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鬧騰,威寧侯府中自然亦是人心惶惶。不過,當年顧振用過的那一批人早就裁撤革退了出去,現如今府中伺候的除了從前武寧侯府撥過來的,就是張琪親自錄用提拔起來的一批人。如同凝香這樣跟了多年,又配了府中管事的,自然更是有體面。面對遭逢大變的侯府,儘管凝香等人亦是心中不安,但無不是打疊了精神內外維持。而京城上下最爲嚴格的戶籍制度,以及逃奴的下場,也讓個別蠢蠢欲動的下人不得不按捺心思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一晃又是一個月過去了,儘管燕王陳善睿已經回師直撲此前反叛的木邦土司轄地,但顧銘那數千兵馬仍然沒有消息。陳善昭幾度下詔令兵部派人安撫這些士卒軍將的家小,又連連行文讓陳善睿加緊進兵,務必拿下木邦以儆效尤,朝中那些聒噪的言官們洞悉了天子的態度,漸漸也只能撂開了手,倒是有人眼瞅着當年罵太宗皇帝陳栐最厲害的胡彥後來卻得了重用,也嘗試着把火燒到了燕王頭上,道是燕王統兵不力云云。但這一次,陳善昭卻不像此前對那些指斥罷兵的人那般客氣,數道硃批引經據典把人駁得啞口無言,而後又是各自罰俸不提。
要說博覽羣書。有幾個人能比得上當年被太祖皇帝稱作書呆子。此後又率領天下大儒編纂盛世大典的陳善昭?
這一日,封閉許久的威寧侯府終於迎來了來自宮中的人。爲首的太監讓跟着的小火者們在外頭等着,自己孤身進了威寧侯府,不多久,侯府南邊的東角門終於打開了來,從裡頭駛出來了一輛看上去沒什麼裝飾的馬車,除了來傳話的那個太監之外。隨行只有三五護衛。當馬車如同舊例直入東華門後停下,就是當值的禁衛也忍不住朝那位下車的威寧侯夫人打量了過去。見這位和當今皇后最是要好的貴婦面容瘦削蒼白,不少人都暗自嗟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顧銘穩穩當當做威寧侯有什麼不好,非要請纓出征去打仗!
張琪進了坤寧宮東暖閣,纔剛屈膝行禮。章晗便親自上前扶起了她,屏退衆人後,這才拉着人一塊到榻上坐下。見張琪斜簽着身子垂頭不語,她就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他素來心高氣傲,賦閒在家那些年並不甘心,所以此前纔會自動請纓,可有道是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今征戰幾人回。打仗的事最是說不準。前頭還未有準信。你又一直不肯入宮來見我,我只好讓人召了你來。當年我爹和大哥父子倆各鎮守一方。我一直日夜擔心,尤其是開平被困的那一次,我還懷着明月,更別提多難熬了。而此前晨旭失去音信的那一次,我也掙扎着挺了過來。吉人自有天相,你且放寬心,這次想來威寧侯也會最終無恙。”
“多謝皇后娘娘關切。”張琪輕輕應了一句,當感覺到章晗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時,她忍不住擡起頭看着那一如從前清澈的眼睛,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皇后娘娘放心,我不後悔。他是爲了顧家,也是爲了我,這纔在家中按捺了十幾年。如今我有了兒女,他卻還正當盛年,我怎能阻他再去建功立業?皇上即位之後,爵位承襲就比從前嚴格了許多,勳臣貴戚多數都是心懷不滿。如他這樣年少爵高,又因我的緣故頗有寵眷的,自然更是衆矢之的。他臨走之前就說了,勝則是給子女當榜樣!若萬一他敗了,便讓我好好帶大孩子們,異日重振家名!”
“衣帶漸空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章晗輕輕唸了一句,見張琪眼睛微紅,她知道剛剛那是張琪的心裡話,一時心中百感交集。不但是顧銘,就是從榆林召還回朝的章晟,還不是一樣心心念念忘不了他鎮守過多年揮灑過血汗的那座雄城?有一顆建功立業的心,這纔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否則人人窩在家裡,誰去保家衛國?可是,男人們在前頭浴血奮戰固然艱辛,女子在家望門守候,還不是一樣的牽掛和苦痛?
“你放心,失律與否,總得有真憑實據。燕王已經揮師西進了,木邦即便勾結緬王,但翻不了盤。威寧侯很快就會有下落的!”
“嗯,多謝皇后娘娘!”
