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今日你就是把嫣兒關到庵堂裡去,嫣兒也要把話說完。這個女人害得皇兄還不夠嗎,倘若她真的心儀與你,又怎麼會和旁人生孩子?刑場上又爲何殺你?她留在宮中,不過是爲了襄助她爹爹花穆,她連太監都額可以做的,委身於皇兄又有什麼做不得!嫣兒求求皇兄,莫要迷了心竅,聽不得別人的忠告。”
皇甫嫣眼見得姬鳳離還在護着花著雨,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一口氣急說道,生怕姬鳳離隨時截了她的話頭,不讓她說下去。
這一次姬鳳離卻並沒有截了她的話頭,而是任由她講話說完。他站在那裡,看上去非常平靜,只眸中閃過明明滅滅的黯淡。
皇甫嫣看到姬鳳離沒有阻攔她,大着膽子繼續說道:“爲了這樣的女人,真的不值!”
“下去吧!到庵堂好好陪陪你的母后去吧!”姬鳳離轉過臉,面無表情地看着皇甫嫣,用聽不出情緒的語氣說着最殘酷的話。
皇甫嫣仰着頭,看了他一陣子,眼裡慢慢聚集了淚滴,映得一雙眼睛晶瑩閃爍,她用哽咽的聲音說道:“嫣兒……告退!”她看得出來,皇兄顯然信了她的話,這樣就好!
姬鳳離確實相信皇甫嫣說的是事實,若放在往日,他定是不信的。只是這一次,他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菜市口遇到她時的情景。
那時,他以爲身爲太監的她被皇甫無雙下令在菜市口斬首,恰在那日遇到了聶府千金,那時他不知聶府千金便是她,當她撲倒在他懷裡時,當時悲痛欲絕的他並未注意她到底怎麼了,只記得後來他摸了一手掌的血。
那時他根本沒有心情去在意這些事,就是有人當場死在了他懷裡,他恐怕也不會多看一眼多想一下的。
這些日子,他只是陷在找到她的歡喜之中,竟是忽略了這件事。如今想來,那夜那時,恐怕就是她流產之時吧!
所以,皇甫嫣的話,他信了!
她真的懷過別人的孩子,那麼,那個人必是她心儀之人,皇甫無雙也好,蕭胤也罷,總之,不會是他!
皇甫嫣已經退了出去,偌大的宮殿內越發變得空蕩蕩起來。
他坐在龍案後,隨手去拿桌案上的茶盞。侍立在一側的內侍,見狀忙去斟茶,他卻冷凝了臉,清聲道:“斟酒!”
雖然並不知發生了何事,讓一向並不沾酒的王爺想要飲酒。但內侍卻哪裡敢問,不一會兒便將酒壺呈了上來。
姬鳳離端起酒盞,望着盞中泛着琥珀色的酒液,自嘲一笑。這旁人看來難得的美酒,此時在他眼裡,不過是用來消愁的物件。
他仰首將盞中美酒一飲而盡,一杯接一杯地飲酒,也不知飲了多少杯。
到了最後,他感覺到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胸口極是悶,心跳得越來越激烈。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火焰燒燎一般,炙烤着他的胸口。頭也疼,好像隨時都會炸裂一般。
這種感覺,這種劇烈的心痛,讓他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日在刑場捱了她幾刀,當他甦醒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他似乎置身在一片漆黑的沒有月色的夜晚,陰冷的風吹來,將他的髮絲吹得凌亂不堪。
他忽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地,四周好像有無數的夢魘想要將他牽引過去。他快步向前走,隱約中,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你以爲她真的喜歡你嗎?……你以爲她對你有情嗎?……她的心上人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無數的迴音在黑暗裡迴響,縹緲而幽冷。
他僵直站在那裡,任由那層層疊疊,越來越多的聲音將他團團包圍。
他只能默默站在那裡,獨自品味着心頭的苦澀。
……這就是你的命,和你母后一樣的命……你逃不開的……逃不開的……逃不開的……
回聲繼續將他包圍!
