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徐俊英從外邊拜年回來,一身酒氣,還好沒醉,去過老太太房裡問安,與老太太說了些話,也沒心情喝莊玉蘭煮的茶,便回了清華院,瑞珠瑞寶服侍着沐浴更衣,寶駒開了書房門,徐俊英卻沒進去,讓寶駒仍關鎖上書房門,自帶了百戰往清華院這邊上房來。
上房裡,媚娘正在軟榻上靠牆練倒立,翠喜、翠憐在一旁做針線活,翠思練寫字,媚娘說三個丫頭裡她的字寫得最不好看,要她每天練寫十幾二十顆字。
王媽媽走來說:“夠時候了,奶奶起來罷”
媚娘也快堅持不住了,一下翻了回來,這具身體太弱,體質差得不像話,翻身倒立在以前她可以堅持半個小時以上,現在最多隻到十分鐘。想想以前在健身房練習,在臺上與人對搏,動不動懸空翻筋頭,連着十幾個都可以,現在卻是不敢亂來,秦媚娘這軟胳膊軟腿的,慢慢來吧,別不小心弄壞了,傷筋動骨,到時出不了門,得不償失。
忽聽橙兒在外邊脆聲喊:“候爺回來了”
屋裡的人怔了一下,隨即亂作一團,候爺好久沒來上房,媚娘練身子或看帳冊什麼的,便讓丫頭們陪在旁邊,各做各事,已經習慣了,怎麼也沒料到他這時候來到,三個丫頭趕緊收拾好離開軟塌,徐俊英便掀簾走了進來。
房間裡很溫暖,空氣中略帶點清新花香味,媚娘只穿了套合身的雪櫻色中衣褲,還來不及穿外袍,下榻向徐俊英行禮,徐俊英背手站着,看也不看她,只說:
“去把衣裳穿好,我有話跟你說”
媚娘便走進牀前放下的帷幔裡,翠喜翠憐拿了件大紅色繡荷花外袍來給她套上,配一條藕合色羅裙,頭髮簡單挽了個垂雲髻,也不簪戴釵鈿了珠花了,走出來重新給徐俊英行禮,這回徐俊英看了她一眼,指指圓桌:
“坐這兒,不必上茶,讓她們下去”
媚娘心裡知道他是爲什麼來的,討厭他拽拽的態度,故意說道:“候爺不想喝茶麼?我卻渴了,翠喜給我拿一杯熱茶來。”
她確實也是渴了的,徐俊英又不知道要說多久,難不成讓她忍着渴聽他說?
翠喜當然不能只給她上一杯茶,直接就端上來兩杯,分放在兩人面前,這才退下。
媚娘說聲:“候爺請用茶”
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馬上又吐出來,用手扇着風,吸着氣喊:“翠喜你要害死我了”
翠喜慌慌張張跑進來:“奴婢該死大奶燙着了嗎?哎呀這可怎麼辦好?”
媚娘吸了幾口氣,擺擺手:“沒事了,另換一杯茶來”
翠憐早換了一杯來,說道:“這杯茶晾了一晾,奶奶可以喝了”
媚娘說:“好,你們下去吧”
翠喜和翠憐出去,媚娘又拿起茶杯喝茶,這回她先抿了一小口,覺得可以了,才喝了兩口,放下茶杯。
徐俊英靜坐一旁,問道:“好了嗎?可以說話了?”
媚娘點點頭:“候爺請說”
“你都是如此的麼,凡事做過了才知錯?就如同你飲茶,若是用心探一探茶杯,何至於被燙着?要求景玉與你一起做事之前,你想一想她身子可撐得住,頂撞二太太,更應該預知後果,如今你要怎麼辦?二太太與景玉都不諒解你,二房與大房若是爲此生了間隙,你便是罪人這大過年的,攪得閤府不安寧,老太太忍着你,二太太被你氣病,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你都不懂,還談什麼管家理事”
媚娘無數次地想像過和徐俊英談這件事時的情形,早有心理準備,因此聽着徐俊英諷刺自己、明顯偏袒二房、毫無半點公平心的話語,她成功做到不生氣,爽快地低眉垂首承認錯誤:
“候爺教訓的是我不該拉景玉隨我一起去給老人們佈菜,令她累得暈倒,也不該頂撞二太太,把她氣病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老太太和大太太今早責罰、教導過我了,我也去給二太太和景玉賠罪,只是她們不與我一般見識,沒讓我進屋見面,但我送的禮品她們收下了,顯見是肯原諒我的”
徐俊英看着她,那輕描淡寫、毫不在乎的表情讓他生氣:“怎知她們肯原諒你了?你根本毫無誠意禮品只是讓人送進去放下就走,連句好話都不肯說。景玉也罷了,她是弟媳,受你欺壓說不得。二太太那裡,她不肯見你,你就該跪在院裡,她又怎會忍心讓你久跪?必定就原諒了你,豈不是很好?原該今天了結的事,卻要拖到明日,多一天就多一分積怨,親情便薄了一分,你竟是不懂”
媚孃的頭低垂着,終於忍不住了,忽然擡起頭來,亮閃閃的眼睛看住徐俊英,把他迫得移開眼去。
媚娘說:“候爺倒像是跟着我去二房賠罪一般,誰和你說的?人家說什麼你都信了麼?怎知我沒有誠意?我誠心誠意在二太太門前站了半天,又在景玉門前站了一會,實在是她們不見我她們爲何不見我,候爺肯定不明原由,如果想知道,我可以說,不想聽,也罷了”
她轉着眼珠子想了想,說:“候爺還是聽聽吧:二太太爲了景玉暈倒來找我理論,根本就是無中生有,景玉暈倒完全不關我事,她是爲與二爺爭吵所致。我與二太太爭執,是我的不對,原不該對長輩無禮,但是她身爲長輩,該有長輩風範,不該動輒拿我孃家說事,我孃家惹着她什麼了?就該她輕賤我孃家,我卻不能說說她孃家?她氣病了我就得給她磕頭,我若是氣死了,找誰去?”
