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遠方。
在火車站,遇到朋友。朋友送她離開小城,他與她,於是成爲旅伴。
替我照顧好她啊!朋友說着,輕攬了她的肩。這是一種姿態,表達了一種歸屬,或者告誡。
她會在中途下車,而他將奔赴終點。
他與她,隔着六節車廂。他記下她的電話,說萬一火車上找不到她,就打電話。他說的是真的,她長着一張大衆化的臉,穿着一身大衆化的衣服。
他上了車,坐了一會兒,列車開始啓動。他穿過六節車廂,掏出電話,未及撥,看到她。她坐在過道的小凳上,瞅着窗外。她站起來,說,嗨。
還好?
還好。
閒着?
沒事。
喝杯茶?
去哪?
我那。
好。
他帶着她,穿過六節車廂,來到他的鋪位。他拿出紫砂壺,爲她泡茶。列車上條件簡陋,他卻不肯馬虎。他們喝着茶,慢悠悠聊天。
在纓城呆了幾天?
三天。
你們很早就認識?
時間不短。
能看出她與朋友的感情。能看出她是認真的。可是他知道朋友有妻子,有家庭。他還知道,朋友遠不及她認真。
朋友並不壞。但朋友喜歡這樣的遊戲。——誰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掏出電話,看看,放回去。
聽錯了,以爲是短信。她說。
不是?
不是。
他忙吧?
又沒說以爲是他的短信。
她將頭扭向窗外,靜靜地喝茶。列車開始顛簸,給她倒茶時,兩人指尖偶爾相觸。
他抱歉地衝她笑。
午間,他請她去餐車吃飯。餐桌上的塑料康乃馨沾滿灰塵,他去洗漱處,將它沖洗乾淨。他將康乃馨擺正,她驚奇地發現,塑料製成的花朵,竟也如此生機勃勃。
她想起一句話:愛情就像塑料花,成噸批發。
他點了兩份套餐。在她的那份裡,她發現一隻蒼蠅。他喊來服務員,讓她換一份。她聽到旁邊有人說,換一份有什麼用?他們會將蒼蠅拿掉,重新端上來。她裝作沒聽見,他卻將他的那份推過來。你先吃吧!他說,我還不餓。
她笑笑,沒有拒絕。雖然她吃得很少。
吃完飯,他問她,有午睡習慣嗎?她點頭。他說,那咱們都休息一會兒。他送她去車廂,爲她打滿一杯熱水。他說,如果有需要,隨時喊他。
爲什麼對我這麼好?完全是玩笑的語氣。
答應要照顧你的。他說,他還沒給你短信?
沒有。
無非一個短信。
是這樣。
或者,你可以先發給他。
不了。她說,暗了表情。又說,休息一會兒吧。
圍巾矇住臉,卻怎麼也睡不着。想在纓城的三天,他對她雖然體貼,卻總是感覺缺少些什麼。缺少什麼呢?真誠吧。
她知道這是遊戲。她不願承認這是遊戲。但這真是遊戲。
恍惚間似乎聽到他的聲音。爬起來看,他坐在過道的小凳上,看窗外風景。
一直沒睡?
睡不着。過來看看你……
因爲顛簸?
顛簸。
他帶着她,穿過六節車廂,去他的鋪位。他泡茶給她喝,剝橘子給她吃,講笑話給她聽。她笑。開始是禮節性的,後來就忍不住了。晚餐時間,他再一次請她去餐車吃飯。
三十塊錢一份的套餐,兩份。兩個人卻幾乎都沒有去動。不過他們喝了點酒。列車上很差勁的紅酒,竟也喝出些浪漫高雅的情調。
突然她意識到,他們馬上就將分別。
來短信了嗎?他問。
她搖頭。現在她很煩這句話。
他們去她的車廂,車廂連接處,兩個人都站住了。他說他很想抽一根菸。她說,我陪着你。
天暗下來。看不到窗外,玻璃上映出兩個人的模樣。他從玻璃上看她,她從玻璃上看他。他突然說,你挺漂亮。
她笑。
快下車了吧?
下一站。
有點不捨你。
她笑。
我沒開玩笑。
知道。
以後,還能見嗎?
她不語。
他低頭抽菸,臉頰突然被輕啄一下。他驚,擡頭看她,她聳聳肩,滿臉無辜。列車顛簸了一下,她說,剛纔。
列車顛簸了一下。那顛簸恰到好處,讓她的吻迅速直接,無懈可擊。
他很想對她說些什麼,說些他的事情,說些朋友的事情,說些他的故事,說些朋友的故事。或者給她一些暗示,爲朋友,爲她。可是他不能。朋友伴他十年,她不過伴他十個小時。
他提着她的行李,送她下車。他們在站臺上面對着面,靜靜地站着,不說一句話。突然他和她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他在送她,還是她在送他。
他上車,看她摘下眼鏡,又戴上眼鏡。她發現藏在車窗後面的他,她看着他,走向他,越過黃線。他衝她使勁擺手,示意她離開。他衝她喊,別靠近,危險!
列車開始啓動,他跑到車廂連接處抽菸。然後,他掏出手機,咬咬牙,將她的電話刪掉。
片刻後他接到一條短信:以後,還能見嗎?
他摘下眼鏡。他沒有回。
她到站了,他的旅程才走了一半。或者,他到站了,她的旅程才走了一半。
似乎這沒有什麼不同。
列車開始顛簸。他突然發現,列車竟然也這樣顛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