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乾清宮相比,清寧宮雖也是當年修建宮城時一塊建造的,但由於多年沒有主人,只是太上皇退位之前緊急修繕了一次,因而無論是外在還是內裡,都遠遠及不上作爲天子寢宮的乾清宮兼具莊嚴肅穆和富麗堂皇。然而,從乾清宮搬到了這裡,太上皇卻甘之如飴,平日裡種種花看看書,時而也到三位太上皇妃以及其他妃嬪處小坐,日子過得彷彿很逍遙。
這一日,太上皇便是從顧淑妃那兒回到清寧宮之後,踏進門檻就突然雙膝一軟倒了下來。儘管旁邊的路寬攙扶及時,幾個小內侍也七手八腳上來幫忙,但面對雙目緊閉人事不知的太上皇,衆人仍然嚇得魂飛魄散,有的去太醫院叫人,有的去乾清宮稟報,等到路寬從極度的震驚中回過神彈壓上下,已經走了好幾個人。知道這會兒也談不上什麼應變,他只能又悄悄支使了兩個心腹往長寧宮和東宮報信。
皇帝陳栐第一個趕了過來,隨即纔是皇后和三位太上皇妃,至於其餘太上妃嬪和妃嬪們只能等在外頭。人原本在古今通集庫整理此前編纂的那些書籍的陳善昭晚了一步,正好和東宮出發的章晗的步輦在清寧宮前會合,夫妻二人竟是一齊進了門來。至於其他的皇子公主以及尚未就藩的年少皇弟,皇帝亦是打發了人去傳召。
從院使到院判御醫在內的幾個好手先是診脈之後忙着扎針灌藥,待到輪番施爲後太上皇依舊昏睡不醒,他們少不得再次仔仔細細診了脈。又悄悄商議了好一陣,最後打頭的院使方纔快步來到一衆貴人們面前,撩袍跪下後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夠了!”皇帝知道若是不打斷了,這太醫院院使簡直能把在場所有貴人一個一個點名似的行禮稱呼過來,因而喝了一聲之後。他便不耐煩地斥道,“直接說太上皇眼下情形如何!”
“是是是。”那院使忙前忙後,腦門上早已油光可鑑,慌忙磕了個頭後方才字斟句酌地說道,“皇上,太上皇此前就一度重病不起,再加上廢太子暗害御體。因而身體受了極大損傷,雖是之後精心調養,可底子畢竟已經不行了。如今太上皇脈絡淤塞,心腑無力,即便臣等已經竭力施針灌藥救治。但如今情形仍舊很不好,若是今夜能醒過來,那還尚有可爲。”
皇帝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皺了皺眉後就冷冷地說道:“若太上皇今夜醒不過來呢?”
那院使鎮定了一下心神,再次磕了個頭後方才囁嚅道:“那隻怕得有個預備了。”
儘管之前太上皇重病數月時,顧淑妃等人就已經有這樣的心理準備,然而,眼看着這位打下江山的英主立了陳栐爲儲,又痛快地傳位。隨着陳栐冊立東宮後更是全盤放了權,自己萬事不管在清寧宮中悠閒養起了老,她們本以爲會伴着太上皇過着這種頤養天年的日子,可這才過了多久!眼看着皇帝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卻是一言不發,顧淑妃終於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先前太上皇被廢太子謀害時。太醫院便是爲虎作倀,如今太上皇這突然發病,你們又是兩手一攤!朝廷建太醫院是爲了管醫療之法,統天下醫士,可你們都幹了些什麼,都能幹什麼!”
顧淑妃這聲色俱厲地一問,那院使頓時面如土色連連磕頭謝罪,就連後頭不夠資格上前稟報的那幾個院判御醫等等,也都跪了下來大氣不敢吭一聲。此時此刻,同樣面色蒼白的陳善昭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父皇,這纔對顧淑妃躬身一揖道:“太上淑妃娘娘,廢太子之亂後,太醫院已經換過一次人,前事和他們無干。如今不是追究的時候,皇爺爺的病還要他們徐徐調治,更何況還不到十萬分無望,請您息怒!”
剛剛那一番話與其說是發泄怒火,還不如說是宣泄心中的驚懼,面對陳善昭這番言行,顧淑妃終於沉默了下來,隨即對陳栐襝衽施禮道:“皇上,妾身失禮,萬望恕罪。”
“太上皇病成這樣,娘娘也是一時情急。”傅氏及時從旁插了一句,見陳栐輕輕點了點頭,她便衝着太醫院諸人沉聲吩咐道,“太上皇這一病,爾等需盡心竭力從中調治,若是能夠妙手回春,皇上自然重重有賞。若是有怠惰或怠慢,你們自己知道後果!”
