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媚娘輕輕問道:“媽媽說的都是真的?恆兒果真不是候爺的親骨肉?媚娘……我、我竟與死去的七爺做下了那樣的事?”
王媽媽暗啞着聲音說道:“是真的!洞房花燭夜候爺醉得人事不省,第二夜你月事卻來了,候爺那時對你真是再好不過,元帕上實爲葵水,他替你隱瞞過去,此事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候爺說了,他即將上戰場,沒有元帕,你的地位不穩,恐府里人眼高於頂,薄待了你。弄髒的衣褲是我替你打理的,偷偷洗乾淨了……都怪老奴啊,沒看好你……那時表小姐天天來陪着,拉着你去東院書房看書作畫,她就是不肯讓我們跟着,老奴萬萬沒想到東院還有另一個門,你與七爺,便是如此……”
媚娘有些不解:“這麼說來,候爺其實真心對媚娘好,可她……我卻爲何轉眼就看上七爺了呢?還跟他有了恆兒?”
王媽媽嘆了口氣:“當時奶奶應不是有意的,出了那事,回來哭成那樣,翠喜幾個是萬萬不敢告訴她們的——你求死的心都有了,是我拼命守住,七爺來上房看過一次,奶奶說:若再來,我便死!七爺便不敢再來,但此後大太太總教人送許多物品來。奶奶天天愁眉不展,不敢見人,夜夜痛哭失聲,終於病倒了,我未及多想,急忙去報大太太,大太太請了郎中來,竟診出喜脈!那夜奶奶就要懸樑,是我跪着哭求,我求奶奶憐憫秦家人丁不旺,僅剩了大爺一根獨苗,奶奶是皇上賜婚,候爺在邊關征戰,奶奶若是帶着身孕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只怕會牽累到孃家,到時太太要怎麼活得下去?大爺十年寒窗苦讀,這輩子也別想什麼功名,秦氏一門從此就真正敗落下去,沒有盼頭了!自古上陣打仗的人,十有八九回不來,候爺生死不明,不如我們留着一條命,且看能有什麼轉機……奶奶聽了我的話,哭得死去活來,到底給我哄住,沒再尋死。後來表小姐又時常來,兩人又到東院讀書,我雖然沒看見,但我知道七爺必定也在。奶奶在府中受人輕視,不得擡頭,有七爺相攜之後,漸漸纔有了笑容……奶奶是不知道,我心裡怕得要命,可看着奶奶舒心,我又、又願意你那樣!那時候聽得戰事吃緊,我、我真的想過,候爺要有個三長兩短,也罷了!”
媚娘呆了一呆,摸索着握住王媽媽的手,發現她的手在顫抖,王媽媽聲音變得陰冷:
“奶奶是主子,卻是我養大的!我沒有害過人,可要是、要是誰礙了奶奶的活路,我寧願那人先被除了!”
媚娘用力抓握一下她的手,輕聲道:“好媽媽,媚娘明白、理解你的心!”
王媽媽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奶奶肚子越來越大,是要當孃的人了,竟然膽子也大起來,有時不用表小姐相伴,也敢自己去東院書房與七爺相會……直至生了恆哥兒,七爺,他也敢來上房看了幾回,抱了恆兒,送了許多衣料首飾給奶奶,有一次七爺是被大太太強拉走的,這些翠喜、翠憐和翠思她們看見了。”
媚娘只覺得臉上發燙,摸了摸自己的臉:姦情啊,膽小如鼠的秦媚娘,她也敢體驗了!
“不知七爺對奶奶說了什麼,奶奶看着心也定了,就是候爺回來,奶奶竟是一點都不怕的樣子,候爺的驚怒在奶奶看來,就不如恆兒一個哭鬧讓她憂心!”
媚娘在黑暗中聳了聳肩:爲母則強啊!沒辦法,可憐的徐俊英,費力娶了美嬌娘回來,空歡喜一場,竟然就這樣被出局了!
心裡原本對他的怨惱、憤恨、討厭和輕蔑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和憐憫,被妻子、弟弟雙雙背叛的男人,傷不起啊!
“七爺隨大爺上前線,奶奶也沒表露出多大不捨,只是對恆兒說:等着吧乖兒子,爹爹掙了功勞回來,便是我們一家團聚的時候!”
原來如此,徐俊傑上戰場的動機在這裡,掙了軍功,回來跟哥哥爭嫂子!
媚娘咬着脣,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七爺真是,有點異想天開了。
他不瞭解自己的哥哥,徐俊英那樣愛面子顧惜名譽的人,估計他寧可弄死秦媚娘,也不會讓她離開自己,另嫁弟弟徐俊傑。
“七爺戰死的噩耗傳回來,大太太哭死過去,奶奶在清華院,也昏過去幾回,那些天我不吃不睡,守在你旁邊,並未讓翠喜她們近前,只說大奶奶又病了,得了心疼症……大爺帶着七爺棺木回府,你發了瘋一樣往外跑,是老奴和翠喜她們死死拖住,不讓你出去,你纔沒能到靈前去哭,後來就真病了,不吃不喝,一心求死,恆兒的哭聲也喚不回你的心……”
王媽媽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媚娘靜默着,過一會才嘆口氣問:“我是一點也不記得這些了,媽媽爲何原先一直不跟我說,如今又肯說了?”
