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間裡,白姝安臉色煞白地站着,琴姐在旁邊幫她解開了舞服的鈕釦,一件一件地褪下來,等到只剩內襯時,右手臂上已染紅了一大片,而她也只是直直地站立着,沒有發出一絲呻吟,任憑血從袖子裡一滴一滴地流到指甲,於是那朵鮮紅的桃花就開到了指甲裡。
白姝安堅持到演出結束,本來已經筋疲力盡,不想一個高大的人影突然出現在她身側,一陣風似地,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
她的身體就如瞬間失去了支撐一般,全身無力地往前倒去,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恍恍惚惚,拉着她手的這個人,她還來不及看清楚他的臉,只模模糊糊地望見他腦後濃密的黑髮,鬱鬱蔥蔥地長到鬢角,他手心的溫度很濃,寬闊的肩膀卻很遠……
眼前明亮的燈光彷彿融進了室外黑暗的天色,驟然間失去了所有光彩,她腦中的一切意識也在瞬間被黑暗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股強烈的清流刺激,意識漸漸恢復,那冰涼清冽的水流沿着她的手臂,蜿蜒淌至胸口,逐漸蔓到全身,一遍遍刺激着她疲憊的雙眼,睜眼所見,白茫茫地一片,四下裡悄無聲息,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
她試圖起身,但全身酥軟無力,又一頭扎回枕中,閉上眼睛,可怕的嗡嗡聲一層接一層地涌上來……
一隻溫熱的手掌暖暖地撫上她的臉頰,憐愛地摩挲着她的耳鬢和前額,她努力地再次睜眼,終於看清眼前熟悉的面孔,那溫婉柔潤的眉宇間此刻因緊蹙而凝聚着細紋,通紅的眼角還泛着溼潤的光芒,看到她睜開雙眼,脣角一個濃濃的微笑暖若春陽,頓時在她心底牽扯起絲絲縷縷的依戀。“曼姨。”她輕喚了一聲,嗓音有些哽咽,“我在哪裡?”
“這裡是醫院,你感覺好些了嗎?”曼姨的聲音柔軟而動聽。
“嗯,怎麼我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努力地擠出一絲笑來,卻因實在沒有力氣,那勉強的笑容很快便消散在蒼白的臉上。
曼姨的手再一次捋了捋她額角紛亂的發,俯下身子用額頭貼了貼她的面頰,再溫柔地抵在她的前額,確認一切正常之後,聲音稍稍恢復常態:“你昨天晚上演出結束後在學校裡昏倒,已經昏迷了一夜,幸好現在沒事了。沒有力氣也是正常,你留了太多的血。”
望着曼姨清瘦的臉上深陷的眼眶,想必是熬夜所致,白姝安不忍地撒嬌道:“曼姨,你快去休息一下吧,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曼姨不但沒有離去,反而安心地坐到牀沿,仔仔細細向她說起昨晚的事來,“昨天晚上陳師傅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車子出了意外,你受了傷,之後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就知道一定是你的倔脾氣又犯了……我急忙趕到學校,碰到你雲姨,她說你剛剛被一個青年男子救走,已經送去了醫院,幸好琴姐當時跟着他一起來到醫院,又及時打電話通知了你雲姨……我和你雲姨纔在第一時間知道你所在的醫院,可是當我們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那位男子卻已經離開了……”
曼姨的陳述很平靜,白姝安卻變得越來越困惑和茫然,曼姨顧自波瀾不驚地說道,“我很遺憾沒有看到那個救你的人,因爲據琴姐說,他行爲舉止十分紳士,長相又無可挑剔,而且還……”
白姝安終於理解了曼姨話裡百轉千回的試探,急忙打斷她:“我不認識他,”話未完覺得描述得不夠準確,趕緊糾正,“我昨天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他救我來醫院的事,我壓根一點兒都不知道,我當時已經暈倒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這有什麼難,既然是你雲姨學校邀請的貴賓,她很快就可以打聽到他的身份和職業……”面對白姝安無辜又糾結的樣子,曼姨根本不以爲然,她甚至有些無可奈何地瞪了姝安一眼,“你可別怪我擅自做主,我知道你腦子裡在想什麼……我要是再置之不理,這麼好的一個青年才俊又要被你錯過了……”
“好?你都沒見過人家,怎麼就能斷定人家是青年才俊了?”
