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趙王和北平都指揮使胡寬帶兵出發,宛平郡王陳善睿動身前往遼東見武寧侯顧長風之後,身體並未完全大好的陳善昭便挪到了布政司衙門,主管整個北平布政司的上下事務,協調都司的兵員調派以及糧草轉運之事。
由於他年少便入京,趙王府上下的幕僚對他這位世子頗爲陌生,只知道他素來有些書呆,但卻深得當今皇帝寵愛,最初雖不說輕慢,可審視的目光卻是少不了。直到半個月下來,見陳善昭做事井井有條,處事公允果決,衆人這才漸漸服膺了這位少主。
然而,外人看着陳善昭已經從乍然夫妻分離的悲傷中恢復了過來,趙王妃眼看着長子那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猶如冰雪一般的冷靜,心裡頭不禁越來越擔憂,越來越不安。這一日,她破天荒坐車來到了布政司衙門,吩咐上下不得驚動,這才悄悄地前往布政司衙門的簽押房。爲防驚動,她棄甬道不走,反而從旁邊的泥地上過,還未到門口,就聽到裡頭傳來了陳善昭那清冷的聲音。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更何況父王如今正將兵在外,爾等就敢在糧草上有所怠慢?這一撥十萬石的糧食,一分一釐都不能少!”
“可是世子爺,眼看就快到了春天播種的時節……”
“我有說過讓你去徵百姓的種子和口糧?那些富紳大戶倉廩之中積存甚多,向他們徵派!告訴他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父王若是大勝,將來另還他們加倍,此外蔭一子爲廩生。若是誰不肯,就說本世子親自上門和他說理!”
“是是是。”
趙王妃在外頭聽得眉頭大皺。儘管陳善昭這法子是戰時無可奈何之計。但不論怎麼說,府學的廩生若是拿出來給那些富商大賈做交換條件,且不說如今人家是否滿意。日後也必然會被某些清流指摘,以陳善昭往日愛惜名聲的性子,怎麼也不會做出如此反常的行爲。因而,等到裡頭一個人出來,見着自己吃了一驚要彎腰行禮,她立時擺手止住了,隨即方纔親自打起簾子進了門。
“怎麼。還覺得此事不妥?出了事自然有我兜着,父王不會怪你!”陳善昭頭也不擡地說了一句,見對面久久無語,他這才狐疑擡頭,見是趙王妃。他立時丟下筆站起身來,快步走到了母親跟前,“娘,您怎麼來了?也不讓人通報一聲,我好去外頭迎接……”
“我又不是外人,鬧那麼多虛文幹什麼?”
趙王妃端詳着陳善昭。即便如今日日得見,可她卻總覺得兒子彷彿距離自己異常遙遠,總彷彿兩人中間隔着一層什麼似的。尤其是看着陳善昭那沒多少血色的面龐,她更是打心眼裡一陣心疼。好一會兒方纔開口說道:“雖說北平上下的事情多如牛毛,但晨旭還小,你就算事情繁忙,也應該抽出空多陪他一陣子……”
話還沒說完,她就看到陳善昭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名狀的痛苦,到了嘴邊的後半截話不覺說不出來了。只能伸出手去把兒子攬在懷裡。然而,當年離京時那蹲下身就能完全擁住的小小人兒,如今卻已經是高得能夠輕輕巧巧把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可那整個人卻給她一種輕飄飄抱不住,隨時隨地就會飄走的感覺。
“善昭,別一個勁折騰自己,多陪陪晨旭,否則若是你媳婦知道了,心裡頭也必定不好受。”
“娘……”陳善昭輕輕喚了一聲,隨即便苦笑道,“您知道麼,我根本不敢去見晨旭!見着他的眼睛,我就彷彿看到了晗兒正在看着我,那種感覺都讓我快發狂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只要合上眼就能看到她的一顰一笑,可睜開眼睛就什麼都沒了,我恨不得能長上翅膀飛回京師去!倘若不是一件一件不停地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我早就撐不下去了……”
聽陳善昭說着心中的苦痛,趙王妃不禁面上更是黯然。她很清楚,不論如何,只要不能安定了整個北邊,趙王是不會輕易南下的,畢竟,京城中尚有生死未卜的天子,而且天子在宮中情形如何全然不知,心意也並不明朗,趙藩冒不起這個風險。也就是說,哪怕陳善昭再思念妻子,也必須承擔這苦痛的分離,甚至興許還要承擔那一天那血淋淋的噩耗。
她忍不住又把兒子抱緊了些,極其無力地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也說過,她那麼多劫難都熬過來了,如今必然安然無恙。說不定你哪天睜開眼睛,她就出現在你面前呢……”
儘管母親不停地找着各種話來安慰自己,但陳善昭卻沉默了下來。妻子的脾氣他清楚得很,能夠自己解決的事情絕不會求助別人,想當初身在顧家的時候便是如此,何嘗拿事情來求他幫忙?更不要說章晗不通武藝,必然會覺得自己連累別人,更加不會貿貿然北歸了。他當初喜歡的就是她的堅韌和機敏,可現如今卻是這一點使他們就這麼硬生生分離兩地!
