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鐵諾歷五六七年八月五日艾爾鐵諾北部
烈陽大熾,灼熱的日頭,像要焚乾地表每一絲水氣,毫不留情地盛放光與熱。縱目看去,前方地面乾裂、草木枯黃,景色在熱力烘照下,如海市蜃樓般搖動,讓人在汗流浹背之餘,更有些頭暈眼花。
一行百餘人的隊伍緩緩行走,盔甲刀槍反映着耀眼銀光,看其服色,竟是艾爾鐵諾的正規軍。
“停軍休息!”
領軍的百騎長花風繆發出休息號令,然後從副官手中接過水袋,暢快淋漓地飲上一大口,凝望眼前熱氣氤氳,不禁皺起了眉頭,暗自尋思。
(這幾個月來,北部的情形確實不太好……)
這當然只是他個人的想法!艾爾鐵諾北部近半年來的情形,絕對不是一句“不好”所能形容。
自六月中旬至今,這裡滴雨未落,早該轉涼的天氣,太陽猶自熱得似個火爐,無情地烘灼大地,過百條大小溪流,全乾得見了底,就連北部最大的果康江也只剩淺淺清流,更別提大片枯黃乾死的花草樹木,以及攸關百姓生計的農作物。
數百年未曾有過的大旱,必然引起饑荒,這是常識。王城中都的文書官對此記載的僅有寥寥數筆:“艾爾鐵諾歷五六七年秋,天未雨,大旱。”卻沒提及百姓流離失所,奄奄一息倒斃路旁的慘狀。
艾爾鐵諾在地方上設有官倉,遇到荒年便該發糧賑災,以解百姓飢苦。然而,掌握大半北部政權的花字世家當家主,只派人淡淡地對災民代表表示:“已向中央遞上奏章,希望宮廷儘快調來糧食,以賑災荒。”另一方面卻也大開官倉,不是賑災,而是全數運往各地花家分舵,便連雷因斯、武煉送來的大批賑濟物資,也全進了各處花家分舵的倉庫中。
他愛民之心倒也不是沒有,只是全用在花家子弟身上,外姓之人縱使死光死絕,那也只能怪他們運氣不好,生錯了姓氏,與花家何干?
面對這種情景,百姓自然有怨,甚至付諸行動。但時值亂世,弱肉強食,花家掌控艾爾鐵諾北部大權近千年,是風之大陸上一等一的武學名門,子弟又個個吃飽喝足,餓得發昏的災民怎會是對手?到頭來,當然只有任由宰割的份!
野滿餓桴、易子而食……等等慘事,眼看着就在不遠。花風繆想着近來的局勢,自然要皺起眉頭。
不過卻非爲了百姓饑荒!他身爲花家嫡系子弟,雖算不上皇親國戚,也是貴族一名,又有軍職在身,生活優渥,怎會理尋常百姓的甘苦?
他所擔憂者,是近來周邊領域的不平靜。災民們餓極而瘋,鋌而走險之事,一天都有個十幾起,更有許多人索性組成盜賊團,打家劫舍,襲擊過往商旅。花家對賤民們的暴行怒不可抑,採取雷霆手段鎮壓,卻哪平得了這許多?到後來,擔任軍職而負責鎮壓的花家子弟們,心裡也開始不安。
那些賤民身無武功,手無寸鐵,拿着鋤頭鐮刀就殺上來,這當然沒什麼好怕;可是,己方偶一失手,代價卻是驚人。賤民們不要金、不要銀,只是單純地渴求糧食,落單而被偷襲擒下的士兵,往往立刻就被分而食之,屍骨無存,就算在鎮壓之時,許多沒有武器的饑民,最簡單的攻擊方式便是張口就咬,花家子弟又不擅護體硬功,倒楣的可能就此被撕下一塊肉來。
衆人見多了這類例子,講到要出門鎮壓,誰的心裡不是畏懼三分?
不過是餓餓肚子而已,爲什麼能讓一個人變得如此厲害?
這個問題的答案,飽食終日的花家子弟們暫時是沒機會知道了。
花風繆這一行人,便是負責將十數車糧食運往附近城市的花家分舵收藏,擔心會受到大批盜匪的襲擊,那是必然之理。
他再飲了口水,望向隊伍的最後,那十來個明顯不是軍人的旅客。此時此景,許多要穿越北部的商旅都只能寄身於軍隊,藉着行軍時一起出發,以保安全,否則遇上了大批災民,被搶光財物也就算了,要是被生烹下鍋,那可真是人間慘事!