這一次他卻沒有傻傻立着,而是快步開始狂奔!
他不信命!
他不想被任何人掌控。這個世上,想要妄圖玩弄於他在股掌之間的人,他都不會放過。只是,除了她……
不知奔了多久,濃濃的黑暗散盡,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連綿綠波。波光瀲灩,好一片璀璨美景。
他尚在怔愣之中,便看到一葉小舟,飄然而來。舟上凝立之人,雲鬢霧鬢,緋紅流裙,正是她。
她的到來,驅散了那些層層疊疊追隨着他的飄渺回聲,四周只餘一片寂靜。
“寶兒……”他低低地呼喚着她的名字。
她在小舟上朝着他溫柔一笑,幽黑的眸中閃耀着絕豔的光亮。她朝着他踏波而來,緋紅色羅裙搖曳生姿,墨黑的發如流瀑般傾瀉如雲。
“鳳離……”她櫻脣輕啓,溫柔喚他。
他望着她慢慢走近,心中盪漾,伸開雙臂,想要擁她入懷。然後,就在此時,那一襲裙裳的女子,忽然變身一襲杏黃色服飾的小太監,手中持着一把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着他的胸口狠狠刺來。
姬鳳離猝然一驚,已經甦醒過來。
屋內一片漆黑,原來黑夜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降臨,發白的月光從窗櫺裡滲了進來,淺淺的,怯怯的。不知是否因爲他的心情,那月光顯得冷漠而孤寂,充滿了肅殺和無情!
他他這才意識到酒醉後不自禁睡着了,方纔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可是他依然覺得胸口處一陣刺痛,那裡是早已經癒合的傷口處!他已經分辨不出到底好i心痛還是傷口痛了。
他揉了揉有些疼的額角,回想起夢中的一切,心中微滯,伸袖一拂,杯盞被撞到,發出咚的一聲。
“王爺!您怎麼了!”被他屏退到門外的內侍聽到聲響,小心翼翼地問道。
“本王沒事!進來掌燈吧!”姬鳳離冷冷說道,依然是慣常平靜的語氣,只有他自己才曉得內裡那暗隱的憂傷。
燈盞亮起,殿內一片幽亮。
堆滿了奏摺的條案,桌面上傾倒的杯盞,淌了一桌案的酒液,身畔誠惶誠恐的內侍。他的心這才從夢中回到了現實中。然後現實,也不一定比夢中的狀況要好。
酒液在桌案上倘開,眼看就要將奏摺侵溼了,內侍慌忙開始收拾。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他冷聲問道,神色早已平靜如常。
“回王爺,已到了晚膳之時!”內侍小心翼翼答道,“王爺還回桃源居用膳嗎?”
姬鳳離凝了凝眉,待桌案收拾乾淨後,執起了硃筆,開始批閱奏摺。一邊頭也不擡地說道:“晚膳就擺在這裡吧!”平靜如水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內侍微微有些驚異,晚膳王爺一向都是回桃源居用膳的,只是不知今夜,何以會留下。但他們又哪裡敢猜測主子的意思,忙吩咐下去,就在勤政殿擺膳。
一道道的菜餚端了上來,他坐在桌案前,食不知味地用着飯。
……
……
……
皇甫嫣給花著雨所下的毒並非什麼狠毒的毒藥,除了起初有些眩暈外,並沒有其他症狀。這也在花著雨意料之內。
她其實早就猜到了皇甫嫣來此尋她並非如皇甫嫣所言,是爲了向她賠罪。所以她一直都很警戒。但是她也知道以皇甫嫣的性子,不會真的想要毒死她,所以她纔敢親自去救皇甫嫣。
皇甫嫣的目的似乎只是爲了讓她感到不適,進而讓她被御醫診脈,發現未懷孕,再讓她以叛臣之女的罪名住到牢裡去。
