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陽樓其實是一座樂館,鶯鶯燕燕美女如雲,有的能詩有的善畫更多的擅長彈奏,簫瑟笛笙琵琶古琴,賣的是藝不是身。不過倘若郎有情妾有意,一擲千金一晌貪歡,自然也無不可。然而如果你想靠財力、蠻力、背景後臺等迫人就範,只能碰個頭破血流。
誰也不知這樂館的老闆究竟什麼來頭,只知道尚書府的混小子看上了南山,光天化日就指使一隊侍衛家丁把人拖出來往花轎裡塞,被一夥突然冒出來的錦衣衛揍得屁滾尿流,自己也被幾巴掌扇成豬頭。次日尚書便被彈劾縱子行兇,強搶民女,豢養私兵,一條一條有理有據,讓人反駁不得。尚書府無法,仗着女兒貴爲皇妃,花費大把銀子四下轉圜,最後才勉強平息事態。
老尚書魏廣深四十餘歲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嬌慣得無法無天,撒潑打滾要去拱衛司問一個玩忽職守毆打良民的罪名,錦衣衛指揮使謝嘉禾麒麟服繡春刀站在廊下喝茶,對着他眼皮都沒擡,不鹹不淡冷冷一曬:“呵!”
尚書之子霎時頭皮發麻,連個屁也沒敢放,撇下戰戰兢兢陪綁的一衆紈絝掉頭就跑了。
聖上久聞南山才名,借個時機暗暗擺駕舞陽樓,賞玩至凌晨方纔盡興而歸。
從此無人再敢生事。南山姑娘更是聲名大噪。
小廝笑嘻嘻地撩起簾櫳:“姐姐,有人找。”
南山半臥在美人榻,懷裡摟着一隻鴛鴦眼的波斯貓正在淺寐,睡眼惺忪,一口回絕:“不見。”
小廝乖乖答應:“好。”捧着一枝花團錦簇的碧桃進來,插進一隻廣口瓶中。
南山驀然起身,壓到貓尾,波斯貓嗷的一聲往她手上抓出兩道印子,從窗戶竄了出去。
南山散着頭髮赤足踩在地毯上,急急奔向梳妝檯,飛快轉口:“讓他等等,我馬上就到!”
小廝呆呆地看,呆呆地應,呆呆地退出去。
南山攬過銅鏡,施黛塗朱,鏡子裡雲鬢花顏,青春正好。她細細描摹,眼尾漸漸暈起淺紅,越來越深,啪嗒聲響,一顆淚珠落在案上,四分五裂,如破碎的心。
舞陽樓也自出一種花果酒,香醇回甘,味道極好卻不易醉。九轉回廊處有一亭臺,六角翹檐,三面懸空,其中放置藤編桌椅,休憩玩樂都是極愜意的所在。一人正自憑欄飲酒,衣袂翩飛,聞聲回過頭來,笑意融融:“南山姑娘。”
南山盛妝華服,秀色奪人,嫣然道:“喚我南山。”
東彩虹笑容愈暖,日光璀璨,勾勒美好側顏:“南山。”
南山心中一酸,款款上前,拉住他執盞的手:“別喝了。”
花果酒自然不醉人,然而這人在來之前已經醉了。果然那人眨了眨眼,丟了酒盞,伸手抱住她,低低地喚了聲:“阿秀。”
亭子下面,扒着木頭聽牆角的瀟瀟翻個白眼。
分開後她閒來無事暗暗盯梢,眼看着這人從江南一路喝到京城,幾乎日日大醉。偏這人酒品極好,醉後基本與平時無甚區別,只是入睡極快,前一秒還清醒非常,後一秒就沉沉入眠。
《鳳求凰》裡的何芳秀與南山面容大相徑庭,然而圖畫畢竟當不得真,大概兩人其實是有幾分相似的,否則東彩虹即便醉得不省人事,也不至把一個人錯認爲另一個。
瀟瀟輕輕巧巧翻入亭臺,先搭了搭東彩虹的脈,果然又睡過去了,放開手對南山睒了睒眼。南山瞪着這滿臉麻子的布衣少女,警覺地問:“你是誰?要幹什麼?此地警戒甚嚴,休得放肆!”
瀟瀟看她把人抱得更緊,失笑道:“啊,你喜歡他。”
南山抿起朱脣。
瀟瀟摳摳麻子:“他不知道。”
南山默然。
瀟瀟沉思着摸了摸下巴,出個主意:“他醉了。如果你們睡一張牀上,他醒後一定會對你負責的。”
南山睜大一雙妙目,滿臉通紅:“你……你怎這般……”
瀟瀟也睜大眼,“嗯?你不願意?”
南山扶着人在搖椅躺下,俯身收拾地上瓷片,“我不會騙他。”
“哦。”瀟瀟打開那壇花果酒嗅了嗅,愉快地連飲三盞,接着倒四五六杯,“這就難辦了。我想他一輩子都只會喜歡一個人,就是死去的那個,你永遠替代不了一個死人的位置。”
南山眼圈一紅,道:“那沒什麼,只要他好好的,我便很歡喜……”
瀟瀟歪頭,要笑不笑:“當真?”
南山道:“小姑娘,如果有一天你有喜歡的人,你會明白的。”
瀟瀟坐在藤椅上拿點心吃,怡然自得晃着兩條腿,含糊地道:“我不小。我有喜歡的人。以後可以給他做老婆。哪怕他做了光頭和尚,我也去做光頭姑子。沒有頭髮雖然醜了點,我倆都不介意的。”
這話槽點太多,簡直無從說起。南山語塞,一時顧不上自己傷春悲秋,失笑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原來你喜歡那人是個和尚。和尚六根斷絕,不能娶親的。”
瀟瀟搖手:“他不是和尚。”像下凡歷劫的佛祖,性子太過冷清,彷彿視人間一切爲浮雲草芥,隨時會斬斷塵緣原地飛昇。
漸有人聲過來。瀟瀟在身上摸出一顆藥丸塞在南山手中。南山蹙眉去看,瀟瀟附耳道:“這是安神丹,吃了後至少要昏睡六七個時辰……”豎起兩根手指晃了晃,對她意味深長地一笑,往後一仰,折下樓去。
兩個小廝收拾出一間空房,將人扶到牀上休息,放下層層帳幕,往獸頭裡填了些香料,雖然心裡都好奇得要命,還是謹慎地閉嘴。身處京城又是天下第一樂館,謹言慎行是謀生之道。
南山在桌邊坐下,拈着那枚拇指大的藥丸細瞧,不過黝黑一顆,帶着點藥草的冷香,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她放下藥丸,淡然一笑。不得不說,那個丫頭頗能揣測人心,她的法子雖然失於光明公允,然而簡單有效。東彩虹這種人,爲他所愛太難,要他負責很容易,只需小小耍個陰謀。
南山素來待人寬厚,館裡小廝都是半大少年,多數受過維護照顧,都與她親近,一個性子活潑些,打着招呼:“姐姐我出去了……咦?這個是……”
南山促狹心起,舉起藥丸半真半假地逗趣:“木子,這是一顆仙丹,你如果吃了它,便會對我千依百順,有求必應。”
木子做個鬼臉,撇了撇嘴:“我又不傻。這明明是一顆陳皮山楂丸。”
南山怔忡:“什麼?”
木子奇道:“姐姐你不知道?這是山楂丸,加了些陳皮麥芽,解膩促積食,藥房一包十顆,很多小孩子買來當糖球吃的。”
南山恍然,一時哭笑不得,揚手要扔,又一轉念,徑直送到木子口中:“給你吃!”
那個潑皮無賴醜八怪,險些誑她上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