花風繆本不願帶着這一串累贅上路,但這羣從自由都市來的商人們今早上門拜託時,付了他相當優厚的報酬,不得不勉強爲之。
“甑生塵老弱疾,米如珠少壯荒。
有金銀那裡每典當!
盡枵腹高臥斜陽。
剝榆樹餐挑野菜嘗,吃黃不老勝如熊掌,蕨根粉以代餱樑。
鵝腸苦菜連根煮,荻筍蘆篙帶葉髒,則留下杞柳株樟。“
停軍休息,後方傳來低沉哀悽的歌聲,聽其辭意,正是感慨荒年不時,百姓疾苦。花風繆臉上變色,凝視看去,在隊伍末端有名相貌極其秀美的男子,正自撥弄豎琴,歌唱一曲。
士兵們多隻是粗通文墨之輩,雖是識字,又怎明白這古雅詞句,只是聽旋律優美,迴盪不絕,紛紛大聲叫好。單看外表,計決沒有人想得到,這長相嫵媚如美女的俊秀男子,會是當今大陸上最危險的幾個人之一,一些粗魯士兵看着看着,甚至露出色眯眯的垂涎眼神。
與那美男子同行的商旅們,期中幾名年長而世故的,見狀不禁爲他擔憂。
“小五啊!看看那些軍爺的模樣,情形不太妙啊!我只希望今天能平安無事,順順利利的抵達。”
“呵,我也這樣想。”
他輕描淡寫地這樣答道,心中卻相反地苦笑着。
今天不可能平安無事的……
眼下所歇息之處,正好是個山谷。周遭山勢不算陡峭,但剛好把這谷地完整包圍住,僅餘一條小道是唯一的出入口,幾乎就是兵家口中所謂的絕地。
從衆人出發之處,到將要前往的目標,一路險惡地形以此爲最,倘若有人要發動伏擊,那麼除了此地,當不做第二處想。換言之,倘若今天能平平安安,那麼埋伏在此與等待埋伏的雙方可真不知要怎麼辦纔好了。
輕易感應到周遭的空氣越益緊繃,他仍維持着一貫的輕鬆微笑,渾然不以爲意。這時,一名與他一同從自由都市來此的商人不經意地問道。
“我說小五,你與大家同行了這麼多天,我們卻還沒人知道你的名字,你究竟高姓大名啊?”
“源五郎。”他淡淡道:“天野源五郎!”
“咻”的一聲,一支響箭激射向天,發出奇異聲響後,爆成一團粉紅煙花。在山谷出口處忽然出現數十道騎影,封鎖住出口,更往這邊馳來。
士兵們見狀,紛紛倒抽了口涼氣。在這饑荒年頭,幾乎連草皮樹根也給人挖起來吃了,這隊人竟然還能有馬?!
在這節骨眼出現,雖然沒有喊上一番“留下買路財”的臺詞,但觀其架勢,誰也知道是強盜土匪之流。事實上,那枝爆出粉紅煙花的響箭,正是來自近年來艾爾鐵諾境內名氣極大的一個盜賊團──阿里巴巴四十大盜!
