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公顧長風任職南京守備,嫡長子顧鎮作爲駙馬,和已經進封嘉興大長公主的妻子也都留在南京,顧氏威名彷彿漸漸被人忘記了,人們頂多只知道如今京城有一座威寧侯府,那位威寧侯夫人和當今皇后情同姊妹。然而,在一度沉寂了多年之後,隨着過年之後威寧侯顧銘奉旨領兵雲南,與燕王陳善睿督兵麓川平緬,一時捷報頻傳,顧家人昔日的赫赫戰功方纔又被人記了起來。
此時此刻,臨窗而坐的張琪左手拿着一條縫了一半的腰帶,但右手的針線卻早已經停了下來。
透過窗戶,能看見外頭已經是秋風蕭瑟落葉滿地,小丫頭們正在拿着笤帚忙着灑掃,她的心緒也飄到了丈夫的身上。夫妻這麼多年,她當初只有顧儀這麼一個女兒,外頭頗多非議,但顧銘卻一直不曾有過隻言片語,一直等到她生下了顧信這個兒子,又有了顧佶,他始終就不曾碰過別的女人。倘若她真的是他嫡親的姑表妹也就罷了,可她不過是李代桃僵的庶女,他分明知道這一點,卻還能對她如此一心一意。於是,當他鄭重對她說要上戰場建功立業,要給兒孫輩做一個榜樣的時候,她怎麼可能出言阻止潑冷水?
“娘……”
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張琪慌忙擡頭,卻只見乳母小心翼翼地護着一個步履蹣跚的小傢伙往自己這邊走來,不是纔剛三歲出頭的幼子顧佶還有誰。她連忙眯了眯眼睛遮掩了剛剛那一絲憂切,連忙下炕把孩子抱了上來。可她才逗弄問了兩句,就只聽小傢伙突然嚷嚷了一聲。
“娘,我要爹爹!”
驟然從兒子的口中聽到這麼一句話,張琪頓時愣住了。很快,她便強笑道:“佶兒乖,爹爹很快就會回來了!”
顧佶盯着母親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咧了咧嘴,隨即竟是大哭了起來。一時措手不及的張琪哄了片刻。終究心煩意亂招手示意乳母過來。可無論乳母如何哄。小傢伙就是哭個不停,那聲音彷彿能把房頂給掀翻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卻有一隻纖纖玉手從外頭撥開了門簾,隨即疾喝了一聲怎麼回事,顧佶的哭聲方纔戛然而止。進來的少婦不悅地瞪了一眼乳母,隨即才走到眼睛通紅的小弟面前,輕輕摩挲了一下小傢伙的腦袋。這才板着臉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看看你大哥,比你才大幾歲,現如今已經能使槍了!”
“可我……可我想爹爹……”
張琪此刻也總算是平復了心情,見女兒亦是神情黯然,想到這幾日長子練武也總是沒多少勁頭。她便蹲下身把還在抽抽搭搭的幼子擁在了懷中,也沒去想他是不是能聽懂,自顧自地輕聲說道:“佶兒,你爹爹正率兵在外頭打仗,他是可以不去,但如果他不去,別人也都不去,那沒了打仗的人。那些覬覦大齊河山的外敵就會打進來。到了那時候,不但再也沒有好看的花燈。熱鬧的街市,就連你喜歡吃的喝的也會沒有!今天去打仗的是你爹,日後興許是你大哥,興許是你姐夫,甚至興許是你自己!等到他得勝回朝,娘帶着你和大哥一塊去接他,那時候滿城都會去迎接凱旋的將軍!”
顧佶似懂非懂地盯着母親和姐姐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等到乳母忙不迭地帶了他下去,顧儀方纔挨着面色再度沉鬱的母親坐下,軟言寬慰道:“娘,我剛從宮中回來。長寧公主悄悄告訴我,說是前頭進兵順利,平緬指日可待。您儘管放寬心等着爹回來!”
“你不用寬慰我,打從送了你爹出征,我就已經想明白了!我答應過,會安安心心在家裡等他,就算有什麼萬一,我也會以你兩個弟弟爲重!”
聽到母親竟然口出如此不祥之語,顧儀張了張嘴,但見張琪又埋頭看着手中的腰帶,想起自從她懂事的時候開始,就一直見父母相親相愛,縱使有小小的拌嘴,也都能彼此互讓,這半生就不曾真正紅過臉,她忍不住也越發掛念起了自己的父親。正當她恍惚走神的時候,突然只聽得母親開口問道:“你出嫁也已經有小半年了,雖則咱們家和章家情分不同,駿哥兒和你也是從小就見過的,可你老這樣回來,被人說起來總不好聽。”
顧儀被張琪說得臉上一紅,隨即連忙解釋道:“娘,是婆婆親口對他交待,讓他親自送我來的。婆婆還說,她嘗過在家裡苦苦守候的滋味,讓我好好寬慰寬慰娘,讓您千萬別擔心!”