章晗說的很快卻並沒有靈驗,儘管燕王陳善睿揮師西進,此前鎮守雲南的黔寧侯亦是將兵策應,須臾便收復了一度反叛的木邦大半土地,威寧侯顧銘所部不少人馬亦是在一次大戰之後神乎其神地出現在側翼,一時打了漂亮的一仗,但作爲那一支偏師主將的顧銘卻依舊下落不明。僅存兩千餘人的那一支偏師參將說起此前中伏那一戰的慘烈,亦是心有餘悸,當說起顧銘親自率軍突圍,繼而又在敵軍追擊的時候帶着三百死士斷後時,縱使他鐵打的漢子,也不禁兩眼通紅。當陳善睿將此事詳細具折,連同經歷過此前那一場激戰的幾個將士一塊送到了京城的時候,此前指摘顧銘最兇的那些言官們一時啞口無言。
這凶多吉少的消息傳到威寧侯府,一時府中上下無不震驚。然而,相比頂多嘆息傷感的下人們,作爲妻子的張琪聞知惡訊,這些天來一直高高吊着的心彷彿一下子碎裂了開來。她強忍腦際的暈眩,撐着搖搖欲墜的身子,竭力用最平靜的語調對親自來稟報的凝香說道:“知道了。吩咐下頭一切照舊。”
凝香聞言一愣,本能地開口問道:“夫人,要不要派人去護國寺祈福或是供一盞燈?”
“這些你去辦吧,我哪兒都不想去。”張琪閉上了眼睛,隨即輕輕搖了搖頭道,“你把大少爺帶來!”
儘管凝香尚未去對顧信稟明,但大宅門中的消息原本就是最快的,當顧信來到張琪身前時,看着眼睛紅腫,顯然又哭過的母親,他突然屈膝跪了下來,重重磕了三個頭,這才斬釘截鐵地說道:“娘,我一定好好讀書練武,將來也和爹爹那樣帶兵打仗,給他報仇!”
凝視着彷彿突然就完全懂事的孩子,張琪知道這會兒自己應該覺得欣慰,但那股心酸和痛楚卻無論如何再也掩不住了。她一手拉過兒子,把人緊緊攬在了懷裡,口中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纔聲音暗啞地說道:“你自己說的話,自己一定要好好記住!你爹給你和佶兒做了個好榜樣,如今,該你給你弟弟好好做個榜樣了!”
“嗯,娘,你放心!”趙佶緊緊抱着張琪的肩膀,咬了咬牙就開口說道,“不就是說爹下落不明嗎?這些年,聽說爹的槍法比從前更犀利更刁鑽,他一定會回來的!”
夏去冬來,儘管身在南京的衛國公顧長風和王夫人,嘉興大長公主和駙馬顧鎮全都寫了信來,或詢問或寬慰,但隨着平緬之戰漸漸順利,顧銘仍然一直都沒有下落,別說朝中上下的官員們,就連宮中帝后說起此事的時候也都覺得顧銘能夠回來的希望渺茫。只有顧信在每日咬牙習文練武的同時,對於關於父親的字眼極其敏感,但凡聽到家中人議論顧銘的死訊就會大發雷霆。而尚未能夠明白這些事情的顧佶,則是日日被張琪帶在身邊,親自教着他念詩認字,思念爹爹的心思彷彿漸漸淡了。
一晃便是三年,儘管威寧侯顧銘的喪事仍舊未辦,但朝中誰都覺得這位失蹤已久的顧家族長必然回不來了。畢竟,奉旨平緬的燕王陳善睿不但收復了木邦,而且打得緬王只剩下了最後的國都苟延殘喘。倘若不是打一地治一地,又要簡拔當地豪族任官駐守,以及從俘獲的皇族之中挑選合意的傀儡,陳善睿早就把這屢屢在西邊鬧騰不休的鄰居給完全收拾了。倘若顧銘還在世,此前的戰敗之罪不但在皇帝金口玉言之下給赦免了,而且還會賞功,怎會至今還不現身?因而當緬王退位新王登基,稱臣納貢的表文隨着親自回京奏捷的燕王陳善睿抵達京城,一時間成天計算着國庫結餘的大臣們終於長長鬆了一口氣。
那一夜的謹身殿賜宴說不出的熱鬧,酒酣之際,也不知道是誰惋惜地提到了至今音訊全無的威寧侯顧銘,頓時讓喧鬧喜慶的氣氛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正當陳善昭面色陰沉,陳善睿低頭不語,而新緬王的使臣坐立不安之際,外間一個禮部官卻是三步並兩步地衝了進來。
“皇上,廣州知府派人送來了六百里加急,說是一支錫蘭、暹羅、滿刺加等西洋各國的船隊停泊廣州,道是前來進貢的!其中有咱們大齊的威寧侯及舊部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