大凡聚夥爲盜、攔路行搶的盜賊團,都是人多好辦事。值此亂世,動輒數百人的盜賊團那是稀鬆平常,在自由都市甚至還有千餘人的大型盜賊團,刀槍弓馬齊備,幾乎就是一支小型軍隊的規模。
不過,對於這些盜賊團,各國正規軍從來不以爲意。人數的優勢未必就等於戰場上的勝利,雖然號稱一千之數,卻往往是攜家帶眷之後的規模,行搶唬人則可,要是碰上了正規部隊,三兩下就潰不成軍,擺明是送軍功來的。
真正可怕的,是那些爲了維持組織高機動性,將人數壓在數十人左右的盜賊團。行動時神出鬼沒,得手之後立即遠逸,絕不多作停留;就算碰上地方軍,由於成員多是武術好手,廝殺起來,軍官們或能不落下風,普通士兵卻根本不是對手,只有被切菜切瓜般宰殺的份。
或許是爲了幸運、或許是有某些早被人遺忘的典故,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四十”這個數字,就變成了中小型盜賊團的既定人數。便是此時,整塊風之大陸上不曉得有多少組四十大盜正在活動,士兵們一聽到四十這數字就頭痛。
然而從去年五月中開始,“四十大盜”漸漸變成了一個專屬的代名詞。
有一組名爲“阿里巴巴”的四十人盜賊團,膽大包天,竟下手掠劫了石字世家一批價值連城的珍寶,面對各國聯合通緝,毫不畏懼,更索性進入艾爾鐵諾,流竄在石家領地內四出掠劫,並多次與石家親衛隊交戰,儘管始終落於下風,但卻徹底貫徹進退如風的大原則,令人防不勝防,一年來,也不知讓石家損失了多少財物。
今年七月底,饑荒之勢已成,這票馬賊忽然離開石家領地,進入花家統轄的北部,專門襲擊運送糧食往花家分舵的隊伍,將各類米糧掠奪一空。數月來已成功作案百餘次,甚至還有過一天連續行搶兩次的大膽行爲,只讓花家子弟瞪着清淡的稀粥,氣得跳腳。
這股盜匪還極爲自傲,本來煙花火箭是用來召集同伴、聯絡事項之用,但他們在石家領地打響名號後,特製了一種會放出粉紅煙花的響箭,此箭一出,就是勸告下手目標別多作反抗,以免造成無謂的犧牲!
而且,士兵們都聽過一個奇怪的傳聞:自從那四十大盜進入北部後,原本的首領,忽然變成了一個女性!
“出門在外,只爲求財!放下糧食走路,不要作無聊的動作,我以我的榮譽保證你們的安全!”
隔着遠距,輕快的女兒家嗓音,清晰地傳進每個人耳裡。只一眨眼,數十道騎影旋風般飆至眼前,動作熟練之至,在士兵們還沒意會過來前,已經各自佔住有利位置,將這百餘人圍在中央。
論人數,自然是軍隊這邊佔優勢,士兵們身着盔甲,手執長槍,裝備齊全,怎樣都不該居於不利。
可是,那四十大盜一面奔近,手中卻拿出一隻精巧機弩,那是目前極新式的“銀梭流星弓”。一次三枝,連發十五次不必重裝,以機括射出的小箭足以貫穿鋼鐵,若再淬上毒藥,即使士兵們穿着盔甲也難保平安。而且,在那四十人奔近時,隱約尚有戲謔嘻笑之聲,可是一旦立馬站定,個個全神貫注,盯守住自己負責的目標,一股凝重的肅殺之氣,登時震懾住士兵們,不敢妄動,雙方高下立判。
聽到只是來劫奪糧食,跟着軍隊的商人們心頭大定。但其中數名卻暗暗驚訝。阿里巴巴四十大盜這一年來名頭好大,倘若是一羣武功高強之輩所組成,那也罷了。但如今看來,這些人的武功尚是其次,反而是行動間一絲不苟,渾無尋常盜匪的散亂,而滿是剽悍之風,顯然是以正統練兵的方式在統率,如非身爲盜賊,那便是一支健旅,帶頭之人委實不可小覷啊!
部隊中有幾名軍官是花家嫡系子弟,家傳武藝嫺熟,自沒把這小小弩箭放在眼裡,正要發難,一把女子嗓音再度響起。
“你們還是別亂動的好,否則一會兒亂箭齊飛,就算你們帶頭的沒事,但要是屬下死個精光,回去還是很難交代的!”
隨着聲音,一道騎影排衆而出,在場衆人登時眼前一亮。
那是一名少女。五官清秀,英姿颯然,着實是個俏麗美人兒;一身黑色勁裝,勾勒出身段的高佻婀娜。但最搶眼的,仍是那雙形狀極爲姣好的修長美腿。少女顯然很清楚自己的優點,短裙長襪,將雙腿的美感展現到極至。
這個少女就是四十大盜的首領?