“你們車子出事後,要不是他及時發現,你能那麼順利地回到學校?你演出結束後暈倒在後臺,要不是他及時送你到醫院,你現在還能這麼完好地躺在這裡跟我聊天麼?不管怎麼說,他昨天救了你兩次,這難道還不能說明他修養良好,心地善良嗎?”
“可惡的琴姐,到底跟你說了多少,我下次外出表演絕不帶上她了……”白姝安閉上雙眼,直直地躺在牀上,打算用沉默來抗議曼姨匪夷所思的想法。
哪曉得曼姨這次是動了真格,“裝睡也沒用,你雲姨向來古道熱腸,估計這會連人家住哪裡都打聽清楚了,下次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們要親自上門去道謝,如果你覺得上門太唐突的話,或者約他出來見個面,吃個飯……”
此刻白姝安的腦袋處在一片混沌之中,根本趕不上曼姨瞬息萬變、捉摸不透的思維,她本想用雙手擡起被子遮住面孔,可以暫時遠離她聒噪的聲音,沒想到左手臂上還吊着鹽水、插着針筒。雙手猛地一擡,左手針頭深陷進皮膚,右手觸及傷口,一陣痙攣般的疼痛,不由自主發出“哎呀”一聲。
曼姨低頭看到她右手臂上包裹結實的傷口,已經眉頭緊蹙,再一看左手輸液處正滲出一道細小的血絲,終於緘口不語,急忙按下牀頭的叫鈴。
30秒鐘之後,護士急匆匆地趕來,熟練地清理掉新增的傷口之後,又幫她重新找了靜脈口子繼續輸液。
護士離去之後,曼姨小心翼翼地將被子拉到她的頸下,並仔細掖好,微嘆了口氣,正打算起身離去,聽到白姝安微弱的聲音不確定地響起:“曼姨,爲什麼不能是若旻哥,你明明知道,我……”
曼姨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表情冷淡,語氣堅定地回絕:“這件事情不用再提了,我最後再說一次,你們兩個是不可能的,他把你當妹妹看,你也應該尊他爲哥哥。好了,你休息吧。”
曼姨起身沉默了片刻,回頭俯瞰着她,語氣毋庸置疑,“還有,從今天起,直到你手上的傷完全康復爲止,不準練舞,不準登臺!”她說完之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高跟皮鞋踩着地板發出有節奏的“蹬蹬”聲,與她圓潤有力的嗓音融合在一起,清晰地迴盪在白姝安的耳際。
白姝安瞪大着雙眼呆呆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許久許久,才從迷茫中回過神來。曼姨不是她的母親,卻是她人生裡最親近的人,曼姨把她養大,教她學舞,並且努力讓她過着像所有少女般無憂無慮、與世無爭的日子,曼姨愛着她,寵着她,可唯獨這一件事,曼姨態度決絕,不容置疑……
杜若旻是曼姨最得意的學生,比她年長一歲,也是雲城歌舞界最炙手可熱的舞蹈演員,十餘年的朝夕相對,他們在舞臺上心有靈犀。
白姝安曾經絞盡腦汁也沒有找到她與若旻不合適、不般配的理由,漸漸地,卻讓心底那股暗暗滋生的愛戀更加地肆虐……
此刻腦子雖然混沌,卻在瞬間幡然醒悟了一回,若旻的的確確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喜歡的話,也許曼姨是旁觀者清,若旻或許真的只是把她當做妹妹來疼愛吧。
想到這裡,白姝安心灰意懶地閉上了雙眼,病房裡如此安靜,針落可聞……她腦子裡盤旋着曼姨離去時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嘴角浮起一抹暖暖的笑容,曼姨依然是她最親最愛的曼姨!
