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永安元年大放宮人之後,章晗便重提太祖皇帝的舊制。宮官六局一司,六尚及宮正皆正五品,這往年都是齊的,但司記、司言、司簿、司樂等二十四司正六品,二十四典正七品,二十四掌正八品,卻往往人員不整,不入流的女史就更不用說了。因而當她頒佈新令,凡入宮的宮人識文斷字者,可以考宮官,如同前朝官員一般授品級,服勞多者,或五載六載,得歸父母,聽婚嫁。年高者許歸,願留者留宮奉養。現授職者,家中給祿米,一時之間,原本認爲一入宮便再不得出的宮人自然喜出望外。
而堅辭莊靖夫人不受,卻又願意永留宮中的秋韻,章晗便授了她宮正之職,掌糾察宮闈、戒令、謫罰之事,於是秋韻復了當初從六安侯夫人呂氏的姓氏,宮中不是稱一聲呂姑姑,就是叫一聲呂宮正。
前幾日會試杏榜放出,外頭杏榜題名的貢士們正躊躇滿志之際,宮中也到了兩年一度宮官考選的時節。儘管章晗讓人設了宮學,在入宮的宮人當中擇選聰穎靈巧的學讀寫,但加上原本就識字的,應考的也不到一百之數,自然比不上動輒兩三千的舉子。
特意騰出來作爲考試的中書房中,親自監考的秋韻從一個個應考宮人的身邊走過,間或在那些墨跡淋漓的卷子上掃一眼。她跟着章晗已經快二十年了,當年不過粗通文墨,但後來耳濡目染,不但寫得一手好字,四書五經和不少史書也都通讀過,至於聽陳善昭和章晗說話時的那些前朝軼事,就更加不用說了。因而,只瞧着那些宮人的字跡,她便能約摸明白這些人水準如何。
想着宮官二十四司的主官纔不過堪堪備齊,下頭從二十四典到二十四掌,再加上女史。幾乎一小半的位子都空着。章晗的意思卻是寧缺毋濫,宮官必得憑真本事,方纔真正能在宮中起到制衡宦官的作用,她粗粗算了算今科能夠取中的人數,心中不禁嘆了一口氣。
至少還要如此考上五六次,這才能夠真正把人員補齊全。至於今後要真的讓這些女官和宦官們分庭抗禮,卻還得需要長時間的磨練和磨礪。如此想着。她腳下卻不停。當她走到一張靠窗的書案前時,原本只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可當看清楚那張卷子上的筆跡,她卻突然站住了,隨即若有所思地端詳了一番小方桌後頭端坐的那個少女。
儘管穿着和其他宮人一模一樣的紫色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的團領衫,但這少女卻顯得有些稚氣。乍一看年歲彷彿不過十四五。然而,自從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崩逝之後,放過宮人卻沒再進過宮人,更何況歷來選宮人都是年十三以上聽選,這看上去年紀尚幼的丫頭是打哪兒來的?
存着疑惑的秋韻索性便在其人身邊站住了,眼看其筆下猶如行雲流水,她不禁更是挑了挑眉。此次宮考是二選一的題目,婦人之德以及宮中度支。這兩道題截然不相干。旁人大多都選了更容易回答的前者,卻不料此女竟是選了後者。那洋洋灑灑的文字言簡意賅。卻陳述得清清楚楚,從衣裳到薪炭到飲食的統計調派都囊括在內,顯然真的是有些見解的。盯着人看了好一會兒,她最終又越過其到其他人邊上轉了一圈,等回到原位的時候,她就伸手叫來了一個女史。
“靠窗那邊正數第四個看上去歲數還小,她是怎麼回事?”
儘管秋韻在宮中資歷並不算最深,但誰都知道她是皇后面前最受信賴的,這三年身爲宮正執掌賞罰公正無私,一時就是從老宮人中提拔起來的女官都不敢小覷了她,更何況那宮正司的女史。聞言嚇了一跳的她急忙往秋韻所說的那個少女瞧了過去,好一會兒方纔如釋重負,連忙躬身低聲解釋了起來。
“回稟呂姑姑,她姓齊名曉,是年紀小,今年才十五。她不是小選入宮的,此前皇后新提拔了六尚和您作爲女官之首,又設了宮學,可宮中識文斷字的本來就少,您和張尚宮閔尚儀又不可能把時間耗費在教導下頭宮人上頭,再加上男女授受不親,若是挑揀那些有些才學的宦官,卻又是犯忌諱的。所以,後來還是張尚宮舉薦了幾個人,她便是其中一個。”
此話一出,秋韻頓時大爲訝異。張尚宮便是當年仁孝皇后傅氏身邊的張姑姑。原本其和閔姑姑都提出要爲太宗皇帝仁孝皇后去守陵,拜夫人亦是堅辭不就,在陳善昭和章晗的挽留下,兩人最終都留在了宮中,一爲尚宮,一爲尚儀,皆正五品,和秋韻一併都是如今宮中女官的頂尖人物。
而宮學的事情也是章晗力推,宮學既備,先生卻難得,總不可能去朝中請大儒來教導宮中的女人,至於宦官之中多有淨僧前就精通經史的,可若是讓宦官來教未來興寫掌一局的女官們,又失去了制衡的意義,讓兩者沆瀣一氣。所以,章晗思前想後,卻是想到了晚唐那赫赫有名的宋氏五姊妹身上。
晚唐時期,宋家五姊妹因文名被召入宮,宋若莘先爲尚宮,其後宋若昭代姊職,一時後妃皆呼爲先生,恰是名動一方。奈何如今風氣不比唐時,鮮少有閨閣文字流出來,而有些名氣的往往是倚仗文字成名的青樓名妓。張姑姑舉薦的幾人,她聽說大多都是寡居女子,卻不料還有這麼一個異類!