士兵們都感到難以置信。過去是曾聽說四十大盜有個女首領,但照常理想來,如果不是那種超級豔媚的妖后型人物,就是一個渾身肌肉的怪力女,怎也想不到會是這般模樣。
一方面是被人用強弩指住,一方面對着這名少女,士兵們震驚之餘,頗難提起敵意,不作抵抗地讓盜賊們靠近了運糧車。
注視着手下的動作,少女的心神卻集中在周遭的動向上。眼前的這支部隊完全不是對手,值得注意的,是山頭上的一股殺氣;本以爲這趟行動很容易,但目前看來,似乎要多花點功夫了……
少女將目光移向山谷頂端,微微冷笑,舉手一揮,道:“兄弟們,大家留……”
一句話未說完,人羣中忽然閃出一道身影,急嚷道:“小心放箭!”跟着便撞了過來,力道奇猛,少女猝不及防,竟給撞下馬,而一支冷箭恰於此時射至,穿透馬鞍,那馬悲嘶一聲,口吐白沫倒斃,箭上顯是淬了劇毒。
盜賊們大驚,正要探看,驀地破空聲大作,滿空羽箭雨點般落了下來。
四十大盜的成員們都感到錯愕。在過去,石家親衛隊與四十大盜本身都清楚知道,要讓那個小惡魔落馬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過去他們不只一次見到這女孩以驚人的柔軟度與速度,在馬背上從容閃過連珠箭雨,還順道表演各種花式動作,氣得對手七竅生煙。
這樣的人會摔下馬,所有同伴都以爲她定是中了暗算。未及查探,大量羽箭已破空射至,四十大盜慌忙應對,擎盾擋住羽箭,但這麼一來,原有的包圍網登時露出空隙,被壓制住的士兵們發動反擊,內外交攻,四十大盜給鬧了個手忙腳亂。
但他們亦非弱者,儘管算不上高手,但每個人的武藝也都在水準之上,紛紛拔出刀劍,一面揮盾擋住羽箭,一面與軍官們廝殺在一起,雖處劣勢,卻是半點不落下風。
假如整支部隊一起交互圍攻,四十大盜必然更爲吃力,但羽箭無眼,敵人居高臨下,準頭又不見得多好,反倒是將花家的士兵射得抱頭鼠竄,遍地哀嚎,沒法合力攻敵。
埋伏在山頂的敵人數量似乎不少,箭雨落了一陣,其勢不減反增。四十大盜久守難免有失,驟聞幾聲悲嘶,卻是有數匹馬身上中箭,曲腿倒地,連帶背上騎者悶哼中箭。
不過,饒是個個忙得焦頭爛額,他們仍是關心倒地未起的首領,在與敵激戰的同時,不住喝問“妮兒小姐呢?”、“妮兒小姐沒有事吧?”、“她是不是受傷了?”,沒有半個人預備撤退,關心之情表露無遺。
情勢正自危急,一把熟悉的憤怒斥罵傳進衆人耳裡。
“一羣飯桶!”
衆人欣喜瞥去,卻見人影晃動,藍白色劍光乍現,幾名猶在纏鬥的軍官忽覺一陣勁風襲來,還來不及反應,身子便給一股大力擊至半空,慘叫聲中,被羽箭釘成刺蝟一般。
“才這麼點小場面就亂了手腳,你們還有身爲一個盜賊的榮譽嗎?”
瞬間連斃數敵,那少女妮兒更搶過一匹駿馬,翻身上了馬背,長串命令接二連三地發了出去。
“各自結成方陣,五人一隊。第一、二組隨我負責掩護,第三、四組確保退路,如果出口已被封鎖,不要硬拼,五、六兩組去山谷入口尋找出路,七、八兩組確保糧車,儘量給我帶走,那票隨隊商人如果還有沒死的,順手保護一下,帶着他們一起撤退!”
衆人齊聲稱是,更由於見到首領平安,士氣大振,照着平時演練,五人一組,快速依命行動。
可是,噩耗卻一個接着一個傳來。
“妮兒小姐,糧車裡裝的全是穀殼,沒有米糧啊!”
“妮兒小姐,山谷的進出口全給大石頭封住了,我們出不去啊!”
“一共救了六個活的。可是我們這邊有七位弟兄受了傷,倒了十二匹馬,情況很不妙啊!”