花著雨對於皇甫嫣一直都很喜歡,也明白皇甫嫣對她有成見,並不想她被姬鳳離責罵。遂吩咐了唐玉和桃源居的侍衛,不要把此事告知姬鳳離。
唐玉見花著雨並沒事,便也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都很平靜。只是姬鳳離似乎更加忙了,好幾日都沒有到桃源居來。如今,姬鳳離剛剛掌控南朝政權,事務定是繁忙。花著雨也沒在意,所幸姬鳳離爲她尋了很多書籍,倒也不覺得悶。
這一日,花著雨斜倚在散發着淡淡沉香的檀木書架一側,手中拿着一本《南朝山水志》慢慢翻閱。
她一直以來,都有一個夢想,就是走遍天下。如今不能,看看書也是好的。正看得專注,有東西從書頁中飄落而下。忙傾身撿了起來,卻是一張疊的整整齊齊的宣紙。那斑駁陳舊的顏色看上去似乎已經被時間遺忘了很久,也不知是誰夾到這本書中的。她原本要將這宣紙原封不動地放回去,卻透過宣紙隱約看到背面似乎繪着一幅圖,隱約是一個女子。
花著雨心中一滯,她在蕭胤的書房中,看到過溫婉的畫像。姬鳳離這本書中夾着的是不是也是溫婉的畫像?一股酸酸澀澀的感覺從心頭漸漸升起,她忍不住將這疊好的宣紙打開了。
陳舊發黃的宣紙上,的確畫着一個女子,但卻不是溫婉。
這是一個傾城絕色的女子,一身嫣紅色羅裙有些褪色,但不失嬌媚。女子明眸皓齒,顧盼多情,脣角那清揚一笑攝人心魂。她坐在湖畔的欄杆上,背上挎着一把劍,整個人看上去風姿纖纖而不失英氣。這幅畫的筆法不算上乘,但作畫之人顯然傾注了全部心血,將女子的風姿神韻揮灑描摹得恰到好處。
這畫中的女子是誰?這畫又是誰作的?
花著雨疑惑地看了看畫卷右下方的落款,有着兩個勁道小字:“瑾華”,而那鮮紅的璽印竟是南朝炎帝初登大寶年間使用的:“天下太平璽”。
花著雨未免吃了一驚,這幅畫顯而易見是炎帝親手繪製的。不知道姬鳳離是否知曉這幅畫,這應該是炎帝夾到這本書裡面的。
瑾華?花著雨猛然想起姬鳳離現在住的那處宮殿就叫“瑾華宮”,這麼說,這畫中女子應當是姬鳳離的生母謝皇后了?她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女子的容貌,眉眼間果然和姬鳳離有幾分相像,原來謝皇后的閨名爲瑾華。
花著雨對於謝皇后所知不多,只知曉,她在炎帝做皇帝之前,就已經是炎帝的夫人了,曾陪着炎帝南征北戰。她默默地注視着畫中的謝皇后,哀嘆紅顏薄命,這麼美麗的女子竟然那麼年輕就病逝了。
“姑娘,納蘭王子來訪。”弄玉在門口輕聲稟告道。
花著雨輕移蓮步到了前廳,納蘭雪正微笑着坐在竹榻上,看到花著雨出來,他轉首,幽黑如寶石般的黑眸注視了她好久,方緩緩說道:“元寶,當日,若知曉你是這樣一個美嬌娥,我是萬萬不會和你比試武藝的。”
花著雨嫣然一笑道:“我竟然不知,小王子還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
“那是自然,對本王子而言,女子就是用來嬌寵的!”納蘭雪促狹笑道,忽而臉色一正,低低說道,“元寶,你既然已經決意留在宮中,留在王爺身邊,何以不答應嫁給王爺?你可知,有多少女子爭着搶着要嫁給王爺呢?”
花著雨斂眸,脣角漾起一抹冷冷的笑,“其中包括溫小姐吧?”
“原來你知道啊,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納蘭雪拂了拂衣角,湊近她低聲問道,“你可知王爺何以遲遲不登基,你可知每日上朝,百官都會以國不可一日無君而壓他?”
花著雨也甚覺奇怪,他多年籌謀,付出了那麼多的代價,難道不是爲了登上了至高的位置?
