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鐵諾歷五六八年十二月自由都市香格里拉
雷因斯左大丞相在香格里拉地底的奇遇,地表上的人們沒有一個想得到,而他所知道的秘密,目前更是不爲人們所知,儘管這秘密所代表的嚴重意義,可能在不久之後,令風之大陸再起一番風雲變化,但至少在此時,人們注意的焦點只是一天半以後,那場說來不甚光彩的零件爭奪戰。
相較於這場爭奪戰的攻防意義,連正在艾爾鐵諾境內發生的兩國交鋒,都顯得光芒黯淡,不管是雷因斯亦或是石崇陣營,雙方都只把地底下的秘密當成頭號目標,渾不在意朝中都推進的雷因斯軍、嚴陣以待的艾爾鐵諾軍,正面交鋒時,究竟誰略勝一籌。
或許還有一場戰爭被人們忽略掉了。單純就戰爭意義上來說,這場戰爭可能比同時期發生的一切爭鬥更爲重要,戰場的位置,是風之大陸西北第一大港都海牙,目前正遭到十萬海賊大軍侵入,燒殺劫掠,而原本負責防衛此地的第二集團軍,還在趕回家鄉的急行軍當中,預估在兩天後會正式與敵軍接觸,屆時會爆發的戰爭規模有多大?持續多久?這些事情完全沒有人能預料。
乍看之下,各種不同的紛擾鬥爭,猶如一個又一個的火頭,在風之大陸各處不住點燃冒出,吸引着人們的目光,令他們一時間注意不到潛藏於地下的火苗,包括香格里拉,還有……耶路撒冷。
即使全部的守軍已經撤離,各大勢力仍然不會忘記,堪稱“最危險的人類”的那個男人,目前正隱藏在耶路撒冷的地下,不知道在進行些什麼東西,儘管各方勢力都嘗試派出間諜,去探查耶路撒冷地下的情形,但所能得到的,實在不是什麼好消息。
自從公瑾閉關不出以後,各大勢力所派出的間諜,迄今無一生還。說得正確一點,只要嘗試由地面的破裂縫口進入,意圖探測地底下實際狀態的工作人員,在下去之後,就不曾再上來過,而魔導師的遙距探測,則顯示底下完全沒有人類的生命跡象。
要殺這些人,不可能是由公瑾親自出手,照這個想法來推測,那就是公瑾啓動了某些防護裝置,讓某些不明型態的“守衛”,在地下警戒。事實上,如果說地底下是太古魔道的大型遺蹟,掌握其控制中心的公瑾,要放出一些機械生物來戒備,根本就輕而易舉,而與他有過戰鬥經驗的雷因斯一行人,一聽就知道,那肯定是之前令泉櫻等人甚爲困擾的“蒼巾力士”。
人人都知道,耶路撒冷地下的情形非常重要,但同時期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就連自由都市的沿海地帶,最近都開始發生天變,各大勢力自顧不暇,也就沒有餘力去在意耶路撒冷的情形了。
儘管如此,耶路撒冷地底的太古魔道設備,仍在持續着運轉。在巨大遺蹟的核心地塹部分,數百顆以星爲名的球體房室之下,控制着整座遺蹟的主“星”內,某個平板的電子語音,正緩緩地說着報告。
“第九千四百七十二次模擬戰結束,較預定時間多出三分零九秒,差誤在0·03%之內,煉獄道第三程式圓功。警告,基於使用者肉體狀況考量,極度不建議開啓第四程式。”
聲音說到這裡,就突然中斷,因爲已經明白系統要說些什麼的操作者,不需要再聽這些浪費他時間的東西。
一道艙門迅速地打開,先是足以讓活人瞬間凍成冰屍的寒氣噴冒出來,與常溫空氣接觸,化作陣陣濃密的白霧,遮蔽了整個空間,跟着,白霧中出現了一個纖瘦卻不失力量的精壯軀體,隨着他在這四十八時辰內的首次呼吸,周圍的白霧緩緩地被驅散開來。
當公瑾睜開雙眼,實際看到的東西,除了一片霧濛濛的白色景象外,就是衣衫上的大片血漬,正在快速消失。皮膚上僵硬的觸感,告訴他這座機械正以某種技術,像先前數千次的治療一樣,迅速爲自己止住出血,並且治好一些外表的皮肉傷。