妮兒聽着這些話,心中暗歎不已。都怪自己草率,沒有先判斷好運送的貨物是真是假就貿然出擊,這次鐵定是得空手而回了。瞧這隊士兵每個都一副死不瞑目的德行,看來多半是不曉得糧車裡裝的是廢物;就算曉得,也定然不知道會有此後果。上頭埋伏的不知是什麼人,下手真狠,連自己人也殺!
“妮兒小姐,大家撐不住了,我們還是走吧!”情勢越來越不利,衆人終於露出疲態,可是直至此刻他們仍是相信,這名女首領定有辦法帶大家平安脫離!
“沒辦法,大家兩個人騎一匹馬,照顧好傷者,各人準備第九號設備,跟着我衝,全速脫離此地!”
戰況不利,妮兒無奈地在心中承認失敗,下了撤退命令。
看來這次是要在哥哥面前丟個大臉了……
衆人策馬急奔,這時箭雨忽停,大批人馬在山頭出現,竟有兩千之數,爲首的將領藍盔藍甲,高聲笑道:“山本賊酋聽好!山谷前後俱已爲我方所封,你們無路可走,快快棄械投降,或許可免去一死!”
(又是這傢伙!竟給他追到這裡來!)
單聽這聲音,四十大盜便已認出,那是近月來一直緊盯着他們行動的花風蒼。妮兒心中更是惱火,前兩趟曾與這人的糧車對個正着,那時他帶人不多,早知道劫糧之後順手把他宰了,便無今日之患。
對於這份招降,自是無人理會。那票傢伙心狠手辣,伏擊時連充作誘餌的己方軍隊都殺,又哪有對別人仁慈的道理?況且他只說“或許”可免一死,擺明存心詐騙,毫無誠意,信他就是傻子!
這時,衆人已奔近先前進入的山谷出口,只見數塊巨岩層疊相堆,每一塊只怕都重逾千斤,便算衆人合力,也非一時半刻能推開,岩石間更無縫隙,委實不知該如何通過。
山上傳來巨響,數百騎兵急速從山坡上奔下,兩面包抄。那都是渾身穿着上等精鐵所鑄之鐵甲的鐵騎隊,尋常弓弩決難穿透,是目前最精銳的部隊,此刻衆人傷疲交集,又怎能再與之戰鬥?
可是這點卻早在少女預料中,單憑放箭沒法徹底解決自己一干人,所以對方必然會派出主力部隊,儘管用上鐵騎隊有點超出預算,不過只要有人下來,那便有可趁之機……
“放箭!”
妮兒一聲令下,衆人紛紛放下機弩,改取出正式的長弓,射出他們的第九號設備。
一枝枝附有特殊草藥的羽箭射中山壁,散放出惡臭煙霧,中人慾嘔,鐵騎隊忍着熏天臭氣繼續往下衝,這時第二波羽箭又到,也不知第一波羽箭的藥粉中參了什麼物質,當第二波點燃的火箭與之接觸,登時爆出震天巨響,飛焰四射,氣勢駭人。
鐵騎隊先頭的百餘人受此一擊,人跌馬驚,阻住後頭前進,彼此間亂成一團。只這一耽擱,四十大盜已經衝到巨巖封閉的出口,只見少女在馬背上一蹬,箭矢般往前飛出,射往封路巨巖,雙掌蓄力,狠狠地擊在一塊大石上。
轟然爆響,石破天驚,比什麼zha藥都厲害,數塊巨巖給轟得四散紛飛,被堵住的通路登時開朗,衆人便從這通道快速穿過,逃逸無蹤。
後頭追兵好不容易擺平混亂,正要追趕,幾支羽箭以甩手箭的方式擲來,勁道強得出奇,連穿數人,驚得衆鐵騎立馬停步,瞪着眼前山石亂崩,又是扼腕,又是駭然。
之前是曾聽說過四十大盜的那名女首領武功不弱,卻沒想到竟是高明若此,倘使她一早便施展這武功,大可無懼一切,筆直衝上山來,管他什麼鐵騎強弓,幾掌連發,定然造成重大死傷,局面便與現在完全不同。
幾名軍官相互對望,俱在對方眼中看見了同樣的憂色。
(這女強盜的掌力霸道若斯,該不會已經超越地界了吧?)
