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從榻上下來,翠思忙蹲下替她穿鞋子,徐俊英已走到那邊圓桌旁,媚娘上前幾步,領着丫頭們向他行禮,徐俊英看一眼翠喜,說:
“我和大奶奶說幾句話,你們都下去!”
王媽媽便帶了翠喜、翠思、翠憐走出房門,橙兒遞了茶上來,也行禮退下。
媚娘看着徐俊英,關心地問道:“夫君吃過晚飯了嗎?要不要傳飯上來,我陪夫君吃些?”
“不用,我吃過了!”
徐俊英在桌旁坐下,拿了茶碗,揭蓋子喝茶,卻是甜的花茶,他皺了皺眉,放下茶碗,四處看看:
“你這屋裡怎的這麼熱?”
媚娘說:“這兩天雖說晴和有太陽,但一入了夜還是冷浸浸的,我怕冷,讓她們多放了兩個火盆進來,夫君若不習慣,便讓她們擡出去吧!”
徐俊英看着她:“我只坐一會,說完話就走。”
“夫君要說什麼?”
徐俊英從袖籠裡拿出個玉脂瓶放在桌上:“這是六合丸,你吃着吧,一日一丸,能強身健體。”
媚娘走近來拈起那小瓶子賞玩,笑道:“這瓶兒真好看!謝謝夫君,我會好好吃的!”
“爲你診脈的靈虛子道長給的,該謝他!”徐俊英淡然說。
“是,改日好好謝謝道長!”媚娘笑着:“他們仍住在候府,還是回了歸雲山莊?”
徐俊英一怔:“你知道歸雲山莊?”
媚娘微笑:“夫君帶了張先生去給如蘭診脈,我與靈虛子道長閒聊了一會,他告訴我他們住在歸雲山莊,日後可以去那裡尋他們!”
徐俊英說:“你要尋他們做什麼?”
“他們是神醫啊,尋他們無非是看病,我求了靈虛子道長,等我哥哥回京,請他給診看一下,哥哥讀書太過用功,傷了身體,落下咳喘的病根,久治不愈。”
徐俊英板起臉:“他們並非尋常醫者,有事情要忙的,你初次見面就這樣相煩,日後還要再去尋找,豈不很令人厭煩?”
媚娘不服:“他們既有醫術,必定樂於爲人診治,又是夫君的故友,自己人,俗話說求人不如求己,到外邊去尋那些個不知底細的郎中,他說什麼我們也不能全信,如今有懂醫術的友人,不會故弄玄虛騙我們,爲何不用?您瞧瞧如蘭解了惑,放下心事,不是挺好的麼?”
徐俊英說:“胡言亂語!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看病請的都是太醫院的太醫,他們是有真才實學的,怎麼是故弄玄虛?今日如蘭也罷了,等你哥哥回來,另請一位太醫過那邊替他診看,就不必再煩靈虛子了!”
媚娘看了看他,別過臉去:“我既與靈虛子約好,來日定當帶了哥哥去拜訪!”
徐俊英眼裡浮上一層冷色:“你不聽我的話,日後只好老實在這院裡呆着,哪裡也別去,什麼事也不用做了。明日我就去回太太,這候府中饋,還讓景玉和如蘭打理去吧!”
媚娘呆住了,和徐俊英對視着:“夫君這是做什麼?我是你的妻室,是長房大奶奶,候夫人!候府中饋不該是我管着嗎?夫君主外,我主內,夫唱婦隨,與夫君同心經營候府,一家人和和樂樂的過日子,不好嗎?”
徐俊英轉過目光,淡淡地說道:“你以前在孃家沒學過女德嗎?爲人妻者,第一要順從丈夫意旨,其次纔是管理家務。你總這般不與我相商,不尊我意,凡事想做就做,全憑一時意氣,我怎會放心讓你掌管候府中饋?安心做你的候夫人吧,如今也不用帶恆兒了,只在院裡侍弄琴棋,讀書作畫,修身養性,豈不悠閒自在?”
