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循矩雅舍外有尊門神,武令媺遠遠地便已經瞧見一名虯髯大漢有如半截鐵塔直挺挺地戳在門口。那是顏無悔如同親人一般的老僕顏大山,她挺熟的。
武令媺對顏大山向來客氣,老遠就打招呼:“許久不見,您和雙雙挺好的?”
顏大山不敢怠慢,急忙深躬身作揖行禮道:“多謝殿下關心,草民與小女都很好。”
李循矩一直吃着顏無悔開的養傷補身方子,皇帝陛下的傷情又多虧了顏無悔盡心竭力穩住。不等武令媺向皇帝請旨,蘭真公主就顏無悔欲拜李循矩之事先下手,早早徵得了皇帝的同意。如今顏無悔正經是李循矩的入室弟子,每天都會在這間院子裡待上幾個時辰。
顏大山既然在門口,顏無悔就必定在屋裡。武令媺不明白的是,顏大山爲什麼要防賊也似地守住門戶?“您怎麼不進屋裡去?”她隨口一問,令金生水上前叫門。
顏大山回答道:“蘭真公主殿下交待過,公子讀書需要安靜,讓草民守着點門戶,以免被人打擾了李學士的授課。”
武令媺一挑眉,不置可否。很快院門就打開,是顏無悔親自來開的門。一見武令媺,他便露出笑容,很歡喜的樣子。
“十九,你怎麼有空出宮?”自皇帝陛下病情穩定後,顏無悔就沒有成天守在宮裡。只是每隔三天進一次宮給皇帝複查,而後斟酌藥方。
“一直在父皇跟前侍疾,我都沒來看望小舅。他的傷都好了麼?”武令媺見這少年溫暖如春日陽光的笑容,心裡也暖洋洋的,微笑道,“你學得如何?李老師對你可嚴厲?”
顏無悔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微帶着羞澀道:“老師的傷已經痊癒了,今天他還說要去戶部正式上差。我剛剛開始學史,有些東西看不透徹。要思考挺長時間。老師待我很好,不過該嚴厲時也會很嚴厲。”
“你在學史?”武令媺有點意外,不解地問,“怎麼小舅就開始讓你學史了?”
受聖手神醫的影響,顏無悔對道家經典頗爲精通,纔會有悲天憫人的心懷,行事作爲之間也帶着幾分清逸恬淡之氣。但是儒家那些經典,他還停留在背誦至熟練的階段。並不能深刻領會其真義。
而讀史,向來要往字眼的更深處看透三分四分,只精研表面文章根本無用。武令媺很清楚顏無悔的學問程度,覺得李循矩這就讓他去理解史書有點操之過急。他不吃力纔怪。
“無悔,我想你自己應該明白,你爲什麼要拜在小舅門下讀書。”武令媺沉吟着說,“有了明確目的,纔能有的放矢地去學習。”她向來都是這樣做的。
“我……”顏無悔定定地凝視武令媺,緩緩道,“我原先只想長些學問,但是現在我改了主意,我要考科舉!”
武令媺又驚訝了。顏無悔年紀雖不大。醫術卻着實精湛。由此可見,他於醫道是有極佳天賦的。這點,皇帝陛下也深爲肯定。但是在她看來,他的性情並不適合走仕途路。
“你醫治父皇有功,如果你想入仕,其實不必去考科舉。等聖手抵京,父皇會對你們師徒有封賞。不過。考科舉入仕就不僅限於太醫院或者民醫署這樣的官辦醫療機構。無悔,莫非你打算以後不再以醫道爲正業?聖手會同意嗎?”武令媺瞅着顏無悔身上乾淨平整的白色絲袍,有點可惜他要扔下這門好手藝。
顏無悔抿抿脣,忽然別過頭,有意避開武令媺的眼睛。他低聲道:“十九,我覺得義母說的很對。以我一人之力,我能醫治的人終究有限。然而我若能爲一方父母官,可以幫助的人卻會很多很多。有句話說。不爲良相,便爲良醫。醫道爲我所鍾愛,我不會放下,但我也想成爲可以爲更多百姓做實事的好官。師父很疼我,我想他會認同我的想法。”
他還不能告訴十九,他要考科舉。是想讓人們承認除了醫術以外他的別的才華。皇帝陛下的封賞,只針對他的醫術而來,頂了天讓他成爲太醫院的院正。可他不想當什麼院正院副,他要用手中妙筆書寫一份別樣人生。而這份人生裡,他希望會有十九。
這些想法是他深藏於心底的渴望,他不曾對任何人提起。他覺得自己剛剛開始這份別樣人生的奮鬥旅程,沒有必要大肆宣揚,也不能就此宣諸於外。
顏無悔這番話有道理,再說人各有志,武令媺也沒什麼立場去反對。只是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讓她覺得異樣。算了,是人就有秘密。人生是他的,他願意棄醫入仕是他自己的選擇。