四十大盜這邊也爲了突發狀況而遇到困擾。行搶失敗、成員受傷,固然令他們感到少許挫折,卻仍不至於驚慌失措。畢竟作盜賊買賣遠沒有外表看來風光,這類苦頭大家早就嘗得多了。
衆人馳至安全範圍,將那六名救出的商人放下。他們都曉得妮兒首領的心其實很軟,不忍見這羣商人無辜而亡,要不是此刻衆人傷疲交煎,照過去的記錄,說不定還會分派弟兄將這羣人護送一程,免得路上受其他盜匪打劫。便因如此,四十大盜儘管到處作案,但在平民百姓間的風評卻是不惡。
當那幾名生還者感激不盡地道謝離去,卻出現了一名不速之客。他與那羣商人該是一路的,因爲商人們都認得他;可是,衆人救援傷者時,卻沒有人見到他,而適才一路策馬急奔,也沒見到有人跟上來,只是在商人們辭別而去時,這人像鬼魅一樣地出現在人羣中,向他們揮手。
“我不是敵人喔!剛纔若不是在下奮不顧身,妮兒小姐說不定就爲冷箭所傷了呢!”
衆人回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麼一件事,那枝冷箭又快又狠,倘使沒有這人的一撲,卻也難防。而這人俊美的外表、笑嘻嘻的閒逸神態,也很難讓人對他抱有敵意,衆人於是望向首領,靜聽她如何示下。
妮兒瞪着那笑得好開朗的俊美男子,心中火冒三丈。
這混帳東西完全顛倒是非,自己早就察覺山上有人,雖沒發現有人放箭,但心中既有防備,想來也閃得掉,大可隨手把箭接住,再號令弟兄們反擊,那時氣勢大振,自己又指揮及時,斷不至於落入現在的窘狀。
可偏生被這人一撲,將自己撞下馬,沒法第一時間號令應變,使得今日敗得如此難看。當時便想找出這人將他砍成八段,只是場面混亂,一時尋他不着。而更可恨的是,他撞倒自己那時,身體摩摩蹭蹭,着實碰到了不少不該碰的地方,雖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總之就是可惡透頂!
還有,就算不管這些,一看到他賊兮兮的笑臉,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就是一股火氣濃濃地往上噴來……
正要發作,哪想又被他先發制人。
“美麗的妮兒小姐,我是天野源五郎,初次見面,向你致上我誠摯的問候。”
源五郎的右手極其優美地劃出半個圓弧,欠身行禮,姿態華貴中帶着莊重,雖是一身布衣,卻優雅得恍若王公貴族。
躬身一禮後,這名俊秀無雙的美男子,單膝觸地,半跪在美人騎影前,神情肅穆得像是等候皇帝賜封的騎士,以他那獨一無二的悅耳嗓音,如歌如頌,輕輕說出準備已久的句子。
“我自千里之外而來,爲你送上我的真心,美麗的妮兒小姐,你願意嫁給這名爲你迷戀已久的卑微男子嗎?”
聲音美得像首吟唱的情詩,四十大盜雖是粗魯武人,卻忍不住陶醉在這氣氛中。可是,一想到話中的意義,衆人又不禁相顧愣然,不曉得該繼續沉浸在這浪漫氣氛裡,還是狠狠痛扁這瘋子一頓。
所幸,有人代替他們做出了抉擇。
對那感人求婚詞毫無所動,少女策馬斜身,輕快地揚起玉足,狠狠地踹在求婚者的臉上。
“哎唷~~”
一如上趟在暹羅城的黑夜初逢,這次又是以同樣的方式了結,雖然踹上臉的那隻腳尺寸不同,力道卻沒什麼差別……
“剛見面就求婚!你這人也未免太沒節操了吧!”少女冷笑道:“別理這瘋子,我們走!”
“山……山本妮兒小姐,請聽我的解……”
正欲拍馬而行,那可憐的求婚者似乎要說些什麼。許多人都知道四十大盜的女首領複姓山本,全名叫山本妮兒,這是很正常的道理,可是,在聽見這個名字時,少女的身影有着些微的顫動,而驚怖表情出現在所有同伴臉上。
跟着就是火山爆發!
“胡說八道!連名字都叫錯,也敢到我面前胡言亂語。大夥兒,給我狠狠的打,打到連他媽媽都不認得他!”
俊男與美女的二次相逢,便是以如此激烈的場面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