王媽媽哽咽着說道:“奶奶死去,我只道萬事皆了,不管候爺怎麼處置我,我都毫無怨言。誰料奶奶又醒來,且完全不記得前事,候爺私下對我說:你們也該像你們奶奶那樣,什麼都不記得了!候爺以爲翠喜她們都懂這事,我告訴候爺只有老奴貼身侍候着奶奶!候爺便明白了,但他發了話:老奴與奶奶的命只能在候府裡活,還做候夫人,秦家便安好無事,若是離了候府,不但奶奶和身邊人活不下來,秦家也不留活口!這就是我爲何早不幫你想起,現在又非要讓你知道的原故!奶奶變了性情,又比以前能幹有心計,不肯再受人輕視,可咱們、咱們不同別人,再怎麼也要低着頭,只能萬般隱忍,不爲別的,看着恆兒,爲着咱們秦家,大爺的前程要緊啊!”
媚娘咬牙切齒:“該死的徐俊英!他竟然那樣威脅媽媽!”
王媽媽忙上來捂她的嘴:“我的奶奶!可不敢這樣罵,萬一讓人聽去……候爺其實算是好的了,雖說是爲了臉面,可他畢竟容得你好好活着,容得恆哥兒,你們、你們母子可佔着他嫡妻長子的位子!奶奶是不記得了,我可記着他新婚時對奶奶的好,奶奶……奶奶命份如此,無可奈何!他原也該有自己的孩子,我本以爲他對奶奶有情,奶奶又不記得前事了,你們……能夠照舊做一對恩愛夫妻,那是再好不過了,可惜,老太太要爲他另娶莊姑娘,唉!這是命啊,奶奶仔細思量着些,凡事不可急躁,多想想咱們秦家大爺!”
媚娘伸出右手食指揉了揉眉心,說道:“我知道了,媽媽讓我躺會兒,睡是睡不着了,我得好好想一想,理理這頭緒,太亂了!”
“好,好,奶奶躺下來,躺下!”
王媽媽忙站起身,幫着媚娘掖被角,媚娘說:“媽媽也去躺着吧!”
王媽媽應了一聲,放下幔帳,在牀前站了一會,這才轉身慢慢往軟榻走去。
媚娘躺在被窩裡,眨着眼睛,思緒還是紛亂,不知從哪裡理起,索性閉上眼,到底不是正主兒,事不關己先掛起來再說,意識模糊,一不小心便睡着了。
可憐王媽媽睜着眼躺在軟榻上,時不時擔憂地望一眼牀鋪的方向,就怕媚娘太難過太傷神了。
漫漫長夜,清華院裡睡不着覺的還有人在,那是東院書房裡的徐俊英,他毫無睡意,又不肯到牀上躺着,坐在案桌後認認真真地看一本翻開的書,那書頁已久久未翻過去,上邊的字他一個也看不清。
腦海裡,不停地轉換着幾個人的面孔——老太太慈愛的臉,莊玉蘭蒼白、略顯羞澀的笑顏,媚娘嬌美的面容,一會兒端莊溫婉,一會兒調皮精靈,一會兒嬌嗔地看着他,一會兒又陪着小心,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出!
去老太太房裡問安,老太太不住聲地埋怨媚娘不懂事,禮儀教養太差,嘆着氣對他說:“開年等太后宣我進宮,便替你求個旨,將蘭兒娶進門。你如今回了京,在朝庭上露臉,未免有應酬,需要帶眷屬出面時,別人的夫人都是貴女,偏你的夫人上不得檯面,卻怎生是好?蘭兒來了之後,便好了!兩位夫人,蘭兒隨你在外應酬,媚娘只在府裡打理些內務事,中饋可以先讓媚娘掌着,蘭兒慢慢上手,恆哥兒還小,不急着立世子,等蘭兒生了兒子,兩相比較,立長立賢,又再說!”
老太太坐在矮榻上,身後雕花桃木座六扇花鳥春風圖屏風後面,隱約有纖巧苗條的身影輕晃了一下,徐俊英知道那是莊玉蘭在偷聽,實話說他不喜歡她這個舉動,他未來的夫人,舉止應該端莊大方,光明磊落,偷偷摸摸的像什麼樣!
他今夜正式告知媚娘自己要娶新婦,她問他另娶的理由,責怪他另尋新歡,卻放她孤單一人苦度春秋,他的心竟然爲那句話莫名的抽痛了一下——秦媚娘,她也敢說那樣的話!
很想送她一句話:既知今日,何必當初!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漠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