“是,臣等明白。”
眼看太醫院諸人下去斟酌藥方以及商議接下來如何診治,陳栐環視衆人一眼,見章晗的額頭隱現汗珠,想起長媳尚有兩月不到就要生了,他便淡淡地說道:“太上皇病重,從朕以下輪番守護,章氏,你身上既然懷着皇家血脈,便先回東宮吧。”
如今正是酷暑難耐的時候,儘管這殿中四處擺着冰盆,但人一多卻根本不濟事,再加上孕婦怕熱,章晗的後背心早已經溼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異常難受。她知道此刻不是自己逞強的時候,因而稍稍謙辭之後便答應告退。臨出門之際,她悄悄握了握陳善昭的手,發現這大熱天裡他的手卻是一片冰冷,頓時明白了他的心情。
在場這麼多人,陳善昭決計是最牽掛太上皇的那個人!
然而,在這等人多混雜的地方,她只能用勸慰的目光看了陳善昭一眼,繼而便退了出去。她這一走,皇后傅氏亦是以暑熱爲由,勸了顧淑妃和惠妃敬妃幾句,最後只留下了惠妃一人陪侍。而陳善昭也在盯着病榻上雙目緊閉的太上皇看了許久之後,到陳栐面前行禮說道:“父皇,朝政如今才上正軌,父皇日理萬機,還請先回乾清宮處置政務吧。”
“不用,朕會把奏摺拿到這兒來批!”
聽到皇帝如此說,皇后傅氏亦是溫言說道:“皇上,政務並非一人處置便可決斷,若要召見外臣,則清寧宮大爲不便。這兒除了太上惠妃,還有妾身和善昭一塊留在這兒。再者,待會兒其他人興許都會趕過來,探視過後皇上於乾清宮召見訓誡,也更加穩妥。若是有什麼進展,抑或是太上皇醒了過來,妾會讓人第一時間去乾清宮稟報。”
陳栐猶豫片刻,掃了一眼牀上比從前清瘦許多的父皇,心裡卻是五味雜陳。他不想當幾年十幾年的窩囊太子,於是父皇成全了他痛快傳位;他不想登上御座之後,仍然像個傀儡似的事事不能做主,於是父皇在他冊立東宮後,把最後的權力也都交給了他;然而,身爲皇帝,背後卻有個太上皇,那種說不出的滋味總讓他覺得猶如芒刺在背。可現如今,自己從小便是望着那背影奮力追趕的人快要死了,他的感覺竟不是如釋重負,而是說不出的失落!
父皇那等英雄人物,竟也會死於病痛,死在深宮?
“也罷,勞請太上惠妃和皇后多勞心了。”說完這話,陳栐又看着陳善昭道,“善昭,你年輕,晚上的時候你守着。”
“是。”
隨着皇帝離去,這偌大的屋子裡立時就顯得人少了。惠妃雖然性子直爽,卻並不糊塗,當即親自去看着太醫院那些人開方子了,而陳善昭見母親同樣是滿頭大汗,立時讓人擰了毛巾來服侍傅氏擦臉,繼而又扶着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親自接過一旁宮人送來的綠豆湯送到了傅氏手中。
“母后,你素來操勞,午後又習慣了小睡片刻,如今還是坐在這兒歇一歇打個盹吧,皇爺爺那兒有兒臣守着。”不等傅氏反對,陳善昭便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說,“這大熱天的,侍疾是最累的活,兒臣不希望皇爺爺的病尚未有所轉機,您卻把自己熬病了。母后,一切有我呢!”
看着長子那堅決的表情,想起他一貫可靠沉穩,傅氏想起自己自從遷居京城以來,腰痠背痛膝蓋發涼這些毛病發作得越來越頻繁,遲疑了好一會兒,最終點了點頭。眼看着陳善昭笑了笑,繼而轉身到了牀邊,讓人打來了一盆水,繼而親自擰了毛巾給太上皇擦着頭臉,她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
皇帝和她這當爹孃的多年一直都不在他身邊,若非他深得祖父喜愛,在京城這種危機四伏的地方怎能平安立足,甚至於後來做到了更多?也難怪這孩子牽掛祖父,確實知道感恩!
她就這麼若有所思地看着守在皇帝身側的陳善昭,看着他那專注的側臉,竟是沒有察覺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纔被耳畔傳來的聲音驚醒。
“皇后娘娘,範王殿下、遼王殿下和燕王殿下來了。幾位公主和諸位皇弟們長公主們也都來了。”
這會兒,傅氏並不擔心自己的兒女,也不擔心那些尚年少的小叔們,但卻絲毫不敢小覷那些長公主們。儘管她和嘉興長公主從前私交極好,而且倘若前次不是嘉興長公主以及寧安長公主等三位分三路入宮吸引了注意力,更把丈夫夾帶了入宮,也不會能夠在關鍵時刻讓太上皇出場,一時鎮壓了大局。然而,因爲淄王妃小產之事,皇帝卻仍是饒過了唐順,這隔閡終究是種下了。而幾位長公主即便並無實權,但大多聯姻勳貴,個性剛強,只從前時竟只有她們能奮起對抗廢太子便可見一斑。
她不怕別的,只擔心有人質疑太上皇的病情!
“扶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