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百官在奉天門前伏闕叩問天子平安。
這一場來得突兀卻又讓人莫名緊張的伏闕,其始只是原本在小民百姓當中小規模流傳,突然卻因爲秦王上書奏請獻捷和獻俘之後開始,從上到下大肆流傳的信息——皇帝已然駕崩,如今只是太子顧慮各藩局勢故,而暫不發喪!面對這麼一個消息,如今幾個都是剛剛換上去的各部尚書侍郎們,一時間也都有些坐不住了。於是在深有名望的吏部尚書夏守義和戶部侍郎張節的帶領下,一衆人等這一天便於奉天門前伏闕叩問天子平安與否。
最初不過是一二十人,多半都是吏部和戶部的屬官。然而,這兩部原本就是六部之中至關緊要的兩部,影響力自然非同小可。短短一刻鐘內,伏闕的人便增加到了五十,一個時辰後便是一百多,即便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中,不斷有年邁體弱的支撐不住倒下,但立時有更多年輕力壯的前赴後繼地加入了進來。於是,起初不想貿然出面落人口實的太子,最後被逼無奈,不得不趕到了奉天門前。
見那些個白髮蒼蒼的老臣正被人架到一邊灌着熱湯熱茶,底下黑壓壓跪着至少兩三百的官員,太子不禁緊緊蹙起了眉頭。不用看他就知道,這些人當中必然有秦藩趙藩乃至於其他各藩的內線,但更多的卻是忠直之士,自己將來要坐穩大位,就得緊緊依靠着這些人。畢竟,比起秦王和趙王的赫赫戰功來說。他唯一擁有且最有力的,就只剩下大義名分了!
於是,他快步走到爲首的吏部尚書夏守義跟前,伸出雙手想要把人攙扶起來。見夏守義堅持着雙手伏地不肯起,他忍不住一跺腳道:“夏公,這大冷天的你等卻如此執拗。若萬一凍出個好歹來,就算你不顧惜身體,好歹也得顧惜這吏部千頭萬緒的部務銓選無人處理!”
“太子殿下,從臘月到除夕正旦,皇上自始至終一面都不曾露過,臣等實在是心中不安。兼且如今外界流言日烈,倘若不能昭告天下。只怕那些流言蜚語會愈演愈烈,以至於動搖國本!”國本兩個字,自然指的便是太子這個東宮儲君。見太子爲之動容,夏守義便一字一句地說道,“臣也知道如今皇上正在安養。不得貿貿然打擾。只求太子在吾等衆人當中挑選幾個人去乾清宮入見。只消如此,便能讓那些積冰立時消融!”
六部尚書侍郎這些年輪軸轉一般,換了一撥又一撥,但夏守義這個吏部尚書卻一直都是穩坐釣魚臺巋然不動,太子很清楚這人和各藩絲毫關係都沒有,而是隻忠於皇帝。想到皇帝如今應該還在昏睡,就算是醒來也口不能言說不出任何對自己不利的話,他假作爲難掙扎了許久,最後才點了點頭。
“各位一片忠心。孤不敢辜負了。夏公,還有張大人。”
指了今日兩個打頭的大佬之後,太子在人羣中又蒐羅了一番,又挑了兩個誰都知道是和秦王趙王親近的大臣,又叫了兩個素來忠直的科道言官,總共是六個人往乾清宮去。這一行人一走。其他的人自然紛紛扶着膝蓋站起身來。只是大冷天裡這麼折騰一趟,好些人都站立不穩摔倒在地,縱使能站的也都是手足發僵。然而,須臾便有小內侍匆匆趕了過來。
“諸位大人還請稍待片刻,太子殿下來此之前已經讓人熬好了禦寒的薑湯,請諸位大人用一碗暖暖身子再走。另太子殿下說了,各位一片忠直之心,各賞暖耳一副!”
十一月起在京百官可戴暖耳入朝,但多半都是各自依家境所制,貧寒些的往往是用棉布自己絮些棉花,只有家境豪奢的勳貴武臣方纔戴得起毛皮。此時此刻,當一碗薑湯下肚,衆人一一捧過了那毛皮順滑溫暖的暖耳,一時對太子的感激之心自然又增添了幾分。
而乾清宮中,當夏守義爲首的衆人跟在太子後頭進了西暖閣,在御榻前行過禮,等到太子親自打起了牀上的帳子,看清楚那上頭躺着的皇帝時,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舒了一口氣。尤其是夏守義見皇帝面色顯見還算紅潤,也不見多少痛苦之色,他便輕聲說道:“上天庇佑聖君,知道皇上的病並未有大礙,天下臣民必然會歡欣鼓舞。”
然而,在其餘幾人紛紛附和的時候,位列最末以直言著稱的戶科給事中胡彥卻是沉聲說道:“只是我等就算出去如此告訴大家,總難免有人會質疑不信。雖則皇上靜養,不宜受驚擾,可太子殿下最好在京城的那些宗室中挑出兩三個妥當人入乾清宮拜見,如此一來謠言自然不攻自破。畢竟……現如今最不穩的是宗室!”