白姝安這次休養,持續了1月有餘。
她在病房中被禁錮了一週之後,實在忍不住,千懇萬求,曼姨終於同意她出院。她慶幸曼姨沒有再次提起吳月大學慶典當日救他兩次的青年才俊,究其原因,她倒是從雲姨那裡獲悉了一二。
那是她住院後的第五日清晨,雲姨懷裡捧了一大束嬌豔欲滴的鮮花,一手拎了只水果籃子,前來病房探視。
當時病房中只有她一人,雲姨剛在牀前的木椅上坐下,就深深嘆了口氣,細長的眼睛裡射出兩道奇異的光,毫無預兆地責怪起對曼姨的種種不滿,“我真的不知道你曼姨究竟是怎麼想的,人家那麼好的條件,哪一點讓她不滿意了……我在慶典那天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眼前一亮。器宇軒昂,英俊倜儻,這樣的外形我敢說就算潘安、宋玉在世,也只能打個平手……後來打探到他的身份時,着實讓我驚詫,你知道他是誰嗎?”
雲姨雖是在問她,卻全然不顧她的疑惑,也不管她是否聽明白了話裡的意思,更不容許她插話半句,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就是雲城首富洛天齊唯一的親生兒子——洛涵風……難怪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他渾身透露着一股貴族氣質,據說他從小在美國長大,3年前回到雲城後……”
“曼姨,你真是異想天開!”白姝安忍不住打斷她,“你說的這個什麼首富的兒子,跟我有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他救了你兩次,如果他對你沒有好感,怎麼會在你演出結束之後親自跑到化妝間去找你……肯定是擔心你的傷勢……”雲姨眼中的光彩已經化作一團彩霞,襯得她整張臉都容光煥發,雖然雲姨向來精力充沛,做事經常憑藉豐富的想象力,但是白姝安清楚明白地知道,這件事的關鍵點不在這裡。
“曼姨不會同意的。”
“是呀,這就是我最最生氣的地方,前天我一跟她說這個青年才俊來自雲城,你曼姨當即拒絕,一句話都不願意再聽下去,我知道雲城是她的傷心之地,可是這件事關係到你一生的幸福。”
“傷心之地?”白姝安知道他們舞蹈團成立12年以來,雖沒有跑遍大江南北,至少在鄰近重要省市已經小有名氣,雲城是經濟繁華、文化鼎盛的大都市,但曼姨卻從來不肯安排團隊前去演出。
有一次雲城的一個重要頒獎晚會的節目籌備組邀請她和杜若旻前去表演,白姝安頗爲心動,便咬了咬牙,想好言相勸嘗試着說服曼姨,卻被曼姨狠狠地警告,不許她再提起任何有關於雲城的人與事,至此,“雲城”這兩個字就成爲了他們舞蹈團的禁語。
今日無意中聽到雲姨話裡暗藏的深意,姝安謹慎地追問,“雲姨,您是不是知道曼姨過去的事?”
“知道一點兒,但是……”雲姨難得支支吾吾了一回,“我們還是不說了,既然你曼姨有意瞞着你,知道了對你沒好處……真是可惜了,那麼好的一匹白馬,不行,我們一定不能就此放棄……洛董事長跟我們校長有些交情,前年水月閣開工的時候,他一口氣就捐助了100萬,算起來還是我們學校的恩人……”
白姝安不知此刻該喜還是憂,她深知曼姨的脾氣,一旦她所認定的事情,八匹馬都拉不回來……雲姨生性開朗,做事全憑想象力,從前一直遷就曼姨,但有時爲了滿足心底的浪漫想法,常做出一些不合常法的事來。她們兩人針對這件事有了如此之大的分歧,最終的受害者肯定是自己。
但是,白姝安更清楚她自己的心意,目前,沒有任何的人與事可以撼動心底日益滋生的那棵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