“王妃,世子爺,京師急報!”
陳善昭深深吸了一口氣,立時鬆開了手。見趙王妃亦是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須臾便恢復了一個端莊王妃該有的儀態,他方纔沉聲喝道:“進來!”
隨着兩個親衛架着一個累得幾乎癱倒的信使進來,那信使來不及站穩行禮,就哆嗦着手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呈了上去。陳善昭二話不說接了過來,也來不及去找裁紙刀,對着光亮一看就直接撕開了信封,可取出裡頭那張紙箋的時候,他卻不禁有些發愣。
那張紙上竟是空白一個字都沒有!
一旁的趙王妃亦是注意到了這一點,訝異的同時正想開口說話,她卻突然只見陳善昭眉頭一挑,竟是捏着信箋直接到了桌子旁邊,徑直倒了水在硯臺裡,用墨塊少許放進去磨了磨,須臾等硯臺中呈現出了淺淺的墨色,他立時拿着筆蘸了這淺墨在信箋上一抹而過。剎那之間,一片灰色的水暈中,隱隱便呈現出了秀挺的字跡。
是她!是章晗的親筆!
一股難以名狀的狂喜突然之間溢滿了陳善昭的胸口。他不得不使勁掐了一把虎口,這才得以鎮定下來細看信上的內容。然而,就是這麼從頭到尾掃了一眼,他立時爲之面色大變,突然伸出五指徑直罩在了紙上,又擡頭看着那疲憊不堪的信使。
“你走了幾日?”
“回稟世子爺,是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急送北平的,小的走了五天五夜。”
“好,重賞!攙扶了他下去休息!”
等到親衛攙扶着那信使下去了,陳善昭方纔看着趙王妃,緩緩挪開了手道:“娘,你也來瞧瞧晗兒這封信。”
儘管趙王妃是尊長,也異常關切京城來信寫了些什麼,而陳善昭爲何會知道用這種法子來看信。然而,軍國大事她從不越俎代庖,此時陳善昭開了口,她方纔徐徐走上前去。然而,看清了那張信箋上所言之事,饒是她素來鎮定,此刻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父皇竟然留了一份密詔在賜給你和善睿媳婦的斗方之中!這事可會有詐?”
“不會。”陳善昭面色沉靜地迸出了兩個字,見趙王妃微微皺眉,他便笑道,“這封信是晗兒親筆,而且這遞消息的法子,是我當年和她互通消息的時候就用過的。只是那時候我給她的信是用磨尖的蠟燭寫在岳父送給她的信中空白處,不能這麼直接,今次寫在白紙上就方便多了。她既然會動用六百里加急把這個消息送到京城,而且還說已經見過吏部尚書夏守義,那就說明……”
他微微一頓,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密詔的的確確就在她和四弟妹手中,而且內容必然對我趙藩有利!”
趙王妃和章晗不過在當初的秦王府見過一面,對人的印象也不錯,可看見兒子對兒媳如此無條件信賴,她仍不免在欣慰之餘,生出了幾許感慨。然而,下一刻,陳善昭竟是說出了一番讓她大爲措手不及的話來。
“娘,她們兩個女人就算得了此物,而且還是在夏守義眼皮子底下,但也斷然無法就此昭告天下,畢竟這東西未必存了檔!原本父王的打算是安定了北邊,再徐徐南圖,但如今時間拖得越久,太子九叔就越是能夠整飭朝堂排除異己提拔心腹,到那時候密詔就可能別人指斥爲矯詔!如今之計,秦藩之亂如何並不重要,要緊的是京城!”
趙王妃正躊躇之際,外間突然又傳來了一聲通報:“王妃,世子爺,東安郡王回來了!”
“這還真是及時雨!”陳善昭突然笑了起來,又看着眉頭緊蹙的趙王妃說道,“娘,當斷不斷反受其害,三弟既然回來了,請二弟一塊坐鎮京城,我這就帶了他馳馬親自面見父王,到時候那邊大軍可以讓他坐鎮!這最好的機會就在眼前,不能再猶豫了!”
見趙王妃的神情變幻了好一陣子,最終輕輕點了點頭,陳善昭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低頭看着那灰墨色信箋上頭的幾行字,想起章晗親自寫信,無非是向自己表示她一切還好,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着那些微凸的小字。
晗兒,我知道,你這封信不止是向我透露這個訊息,也是希望我這麼做。你等着,我會盡快去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