媚娘咬着嘴脣,一口氣堵在胸口,調息好久才順了下去。
腦子飛快地轉着:什麼時候得罪徐俊英了?他責怪她不聽話,凡事自作主張,自己都做了什麼?
未經許可,去見他的朋友?昨天他不是醉熏熏地回來拉她去見那兩人的嗎?請靈虛子和張靖云爲如蘭診脈,也問他來着,難道是沒跟他商量就和靈虛子約好給哥哥看病?還是——哎呀!他知道了那五根老人蔘沒全部送給老太太?可他也沒明說要全部送啊!
徐俊英看着媚娘,燈影下,她微低了頭,規規矩矩端坐着,雙手籠在袖裡放在膝上,側臉和脖頸上的肌膚鮮豔嬌嫩,髮髻烏黑閃亮,長長微卷的眼睫輕輕扇動,像停歇花間的雙蝶。
徐俊英不情願地想起洞房花燭夜,那時的媚娘就是這副樣子,嬌弱無依,楚楚可憐,他很想擁她入懷,可沒等他去做,新房外就傳來喧嚷聲,一班舊日交好的朋友要來鬧洞房,看新娘,他趕緊走了出去,將他們攔住,反被拉出去喝酒,結果大醉,被人攙扶回新房躺倒什麼都不記得,第二天頭疼欲裂,半天起不來,老太太傳下話:既然新郎身體不適,敬茶就免了。丫頭們來服侍他,媚娘只是遠遠地站在後邊看着,絞着雙手,滿臉怯意,眼裡閃着淚光,他心裡後悔極了,沒有酒量偏要和他們喝,冷落了新娘子,看把她嚇成這樣!
新婚第二夜,他對她溫柔體貼,誰知她卻遠遠避開,一張小臉兒漲紅髮紫,輕聲告訴他:她的月事來了!
沒有比這個更令人懊惱的了!婚後第三天,他便整裝出發,趕往北邊戰場拒敵。
等他凱旋歸來,媚娘居然生了兒子,他無比震驚,關起門責問媚娘,嬌怯的小新娘變得冷漠而疏離,緊護着孩子,滿眼驚懼卻堅決不鬆口!他怒不可遏,又痛又恨,那麼喜愛她,不顧她低門小戶,執意求娶,在戰場上與敵人拼命時還會想着她,誰知她竟然這麼輕易地背叛了他!
他很快發現了可疑之處,天天來媚娘房裡陪她閒話的鄭美玉禁不起他的一番好話和幾個眼神挑逗,偷偷跑來他的書房,言辭鑿鑿,證實了他的猜測,他的心再一次被傷得支離破碎:從小疼愛的七弟俊傑,是恆兒的父親!
母親鄭氏天天來看恆兒,照看母子倆的日常生活,和他商談滿月需要辦的各樣事宜,老太太發了話,恆兒是長重孫,滿月酒須得大操大辦,遠近親戚朋友,滿城名流貴人,朝中各品官員,紛紛來賀,連宮裡都驚動了,太后和皇上、皇后,各備有禮品送進候府。
他不能聲張,不能爆發,滿懷悲恨地看着周圍人們忙亂着,冷眼看老七徐俊傑隔三差五心神不寧地來清華院找他說話,不時把憂慮熱切的目光投向媚娘居住的上房。他和老七在練武場切磋武藝,再不是少年時以教導的方式,而是招招兇險狠辣,把老七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他對老七說:
“操練時不流血,到戰場上,丟的便是命!”
沒有想到老七後來執意要跟他上戰場,鄭氏發了話:讓他去吧,你父親生前也希望他能上戰場歷練一番,有兄長照應着,不會有事的!
這次征戰,他是主帥,但老七戰死,卻不是他故意所爲,畢竟是親兄弟,從小親密無間,再不想見他,也不能奪了他的命去。
他專門挑了兩名副將,兩百名精兵跟着老七,都是久經戰事的老兵,防備着關鍵時刻起到牽制老七,保護他的作用,老七太年輕了,草率輕敵,又驕傲自負,害人害己,一千多兵士,追擊四五百人,結果竟然損掉一大半,還讓敵兵成功突圍,斬殺了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