直纏了數圈,將鐵索拉直方纔停下。自斷崖上望去,只見幽深的山谷間鐵索隨風雨飄蕩。雨勢太大,燈光不能及遠,再遠方什麼也看不見,更叫人覺得險不可測。這邊鐵索扯牢了,那頭也需固定。這個活兒必須有輕功極高的自鐵索上走過去,監工在那邊吩咐事宜,鐵琴提起數盞燈自顧自上了鐵索。
東方飛雲也拿了數盞燈跟在鐵琴後面,剛踏上鐵索便聽鐵琴道:“你留下。”
鐵琴輕飄飄站在鐵索上,頭也不回,望着前面黑洞洞的山谷低聲道:“那些人多是歸降過來的,你在這邊守着。”
東方飛雲淡淡道:“他們服了聖藥,絕無反叛的膽子。”
“澗谷危險。”
“所以才更要去。”
鐵琴不再說什麼,身影飄動,向山崖對岸掠去。東方飛雲緊隨其後,兩人輕功皆屬上乘,鐵索雖飄蕩不止,對他們卻不是難事。轉眼到了對崖,兩人將燈盞掛到顯眼處爲對崖的人照明。對崖的人陸續過來,以樹幹做成簡易輪盤,將這邊鐵索重新繞上幾圈。兩頭鐵索繃得筆直,穩當不少。另一隊人馬已削好木板,自那端斷崖鋪過來,以鐵絲鐵釘固定好。
這一番折騰累得不輕,工具什麼的都棄在地上,衆人就在崖邊山洞等處各尋地方休息。監工命人以油布搭了座帳篷供東方飛雲和鐵琴休息,忐忑道:“油布不夠用,只得這麼一個帳篷。”鐵琴冷着臉不說話,東方飛雲擺擺手,命他離開。東方飛雲把鐵琴推進帳篷,察覺鐵琴身子一僵,嘴角不由輕抿起來,眼光也倏然變得冷銳,他玩味地看看鐵琴,忽的一笑,轉身踏出帳篷。
十月以來一直是綿綿細雨。今夜卻不知怎麼的了,好似天地倒懸,海水自天上翻了下來。東方飛雲的蓑衣下已是一片水溼。十月的天,冷的年景裡是能下雪的。風雨交加,冰寒刺骨,別人都三三兩兩擠在一處取暖,東方飛雲在帳篷百步開外的一株大樹旁坐下,靠着樹身坐到泥裡,望了帳篷良久,拍拍蓑衣上的水閉目養神。
也不知坐了多久,忽覺腳步逼近,一隻手猶豫着落到他肩上。東方飛雲心頭一陣亂跳,緩緩睜開眼。
暴雨如傾,遠處的光漫漫打過來,似是隔世之光。眼前的人看不分明,模模糊糊只見一團黑影。東方飛雲端坐不動,任肩上那隻手收緊,將他拉起來。並肩的姿勢走起路來很彆扭,步子又沉又重,如心緒一般纏夾不清。
鐵琴一腳踢開帳篷簾子,脫了蓑衣扔到帳篷角落,折身坐到枯草油布鋪子上,躺下翻個身,將背對着東方飛雲。
“你邀我同牀共枕?”東方飛雲笑了笑。
“廢話太多,滾出去!”
東方飛雲灑然一笑,不再多言,解劍寬衣,在鐵琴旁邊躺下。雨水沖刷在篷頂,刷刷聲不絕於耳。
不知聽了多久雨聲,鐵琴忍無可忍道:“你翻來轉去翻的什麼?”
東方飛雲嘆了口氣:“酒癮犯了。”
鐵琴摸出個酒葫蘆,閉着眼遞過去。東方飛雲喜滋滋接住,喝了一口,皺眉道:“回頭我弄好酒給你,這個不行,醉得快,第二天難受。”
半晌,鐵琴懶懶道:“我醉我的,不勞你費心。”
“這樣飲酒太傷身。”
“我傷我的身,也不勞你費心。”
東方飛雲碰個大釘子,久久不再出聲。默默喝了幾口酒,忽然握住鐵琴頭髮將他扯起來。鐵琴吃痛,剛一動手便被東方飛雲制了個死,脖頸後仰,被這麼自上而下壓迫着,微妙的暖昧與屈辱感漫延開來,鐵琴驚怒加交,喝道:“東方飛雲,你敢!”