這個技術到底是靠着什麼原理在運作的,公瑾一點都不明白,但對他來說,只要這個機械可以持續運作,那就足夠了。單從技術層面來說,自己身後的這個艙房,應該比傳聞中白字世家的模擬系統更爲先進,因爲那個系統完全是用腦波模擬,但自己這些天來使用的艙房,除了腦波虛擬,還有更進一步的強化。
當煉獄道的程式開啓,艙房內會形成擬真空間,藉由強大能量的推動,製造出敵人的形體,進行實戰修練。儘管這個虛擬出來的敵人,與實際仍有些許誤差,但公瑾卻深信這樣的實戰,遠比單純的腦波虛擬作戰更有效果,也更能助己調整狀況。
由於程式開動時,周圍會形成能量力場,儘管裡頭正爆發着強天位戰,衝擊威力卻被阻截大半,再加上此處深埋地底,地面上除非是拿精密儀器掃描測量,否則半點搖晃都感覺不出來。畢竟,本來這裡在設計上的原意,就是希望能夠長期躲藏、苦修,等到力量有所突破,再行出關作戰,假如在練功階段就被敵人發現,那躲藏就沒有意義了。
可是,這樣子的實戰方式,對肉體的負擔也遠較單純腦波模擬爲重,尤其是在實際受傷的時候,負擔更是嚴苛。但公瑾已經在與王五的對戰中得到領悟,明白當自己將神經逼成了一條鋼索般的細線時,整個心神將會前所未有地集中,猶如一把尖細而鋒利的小刀,在那時進行修練,所得的成果,幾乎是飛躍式的自我提升。
這樣的自我鍛鍊,風險自是極高,很有可能出師未捷身先死,否則程式也不必以“煉獄之道”來命名,但公瑾卻堅持認爲,如果自己承受不了這樣的訓練,那就更不可能面對外頭的那些強敵,與其恥辱地敗死在敵人手上,不如就死在這裡算了。
如此強硬的堅持,加上另一個特殊理由,公瑾幾乎每次模擬戰都是全力以赴,甚至是捨生忘死地奮戰至今。
“可惜……如果不是因爲王五給我的創傷,這次修練可以堅持更久一點的……”
不得不提早出關,這對公瑾來說是個遺憾,但他自己也知道,即使強撐下去,完成一萬次實戰,自己也不可能突破到煉獄道的第四程式。目前的修練,已是自己肉體所能負荷的最大範圍了。
當冰冷的白霧逐漸散去,公瑾已再次盤膝坐在指揮室的中心,數十個漂浮的電子光幕,迅速地跑出種種數據,告訴公瑾地面上各方向的動態,其中各大都市的天地元氣變化,最令公瑾注意,也讓他察覺到有某些不尋常的事,正在香格里拉的地底發生。
“這數字……雷因斯人已經撐不住了嗎?三個魔法陣結界已經將近崩潰,可是,如果魔導公會這麼早就撤守,單單憑這座金鰲島廢墟的力量,是不足以完成大計的。”
沒有人可以商量,公瑾只能這麼自言自語地思考,目光則是緊盯着右上角的一個電子螢幕,裡頭顯示着的訊息與畫面,是風之大陸東北方,雷因斯·蒂倫的外海,也是公瑾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
螢幕的右下角,正跑着一行迅速倒數的數字,顯示出系統將在多久之後正式運轉,目前積蓄的天地元氣,是否足以支撐系統運作等等。這座金鰲島遺蹟上的所有器械,都是以天地元氣爲能量,藉以維持運作的。
過去公瑾也曾經在典籍裡頭讀過,香格里拉與耶路撒冷的地底,分別埋藏着能夠影響天地元氣的重要裝置,只不過香格里拉的地宮,是諸神所遺下的設施;耶路撒冷的遺蹟,是太古魔道技術所留下的成果。
看看通天炮的超精密設計,還有這個名爲“金鰲島”的都市遺蹟,不難想像當年的繁榮景象,利用天地元氣作爲一切設施的能源,發展出一個空前絕後的輝煌文明。可是,古典中的記載,操縱這個文明的人們,無止境地濫用天地元氣,因爲過於滿足自己的成就,失去了謙遜之心,不但向神明誇耀,甚至自以爲神,最後終於在相互的爭戰中自取滅亡。
“……把天地元氣濫用在軍事用途上,聽起來簡直就是現在的寫照,哼,古時候的人和現在也沒多少差別嘛,億萬年過去,人們似乎沒學到什麼教訓……或者,只要掌控文明的仍是人類,就不可能學到些什麼呢?”