見女兒臉上那笑容分明洋溢着青春和喜悅,張琪一時又想起了自己和顧銘定下婚事時,她感覺到的那種不可置信的狂喜,忍不住有些恍惚。留着顧儀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她便把人打發去了探看兒子顧信,等到女兒走了,她又看着膝頭的腰帶出起了神。
當初趁着皇太子尚未除服,來不及選妃,顧銘和她商量之後,夫妻倆親自去了睢陽侯府,與睢陽侯章鋒和奉調回京的睢陽伯世子章晟定下了那一樁兒女親事。如今看來,儘管女兒嫁入章家是做孫媳婦,但夫妻和順長輩慈愛,比不自量力地去和人爭什麼皇太子妃之位要強得多!
更何況,顧儀從初見陳曦開始,就一直都說皇太子威儀深重,在其面前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敬畏,而那位皇太子也頂多是把顧儀當成妹妹,或者說是長寧公主的要好玩伴,郎無情妾無意,這婚事就算成了也是怨偶!
正如顧儀所說的那般,接下來一兩個月,張琪聽到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好消息,從燕王連破緬王大軍,築京觀震懾緬人,到顧銘率軍生擒麓川思氏族酋,以火器營破象陣……林林總總的好消息讓她安心不少。可就在她掐着手指頭計算顧銘歸期的時候,卻不防一道八百里加急的軍報送到京城,道是木邦土司叛入緬甸,斷了顧銘那五千軍馬退路,疑似圍困之下全軍覆沒。消息入京,一時激起朝堂大譁,有原本就反對用兵西南的科道言官更是言辭激烈,一再上書請求罷兵,召燕王陳善睿還朝,更有人直指威寧侯顧銘久疏戰陣不當領兵,請治其喪師之罪。
儘管此前憂切丈夫安危,但真的當惡訊傳來,朝中更是風雲突變的時候,張琪卻在女兒顧儀再次回來探望之際呈現出少有的冷靜。面對顧儀讓她進宮去見皇后的建議,她幾乎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言官之中有清正耿直的,但也有唯恐天下不亂的。睢陽侯和世子有貨真價實的軍功,如今皇上即位,他們作爲外戚全都回了朝,不再在外領兵,即便如此仍然容易成爲衆矢之的。你身爲章家的媳婦,如今這種時候就不要再回家來了!這不但是爲了你爹和我,也是爲了你的夫家!至於面見皇后,消息未曾確證,我入宮何益?消息若是確證,你爹便揹着喪師之罪,我一個罪婦更不當入宮!總而言之,家裡有我在,你一個出嫁女,不要再理會這些事!”
不由分說攆走了顧儀,張琪立時讓人封閉了威寧侯府,除非採買不得外出,自己也一改從前甚少過問長子文武課的習慣,連日親自督導顧信讀書練武。快八歲的顧信已經到了懂事的年紀,府裡風雨飄搖的架勢他又怎麼會覺察不出來。在母親的眼皮子底下忍了整整五天,到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一日當丫頭退下去的時候,他扔下筆就嚷嚷道:“娘,爹如今生死不明,朝中還有人給他身上潑髒水,您別隻顧着我,爹如果有事,咱們家頂樑柱就塌了!”
看着眉眼酷似顧銘的長子,想起當初就是在章晟成婚的時候發覺有了他,張琪心中一酸,旋即便打起精神說道:“你爹的生死榮辱不在於我去奔走,而在於他自己能否撐過去,在於皇上明察秋毫!記住,若你爹真的有什麼萬一,你就是家中頂樑柱!”
儘管顧儀六歲便冊了世子,父親也一直對他嚴加教導,可再懂事他仍是個孩子。面對一貫溫柔和善的母親露出的不容置疑,他一時竟是愣住了。隔了許久,他才咬咬牙說道:“可要是真的如人所說,爹因喪師辱國被治罪,又或者如傳言說是被緬人擒獲……”
“住口!”張琪只覺得心裡彷彿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子似的,怒吼一聲後,死死支着桌子方纔冷靜了下來。瞪着臉上漲得通紅的兒子,她沉默許久方纔一字一句地訓誡道,“若真的如傳言那樣,是因爲木邦土司反叛,以至於你爹大軍失陷中伏,那你爹失律之罪至少可以減二等。至於被緬人擒獲這一條,更是絕對不可能!”
倘若她自己去選,她寧可丈夫是真的被擒,如此將來還有團聚的機會,可她更知道丈夫是何等心高氣傲的人!倘若真的失陷敵陣興許有被生擒的可能,他寧可拋下她和孩子,也一定會選擇那一條絕路,那就是顧銘的驕傲!
她沒有再去看滿臉震驚的兒子,聲音倏然低沉了下來:“信兒,你出生之後,顧家一公一侯,富貴已極,安安穩穩,所以從不曾經歷過波折。但在當年,顧家也不是沒有經歷過諸如此類的不測之禍!如今你爹生死下落不明,輪到你把威寧侯府擔起來了!外間消息你不用理會,只要你能有出息,異日總能挽回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