“有何不敢!?”東方飛雲冷然一笑。
鐵琴眼中的怒火直要在東方飛雲臉上灼出兩個洞,東方飛雲容色端凝不動:“我的心意你都知曉,大家何必裝腔作勢。”手指拂過鐵琴臉頰,看着俊秀的面孔由紅變白再變青,東方飛雲淡淡一笑,“你知道我這人膽大妄爲慣了,天下無我不敢破之法,無我不敢做之事。若有事我東方飛雲不曾爲之,你便應知非是我不敢,而是不願。”
東方飛雲緩緩鬆開手。鐵琴凝望片刻,倏然跳起,長劍倉啷出鞘!
“死在你劍下實在是再好不過。”東方飛雲笑笑,解開衣帶,將健壯的胸膛坦露在鐵琴劍下,“東方這條孽龍遇到鐵琴這個大劫,要安穩渡過何其難也。我將自己死法想過多次,想來想去,除了你,這天下還有誰能殺得了我?”
“瘋話!”鐵琴氣得渾身發抖,收劍欲去。
“說些不瘋的話與你聽。”東方飛雲拉住鐵琴,“你不就是想要他麼,其實哪有那麼難。我有妙計三條,保管你手到擒來,心想事成。”
鐵琴面色微變,盯住東方飛雲冷道:“你的話一個字也聽不得。”
“聽過再一棒子打死不遲。”東方飛雲淡笑,“世間有可留之人,有不可留之人。可留之人重情有義,只要拿心去換總有一線希望;不可留之人慧眼冷心,除非是他想做的事想要的人,沒什麼能動他心念,就是拿一腔熱血去換也不過落個兩手空空。而少主,正是不可留之人。”
鐵琴面沉如水,默然無聲。
“要留不可留之人,也不是沒有辦法。”東方飛雲呷了口酒,漫聲道,“若手段夠強,便折其羽翼,損其手足,將他逼入無你不可之境地;若狠得下心,便廢其武功,設籠囚之,將他變爲你膝下禁囚;若既折不了他羽翼又狠不下心,便與他同歸於盡,生不同日死同穴,死生糾纏,也算是一段傳奇。”
鐵琴勃然變色,咬牙道:“好毒辣的三策!”
“還有不毒辣的一策。”東方飛雲笑笑,“若是你毫不珍惜自己的心,拼着被他扔到腳底踩,便繼續追隨吧,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回頭看見你。只不過這些苦就沒有盡頭了,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頭,更不知道他會不會回頭。也許直到你死,或者你真的死了,他能記起你的好?”
東方飛雲沉黯的眼中忽然掠起一絲笑意,“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你我都清楚,卓青從落陽跑來耽擱那麼多天,要不是帶走了章希烈怎麼肯走?寶卷死得也太蹊蹺,時間趕得太巧了些。馬車裡的人多日不露面,只有那個叫珍瓏的在裡面伺候,這招瞞天過海、李代桃僵恐怕未必能瞞過李詡那隻小狐狸的眼。——鐵琴,你要章希烈死嗎?”
鐵琴瞳孔驟然收縮。東方飛雲的陰狠他素來知道,但總沒有今晚這一番對話來得深刻。面對他,如面對不可測知的危險猛獸,懷着深深的驚懼,然而心底深處,卻又有着莫名的安穩。那安穩信任是哪裡來的?
“要殺人其實很容易。借刀殺人最輕巧,不留蛛絲馬跡。”東方飛雲的聲音在耳邊飄忽。
鐵琴冷冷道:“這種小人行徑,我不屑爲之。”心裡忽然一動,此人……此人有這麼多手段,又是這麼個放達不羈的人,肖想他多年,這些年來竟然什麼也沒做。明明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在龍骨山下還是盡心竭力救了他和鳳三出來。這般的隱忍等待爲的是什麼,答案分明,連猜疑的功夫都可以省去。
鐵琴擡眼望去,東方飛雲也正望着他,面容英武沉毅,雙目深沉幽深。鐵琴心裡一陣恍惚,若這般待他的是鳳三……若是鳳三……心裡驀地一痛,立刻將這念頭壓下去。奪過東方飛雲手裡的酒猛灌兩口,提劍躍入雨中。
山險路滑,夜黑如墨,東方飛雲不放心,急忙跟上。
夜色裡兩條人影疾奔如電,奔到山頂,鐵琴將劍一橫,劍尖急顫,抖出滿天銀芒。剎時間彷彿潑開一片水銀,割裂了沉黑的夜,迫開了急飛的雨。雷電交擊,天地間陡然一亮,隔着雨幕,少年的身姿矯夭若游龍,若驚鴻,清清楚楚印在東方飛雲眼中。不知是不是錯覺,那擰身轉腕的一招一式中似乎都浸滿了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