媚娘見徐俊英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心想不好,說了要隱忍,不知不覺又意氣用事了。
垂下眼簾,過一會兒才說道:“明日我自會再去二太太房裡賠罪”
徐俊英說:“明日要早起,我出門之前和你去一趟,務必消除二太太心裡的怨氣。我們候府素來重規矩,小輩衝撞長輩,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老太太心裡極不痛快,這一個年節被你攪得一點意趣也沒有了”
媚娘輕輕咬了下嘴脣:是我攪的嗎?你們徐府發生了什麼事自己不知道,什麼都怪到我頭上來
嘴裡還是低聲下氣說:“對不起,是我太率性了,讓候爺難爲”
徐俊英站起來準備離開,卻又看着她淡然道:“秦媚娘,你就不是個賢婦我錯看了你,將你娶進門,自會顧你生死,讓你一輩子有依靠,衣食無憂。我現在明白告訴你:三五個月後,我會另娶新人,新人進門,候府中饋便不是你管着,你想在清華院住,就住着,若想到別院去住也可以,那時沒人管你,你愛怎麼率性都行,但候府規矩仍要遵守最好待在院子裡,修身養性,沒事少在園子裡走,省得再開罪府里老少,一次可以原諒,二次三次,家法不容,就怪不得誰了”
徐俊英走到門口,媚娘輕輕一句話讓他停了下來:“我可以問一問理由嗎?”
“說”
“爲什麼停妻再娶?”
“我剛纔說了,你不賢”
“我不服”
徐俊英轉過身,看着她:“你不服什麼?”
“……”
媚娘眨了眨眼,到底忍住衝口而出的一連串譴責——還是不要惹麻煩吧,他說了,三五個月後再娶進新人,三五個月時間足夠了啊,到時管他想幹什麼呢。
她垂下眼眸,裝出一副悽悽慘慘的模樣,幽幽怨怨說道:“我只是覺得候爺不該這樣待我,畢竟與你是結髮夫妻,你對我就再也沒有一點情意了嗎?你另尋新歡,放我孤單一人苦度春秋,於心何忍?”
徐俊英沉默了一下,說:“你以後或許會想起一些事情,我對你,沒有什麼虧欠……你認命吧”
徐俊英離去,媚娘坐在桌旁發了一陣呆,以前的秦媚娘就是膽小怕事而已啊,徐俊英貪了人家美色,又不喜歡人家的性格,想另娶新婦就娶唄,又怕人家說他停妻再娶、始亂終棄,硬要給現在的媚娘按上一個“不賢”的罪名,就因爲她得罪了二太太?
切古代女人獲罪也太容易了些。
王媽媽和翠喜、翠憐、翠思走進來,擔憂地看着媚娘,媚娘說:“你們在園子裡也聽說了些吧?只不肯學給我聽候爺要另娶新婦了,是不是這樣?”
丫頭們面面相覷,低着頭不說話。
“王媽媽你說,我是以前不賢呢還是現在不賢,還是都不賢?候爺方纔跟我說,他另娶新婦的理由便是如此”
媚娘拿起茶盞喝茶,慢悠悠地說。
王媽媽低頭垂淚,什麼話也不說。翠思忿忿道:“爺們只要想娶新婦,什麼理由不能說出來?奶奶哪裡不賢?比二奶奶好了幾倍去了”
媚娘笑道:“是你的主子,自然怎麼看都比別人好不過你說得對,爺們自己喜新厭舊,卻要編排女人們的不是,又要風流又不想擔罪責,哪有這樣便宜的事?看着吧,候爺娶新婦之日,便是我請離候府之時,他要養我,我還不屑受他的恩惠呢”
翠思連連點頭:“奶奶去哪裡,我都跟着的”
翠喜、翠憐也忙說道:“便是上街討飯,奴婢們都跟着”
王媽媽擦掉眼淚,喝斥道:“胡說什麼?奶奶可是候夫人,再胡言亂語,仔細你們的皮”
丫頭們噤了聲,王媽媽發起威來,居然也挺有震攝力。
“你們幾個,都出去”王媽媽沉着臉:“今晚由我侍候奶奶”
媚娘怔了一下,忙說:“媽媽有年紀了,還是讓翠思陪夜吧……”
王媽媽說:“奶奶放心吧,我睡得淺,還能服侍着,翠喜,聽見沒有?你們去睡吧”
翠喜、翠憐看看媚娘,媚娘也只有點了點頭:“那就讓媽媽陪我一晚,你們自去睡吧”
幾個丫頭出去,王媽媽關了房門,媚娘已經自己上牀去了,其實也不用做什麼,蓋好棉被放下帷幔,王媽媽到軟榻上睡下,就可以了,誰知王媽媽熄了燈之後,卻沒有去睡,反而走來坐在媚娘牀沿,媚娘覺得奇怪,猜到她定是有話要跟自己說,便坐起來,半倚在牀頭,等着她發話,果然王媽媽說出一件事來,把媚娘驚得目瞪口呆,不但沒了睡意,額頭上都冒出冷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