“既是宮學裡的先生,今日是考女史,她怎會來?”
“呂姑姑,您都覺得她年紀小,更何況她當初剛進宮學之中是什麼年紀?偏生她規矩大,上上下下的宮人都怕她,可平日教導讀書認字和簡單的經史,除了一手好字,鮮少展才,所以這次好些人聯合在一塊,攛掇了尚服局的馮姑姑,硬是讓她也一塊考。馮姑姑說若是第一名,便正七品二十四典之職任她挑選……”
這話還沒說完,秋韻便眉頭緊皺,旋即冷笑一聲道:“荒謬,既是宮學裡的先生,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她們也不想想自己能讀書認字是誰教的,竟然敢這般不敬!怪不得我看此女文字嫺熟,於宮規律條也是瞭若指掌,原來竟是這般人物。這些人還沒學成,倒是會恃才傲物了,她們真是枉費了皇后娘娘一片苦心!”
見秋韻一時勃然大怒,那女史不禁噤若寒蟬。她卻不知道秋韻啓蒙認字便是呂氏親自教的,因而對呂氏這舊主敬重十分,縱使跟了章晗也一心報舊恩,哪裡看得那些宮人的伎倆。然而,尚服局的馮姑姑是宮中資歷最老的女官,當初太祖皇帝在世的時候就掌管尚服局,她同樣得罪不起,一時只能三緘其口。
秋韻回想起剛剛那一篇字跡秀挺條條有理的文章,心中正掂量此事之後的內情,突然只見外間有宮正司的女史何氏正在探頭探腦。當下她便吩咐先頭的女史繼續守着,隨即不動聲色地往外走去。待到了外間,她左右一看,見外頭守着的宮人們都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窺視,她方纔看着何氏低聲問道:“何事?”
“呂姑姑,皇后和淄王妃帶着太子殿下和長寧公主正朝這邊來。”
何氏那聲音壓得極低,見秋韻片刻的錯愕之後,便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她不禁又輕聲問道:“可要知會那些今日與考的人一聲?畢竟她們能有今天,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不用多事,皇后娘娘並不是那種施恩圖報的人,更何況今次這一批人中,也沒幾個出色人物。”
秋韻一言定了基調,何氏雖不明就裡,但也不敢多提,便按照秋韻的吩咐,只裝作沒事人似的跟着她進了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小小的喧譁,繼而就安靜了下來。秋韻只瞥了一眼就注意到,那一排支摘窗外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是長寧公主陳皎還有誰?可再看了自己之前留心的那小丫頭一眼,她卻一時爲之氣結。
那小丫頭竟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在桌上睡着了!
陳皎最好熱鬧的人,因而淄王妃張茹提議到這兒看熱鬧,她是再高興也沒有了。可這會兒隔着支摘窗看了幾個宮人愁眉苦臉在那兒做的文章,她那眉頭就不禁皺成了一團,直到前頭一扇窗前,她見書桌後頭的那個人竟是趴在那兒,分明香夢正酣,這下子愕然之餘不禁惱火了起來。覺察到身邊大哥也過來了,她不禁拽了拽大哥的袖子,又指了指裡頭那人。
陳曦對今日的宮學大考並不以爲意,跟着來也不過是因爲母親的意思,然而,隔着窗戶看清楚了那個趴在那裡睡的正香的少女,他頓時就愣住了。
他今日回來就特意看過國子監那邊這幾個月的奏摺,原來國子監繩愆廳監丞齊九章素來剛正嚴厲,就連安國公的一個孫子都捱過他繩愆廳的小竹板。其人膝下子女情形尚未探知,可如今這個分明應是他女兒的丫頭怎會在這裡?
錯愕之下,他又使勁盯着人看了兩眼,發現確實是自己印象深刻的那訓弟姊姊無疑,又見那張墨跡淋漓的卷子便在一邊,索性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通篇讀完,他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竟連母親和淄王妃張茹走到背後都沒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