“只要你認爲這樣的人生路確實是你真正想要的,我就支持你!但是如果你打算考科舉,現在就學史是不是早了點兒?不過我想小舅學問精深,這樣安排或許他另有用意。”武令媺不好說得太明白,含糊提了一嘴就沒再說別的話。
她邁步跨進了院門,卻見李循矩就站在院子裡。他瘦得很厲害,臉頰深深凹下去,眼神也還透着重傷過後的虛浮。一襲深藍外袍“掛”在他身上,愈發顯得他的臉色沉鬱幽靜。
舅甥倆相視卻無言,沉默相跟着來到書房落坐。武令媺讓樊梓臻遞過去一張銀票,勉強笑着說:“我聽說姨祖父把李家祖宅買回來了,想必你們手頭的積蓄用得差不多,沒什麼餘錢去添置傢俱什物。我這段時間太忙,也省些買賀禮的心思,這些銀子就是我的心意。”
李循矩爽快地收下這張銀票。以他和武令媺的感情,如果推拒,反倒不正常。但他還是說:“你如今開府,我聽說宅邸很大,你需要的銀子想必也不少。這些錢我暫時先用着,救救急。等這季度鋪子的分紅領到手,我再還禮給你。”
顏無悔小臉微燙,他沒想到老師手頭這麼拮据。老師念着他開方子送藥材,堅決不肯收他的束脩,他也沒辦法。不過若是喜遷新居,做爲唯一的入室弟子,他就可以送賀禮了。
武令媺無所謂地笑笑,一萬兩用在李家祖宅添置傢俱綽綽有餘,扔進她的公主府卻還是大大不夠。她啜飲着茶水說:“我那兒你不用記着。父皇什麼都爲我考慮到了,傢俱什物都是現成的,直接住進去就行。”
眼神瞬閃,她低聲又道:“我在魏國的那些產業,父皇發話說要折算銀子給我以作補償。”擡眸靜靜地看着李循矩,她繼續說,“此次魏國的質子是魏王的親弟弟代侯,他已經和鴻臚寺提到了玉脂香蜜田地鋪子的事兒。小舅,現在留守的那些人,是讓他們繼續待在魏國呢,還是帶回大周來?”
李循矩沉默把玩着書桌上一方鎮紙,良久才澀聲道:“他們在魏國有家有口,雖然都已經簽了死契,但若要他們背井離鄉,未免不近人情。不如就讓他們待在魏國吧。”
同樣默然數息,武令媺才沉聲說:“那就聽小舅的。”她長身而起,又道,“書院來了不少新同學,我去見一見,就不打擾你們了。”她真的不想在這個房間裡再多待一秒鐘。李循矩的回答,讓她傷心。
魏國的生意當初是李循矩一手打理的,但他只是代理人,他不是那些魏國奴僕的主人。用武令媺前世的話來說,她自己是掌握股權的董事會主席,而李循矩只是總經理。
爲什麼,在她的產業即將全面撤出的情況下,他要把用她的錢買下的那些人還留在魏國?是害怕這些人來到大周以後,會被她發現,他們效忠的人其實是他李循矩,而不是她武令媺嗎?
爲什麼,你明明知道這樣回答會引起我的疑心戒備,卻在猶豫之後還是如此選擇?武令媺深深地看了李循矩一眼,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拂袖離去。
爲什麼要故意引發你的猜疑?李循矩滿心苦澀地想:“只有你懷疑了我,纔不會將要緊事情都告訴我。這樣的話,即便玄鶴令當面,我也不會多說多做什麼,也就不會更多地傷害你。我之所以處處留破綻,就是想讓你對我起疑心!”
李循矩不能違背祖父的遺命,他會對玄鶴令效忠,但他也不願意傷害武令媺。他怎麼會不知道,身爲母家唯一親人的自己卻無情離她而去,必定給她留下一道凌厲傷痕。如果再有利用之舉,那真是往她的傷口上大把撒鹽。
他不是不明白,兩面遷就只會兩面不討好。他李循矩將裡外都不是人,最後恐怕就要落得悽慘結局。然而只有如此,他纔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所以就這樣吧,苦果自己咽。
顏無悔雖然沒有與人勾心鬥角的經驗,但他看得出這對舅甥的不對勁。將武令媺送出去以後,他回到書房試探地問:“老師,您和十九似乎……”
“你的打算應該早點對我說!如果你想考科舉,那我們應該修改課程。”李循矩打斷顏無悔的話,面無表情地說,“因爲蘭真公主提出要求,我纔會教你品讀史書。既然你的志向在科舉,理所應當要先熟讀且精通經義。開始吧。”
老師顯然不喜歡自己過問他與十九之間的事情。顏無悔只能怏怏嘆氣,捧起李循矩從書架抽出的書本,認真研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