“是不是因爲他父皇的緣故。他和他父皇應該有心結,不然,他的身份不會到了如今才讓他父皇知曉。”花著雨輕聲說道。
納蘭雪好似看白癡一般看着花著雨,良久笑道:“王爺是爲了你!”
“我?”花著雨一驚,她和他的皇位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謝皇后吧?”納蘭雪悄聲問道。
花著雨心中微微一驚,倒是沒想到納蘭雪提到了謝皇后,她剛剛看了謝皇后的畫像。於是輕聲道:“知道的不多。”若非方纔看了謝皇后那張畫像,她連謝皇后的閨名都不知道。
納蘭雪凝眉娓娓而談,“這要從前朝默國說起。當年,前朝默國國君儒弱,各地藩王紛紛領兵起義。萬民頓時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太上皇炎帝率領的雷霆騎和謝皇后率領的風雲騎是當時影響力最大的兩支軍隊,後來,炎帝和謝皇后互生情愫,兩人結爲夫婦,軍隊便也合二爲一,實力更是大增。其他義軍逐漸投誠,隊伍便越來越壯大,幾年後,最終推翻了前朝默國。”
花著雨未曾料到,風雲騎竟然是謝皇后的軍隊。這麼說,這南朝的江山,有一半是謝皇后打下的。可是,她看過史書不少,對於謝皇后的記載就是她是炎帝的髮妻,入宮一年後病逝,幾乎沒有記載她功德的語句。
“這麼說,謝皇后還是一位巾幗英雄了。”花著雨揚眉道。這個倒是她始料未及,從未想到的。
“是啊,就因爲謝皇后常年征戰,所以鳳離是在戰場上生,在戰場上長大的,他五歲便能拉弓射箭射死敵人。”納蘭雪嘖嘖說道。
花著雨一驚,她一直以爲,她十幾歲上戰場,就是已經很殘酷了。沒想到,姬鳳離幼時便是在戰場上度過的。這對一個孩子而言,是多麼悲慘的一件事啊。
“可惜謝皇后紅顏薄命,她知悉自己時日不多時,便將自己的軍隊風雲騎悄然隱到了我們月氏國,因爲謝皇后曾經救過我們月氏國。鳳離十歲後,便每年兩次到我們月氏國來訓兵,我就是在那時和他熟識的。他和我說過,她母后在去世前,就知曉她去世後,他的日子不會好過。便託了溫太傅日後要救他保他,並許諾將來鳳離做了皇帝,就要溫婉做皇后。”納蘭雪繼續說道。
聽到最後一句,花著雨的心陡然一沉。原來,納蘭雪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從前朝默國到謝皇后,就是要告訴她,謝皇后許諾溫婉做皇后。
真沒想到,一語成讖。
當初,她讓“天下第一算”說溫婉是鳳命之身,沒想到竟然真的是。怪不得,溫婉那日會那般篤定地對她說,姬鳳離一定會娶她的。原來,這是謝皇后的遺命。
這些日子,他百般寵愛她,竟讓她忘記了,他終究是要做皇帝的,而她是叛臣之女,她和他,終究是隔着千山萬水。
這些日子,他似乎在可以疏遠她,難道也是因爲溫婉?花著雨心中滑落一絲不知名的失落,她漫步走到琴臺邊,那裡擺放着姬鳳離送來的名琴“青瀲”,她曾在左相府裡彈奏過。她伸指若無其事的撥弄着琴絃,琴音凌亂而沒有章法的飄蕩着,一如她此刻的心。三月的日光透過扉窗柔柔地籠在她身上,溫暖了她的身,卻溫暖不了她的心。
她撥弄着琴絃,勾脣清冷地笑道:“溫小姐爲了他做了那麼多事,也應該做個皇后。”
她這種冷冷的,淡淡地,事不關己的態度終於惹怒了納蘭雪,他怒聲道:“元寶啊,我看你也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卻是一個無心的女人。鳳離若是對溫婉有情,恐怕早就娶她爲妻了,哪裡還輪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