可能是因爲孤獨的關係,向來務實的公瑾,少有地作着感慨。然而,使用着這些遠遠超出當今技術水平的機械,操作着足以滅世的通天炮,公瑾確實有着傷感。
億萬年過去,這些武器仍在運作,仍有着不可思議的巨大威力,但是當初設計這些武器、深深倚賴它的威力來征服或自保的人們,卻已經一個不剩地消逝在時光的洪流當中,假若他們當初料想到後來有這樣的局面,會不會後悔做出這些全然幫不到自己什麼的東西?
而若是億萬年前的那個文明,是因爲人們濫用天地元氣武器,發動戰爭,相互對轟,那麼今時今日,衆多使用天地元氣交戰的武者與魔法師,又算不算正在重蹈歷史的覆轍?
打破這個無意義的傷感,旁邊突然響起一道鈴聲,之前特別設定搜索的一樣東西,剛剛終於傳回了訊息。
“……這個位置……東南方……果然不錯,米迦勒心思細密,差點就被她矇騙過去了……”
事關重大,不能交給蒼巾力士去辦,朱炎和郝可蓮迄今未歸,自己這邊也沒有別的人手可以調用,更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金鰲島,那麼唯一可行的方法,就只有……
正自思索得出神,公瑾戴着金屬面具的半邊面孔驟然一痛,當他伸手覆蓋住臉頰時,眼前的白霧好像有了變化,漸漸凝聚成一個纖巧的女子倩影。
自從在這裡閉關苦練之後,這種現象就開始出現,也不知道究竟是鬼魅現身,亦或只是自己單純的心魔幻覺,總之,每當自己結束實戰訓練,傷勢重得有些意識不清時,面具下的臉孔就會莫名抽痛起來,跟着,就會看到這樣的幻象。
說出去肯定會引人恥笑,不過,自己卻很期待這樣的一場幻夢,爲此不惜在模擬戰中豁出性命,因爲只有當自己暫時跨越了生死之際的那條線,才能在這恍惚空間內,見到那個已經不在人世的人。
“……你來了啊,公主殿下……”
沒有旁人能告訴公瑾,眼前所見的一切究竟是幻是真,當然他也並不需要。只要還能看見,還能再多感受眼前的那道幻影一刻,那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影像逐漸清晰起來,站在公瑾身前的,是一名笑得很甜的長髮少女。說是少女或許有些不適當,因爲這個甜甜的可人兒,面上的笑容帶着幾分稚氣,看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了許多,個頭更是嬌小俏美,揹負着雙手,像一隻輕快雲雀似的,靈活地來到公瑾身前,盈盈一禮。
“……好不容易纔又見到你,雖然不知道你現在怎麼樣,可是隻要你還那麼開心,我就放心了。”
少女笑着搖了搖頭,右手放在喉嚨上,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由那雙剪水晶眸傳遞着關心,訴說着她的擔憂。
“我並不覺得自己太過勉強,這只是我應該做的事,當初我答應過你,會守護你最愛的艾爾鐵諾,這個諾言我會好好守住,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公瑾的聲音非常地輕柔,完全不似平時那樣的冷硬,可是聆聽着他說話的少女,卻仍是在搖頭,笑容從原本的歡喜悅樂,漸漸多添上了一層悲憫,有些哀傷地看着這個曾經深愛過的男人。
“我現在正在做的事,還有不久之後即將要做的事,我知道你未必會喜歡,可是也請你明白,不管是敵人還是我,走到了這一步,就都無法再回頭了。”
少女的搖頭,表示着她的不認同,儘管她一直嘗試要說些什麼,但卻始終無法發出她美妙的聲音,只是在連續幾次的開口無聲後,輕捂在雪頸上的小手,漸漸染上了一絲紅漬。
如果說這個美夢有什麼缺憾,那麼就是這一刻了。不管第幾次相逢,公瑾都無法再聽見她的聲音,過去她輕巧而純美的歌聲,總是如此輕易地引動着他的情懷,而今,即使是在虛渺不實的幻夢中,他都再難重聞記憶中的那個美妙聲音。