胡彥向來就以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回回奏疏都讓人替其捏着一把汗而著稱,就連太子也曾因爲其屢屢彈劾秦王殘暴嗜殺,趙王沽名釣譽,以及其他諸王種種劣跡,而背後說過此人每次都是揹着棺材提着腦袋上書。因而,別人說這話他必然以爲別有用心,但此時胡彥犀利地指出最不穩的在於宗室,他沉吟片刻,最終便點了點頭。
“胡給諫所言甚是,是孤一時疏忽了。”
太子自從監國之後,爲正名分,在衆人勸諫下,便以孤自稱,而虛懷納諫的風度,一直讓臣下讚揚不已。此刻太子聽到胡彥這樣犀利的指斥而不加責備,反而嘉納之,其他幾位大臣有人鬆了一口氣,也有人面色異樣。須臾,一行人便魚貫退出了西暖閣。走在最後的太子看了一眼牀上一動不動的皇帝,嘴角便露出了一絲冷笑。
當這一行人各自回到各自的衙門之後,少不得將在西暖閣見到天子時的情形對同僚上司下屬大說特說,一時間人人都知道了皇帝不但健在,情形也還算穩定。於是,當太子下令旨,宣召趙王世子陳善昭,淮王世子陳善宇,周王世子陳善睦次日乾清宮覲見皇帝的消息傳出之後,原本沸沸揚揚的議論頓時平息了好些。
至於作爲皇孫之中最年長的卻被獨獨摒棄在外的秦王世子陳善文,一來秦藩異謀已經傳遍天下,二來纔剛被皇帝下令禁足府中,自然沒有人會質疑這一點。
晚間,當六科廊中各科給事中一一離開宮城歸家的時候,從長安右門出來的戶科給事中胡彥上了自己的那輛破舊馬車,坐穩之後,他從坐墊下熟門熟路一掏,卻是翻出了一張紙條來。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後,他就把小小的紙條揉成一團,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地徑直吞了下肚。馬車是爲了上下朝,以及來往家中和宮中方便,而向車馬行租來的,連車伕也是每日調換,而他聲名雖廣,卻是赫赫清流,自然沒有一個人會懷疑到他,更不用說這輛馬車了。
次日一大早,陳善昭便趕到了東華門。淮王世子和周王世子一個十七,一個十六,卻都尚未成婚,但都是十一二歲便送到京城文華殿宗學聽講的人,臉上並沒有民間少年郎的稚氣。彼此廝見之後,話不多的淮王世子陳善宇就閉上了嘴,而周王世子陳善睦則是小聲套起了陳善昭的話。畢竟,因爲修書,陳善昭這一年多來常常呆在古今通集庫中。
“這御藥局不就在古今通集庫旁邊嗎,昭哥你真的沒什麼風聲?”
“這個……善睦賢弟,你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一看起書就昏天黑地日夜不分,這古今通集庫附近的那幾個地方,我都一步沒有靠近過,哪能聽到什麼風聲?”
“昭哥,你呆過頭了!”素來古靈精怪的陳善睦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彷彿自己纔是做哥哥似的,輕輕拍了拍陳善昭的肩膀,隨即低聲說道,“總之我提醒你,眼下情勢不對,你自己多加小心!”
無論這是善意也好,惡意也罷,陳善昭都只能裝傻。須臾,就有太監過來領了他們進去。快到東宮時,領頭的太監突然停了,須臾就只見東宮之內一行人出來,爲首的不是太子還有誰?叔侄四人見面之後,太子便擺手止住了要行禮的三人,柔聲說道:“這種時候就不用多禮了,隨我去乾清宮吧!”
乾清宮西暖閣作爲天子的寢室,兩天之內迎來第二撥探視的人時,卻是和前一日的光景大相徑庭。和目不斜視的夏守義等大臣相比,陳善宇和陳善睦從進乾清門的那一刻起便在留意四周的人,此刻陳善睦更是突然壓低了聲音問道:“太子九叔,李公公怎麼不見了?”
太子原本預備好陳善昭問這麼一句話,卻不料是陳善睦挑頭問了出來,當即面色淡定地說道:“李公公被父皇差遣出去辦事了,所以眼下不在。”
“哦……”
陳善昭沒有理會這個被拖得長長的哦字,打從進入屋子的時候,他的全部心神就都落在了皇帝的身上。隔着老遠看不分明,而等到行禮的時候,太子又一直守在旁邊,哪怕是他們一一跪在了地平上就近探視,他看着不知道是昏厥還是睡着的皇帝,心中只覺得說不出的焦躁。然而,就在這一刻,他就只見一個人猛然朝皇帝撲了過去,竟是從來沉默寡言的陳善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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