而公瑾更是明白,爲什麼自己無法聽見她的聲音。或許自己可以假裝忘記,但已經揹負在身上的罪孽,卻總是將記憶底層的淤泥給一再翻掀上來。當那些充滿悲傷的畫面,在腦中閃過,這名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無敵鐵帥,也不禁垂下了他自尊自傲的頭頸。
“……嗚……嗚……我……”
不斷地努力,從淺淺的嗚鳴,變成了模糊不清的囈語,看着公瑾的垂首,少女走上前去,張開雙臂,想要像從前那樣,摟抱着從戰場回來的他,輕輕地拍撫,做着只有兩人才知道的祝福儀式。
但當她張開雙臂,懷抱住那幾乎只能用冰冷來形容的精壯軀體時,一抹鮮豔的硃紅細線,在她雪嫩的咽喉迅速綻放了顏色。
溫熱的液體,滴落在公瑾的頭髮與肩頭上,隨着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驟然轉濃,像是疾來驟雨般的狂灑在身上,公瑾知道這次的相會馬上就要結束,而在可能重會無期之前,他有一句話想告訴擁抱自己的妻子。
“……小喬,我很想你。”
※※※
“太好了,這東西終於送來了,我還一直擔心,這個東西來不及在明天之前送到呢!”
“黃金像?這個東西不是和有雪一起,被埋在香格里拉地底了嗎?你從哪裡弄來的?”
“妮兒小姐有所不知,當初隆·貝多芬做的是四大黃金像,落在老四手底的那個,只是其中之一,如果找來其他三個的任一個,應該也有類似的功用,碰巧我知道其中之一的下落,所以……就便宜老四了。”
源五郎聳肩笑着,卻照例不把事情最遺憾的一點告訴妮兒。便宜了有雪,但卻讓一衆雪特人倒了黴,梅琳終究是晚到了一步,不然應該可以減少一些傷亡的。
有雪的約定是一天半之後,源五郎有考慮不照約定來,可是轉念一想,以他對雪特人的瞭解,總覺得有雪的約定沒有那麼簡單,或許他另外有某些計劃也說不定,自己應該嘗試去相信他一次。
“你要把勝算賭在雪特人身上,這點我是管不着啦!反正等到這邊的事情解決了,我們要立刻趕去艾爾鐵諾。兩國大戰居然在這種情形下開打,真是太亂來了。”
“哦?我看你是覺得這麼大的戰事沒有你參與,心有不甘吧?”
諷刺妮兒的是海稼軒,當雷因斯軍隊正式攻入艾爾鐵諾時,得知此事的海稼軒,表情顯得非常古怪,但是幾次欲言又止之後,就不再對此事表示意見,再後來,他就完全像是個局外人一樣,對這件大事渾不關心,反而留意着自由都市的天地異變。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一定是因爲那個埋在地底不斷氣的鐵面人妖,又在使什麼奸計,所以自由都市的天變纔會這麼厲害,等到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我立刻就去把他給做了,讓他永埋地底,死得不能再死。”
牢記着之前戰敗的羞辱,如今力量大增的妮兒,對自己充滿信心,也把公瑾列爲必殺強敵之一。不明白妮兒心理的海稼軒,只是淡淡譏諷一句:“事情告一段落後,又要去艾爾鐵諾協助作戰,又要把鐵面人妖永埋地底,你可真是天字第一號大忙人啊!”
海稼軒當然也明白,天地元氣異變一事,與公瑾絕對脫不了關係,然而,他卻又感覺到,事情並不是如此簡單,有某些自己並不知道的變化,正在發生。
截至此刻爲止,梅琳並沒有把天地元氣大亂,與小草斷去聯絡一事,傳達給香格里拉,而有雪在地宮中的發現,也尚未爲衆人所知,無論敵我雙方,都在全然無知的情形下,迎向一天半以後的變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