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只覺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皇帝不知道是幾時來的,也不知道爲何外頭不曾有人事先知會一聲,更不知道究竟聽去了多少衆人的談話,此時此刻敬妃這番陳情可以說是被逼出來的,但仍然擔着巨大的風險。儘管章晗低伏的頭只能看見地上平整的青磚,可還是能依稀察覺到那位至尊的情緒變化。
“不愧是敬妃。”
皇帝不知喜怒地如此評價了一句,隨即就衝着顧淑妃問道:“淑妃,你昨日提到的兩個外甥女兒,便是她們?”
顧淑妃連忙直起身來,恭聲答道:“回稟皇上,正是臣妾的外甥女張氏,還有她的乾妹妹章氏。”
“擡起頭讓朕看看。”
皇帝說完這話,便看着三個嬪妃後的那兩個姑娘緩緩擡起頭來。那個一身霜色的滿臉侷促,擱在身前的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甚至因爲緊張而用力過度,指節處亦有些微微發白。而那個一身淡綠色的則稍微從容一些,但亦雙眼低垂直視地面。雖是絲毫不相似的兩張臉,但禮儀卻還都頗爲嫺熟。
記得之前因彈劾顧長風任人唯親,幫妹婿謀京官,他讓顧淑妃召兩人入宮的時候,問起過顧家女婿張昌邕,那個不是親生女兒的說了些對張昌邕不利的實話,言談間有些爲顧淑妃之妹鳴不平的意思。也是此女在隆福寺爲了護着乾姐姐,竟以自盡相逼,至於秦王府的那樁事情,也有人回報了他。由此可見,惠妃和敬妃所言秦王妃的私心,確實是昭然若揭。
因而,又看了一眼兩人衣着。他便開口說道:“都起來吧。”
儘管只是這麼一小會兒,但包括三位嬪妃在內的衆人都已經渾身僵硬,膝頭的痠痛就更不用說了。章晗見張琪扶着地老半晌都沒能挪動,把心一橫便攙扶了她一把,可等到站起身的時候,就發現皇帝饒有興致地看了過來,她慌忙深深低下了頭。
“朕只是隨處走走,突然起意就到長寧宮來逛逛。”
隨口說了一句。皇帝方纔在炕上之前顧淑妃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不等顧淑妃吩咐人去沏茶來,他就開口對惠妃和敬妃說道:“淑妃難得見家裡人,你們兩個腿也太長了些,偏偏揀在這種時候到她這兒來攪局。”
這話若是別人說也就罷了,可偏偏是從天子口中說出來,惠妃和敬妃自是慌忙請罪告退。可皇帝卻擺擺手道:“來了就算了。此次朕把諸皇子皇孫選妃的事交給了你們三個,你們三個隨時隨地商量,原本是應該的。只不過。敬妃剛剛指斥秦王妃私心太重,朕也想對你們三個囑咐一句,凡事不要私心過重!”
“臣妾恭領皇上教誨!”
皇帝如此訓誡。顧淑妃和惠妃敬妃自然慌忙再次行禮,而章晗也顧不得其他,索性就攙扶着已經有些木了的張琪一塊跪了下去。然而,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得皇帝又開口說道:“天家之中。倘若上上下下都能彼此扶持少些私心,朕也可以省些心!淑妃,難得你見家人,今日既然給那麼多人攪擾了許久,你中午就留她們用飯吧!”
顧淑妃眼尖,瞥見皇帝說完這番話便徑直起身往外頭去了,她連忙高聲說道:“恭送皇上!”
“恭送皇上。”
隨着裡裡外外這一聲聲響起,章晗終於暗自舒了一口氣,等顧淑妃和惠妃敬妃起身,她這才扶了張琪起來。這時候,惠妃敬妃絲毫沒去追問剛剛外頭緣何沒一個人出聲,兩人都忙不迭地提出了告辭,顧淑妃自然不會挽留,等把兩人送到正殿門口,她攜着章晗和張琪回到東暖閣的時候,也忍不住輕輕吁了一口氣。
幸好惠妃敬妃兩人都是知道分寸的,沒說太多要命的話,否則今天就真的是糟糕透了!
她接過這時候才進來的夏雨遞來的帕子擦了擦額角,旋即就擡頭吩咐道:“去小廚房吩咐,做幾樣家常菜,清淡一些。”
皇帝留飯的話夏雨在外頭也聽得清清楚楚,此時連忙答應一聲退出門去。直到這時候,顧淑妃才拍了拍依舊有些懵懵懂懂的張琪手背說:“歷來外眷進宮,至多盤桓一個時辰,似上次你們二舅母和三位姐姐來,也是因爲江都郡主相邀,這纔多留了一會,更不用說宮中留飯了。由此可見,皇上對你們姊妹的印象都還不錯。”
張琪根本沒敢擡頭去看那位天子,只記得那蒼老低沉的聲音,根本連模樣都不知道長什麼樣,此時聽顧淑妃如此說,她頓時異常錯愕:“咱們剛剛都嚇得傻了,什麼話都沒說過,皇上哪能對咱們有什麼印象?”
而章晗膽子大些,眼角餘光約摸瞥見了那位至尊天子的面貌,只覺得乍一看是個尋常老人,可言行舉止中那種九五之尊的氣勢卻非同一般。人都說天子之威震懾天下,果然是如此,可要說什麼皇帝對她們印象不錯,她卻怎麼都難以生出那感覺。
“印象如何,未必要說話。”
儘管被天子突然出場一攪和,但顧淑妃此時的心情卻頗爲不錯,笑語了一句,拉着兩人又是東拉西扯問了她們到京城後的情況。眼看快到午飯時分,外頭卻通報進來,道是淄王陳榕和趙王世子陳善昭一塊來了。聞聽此言,顧淑妃頓時微微一愣。
“今天不是在文華殿聽楊先生講書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楊先生身上突然有些不好,所以我就派人去向禮部說了一聲,又去向父皇請示過,請楊先生先回去了。”
隨着這話,淄王陳榕就進了屋子來,後頭則是陳善昭。叔侄二人一模一樣的石青色袍子,只有鞋子有些區別,陳榕是青緞朝靴,而陳善昭則是黑色千層底的布鞋。兩人一進屋子瞧見章晗和張琪起身行禮,因纔在外頭聽說過她們來了,陳榕笑吟吟地擺手吩咐免禮。和陳善昭一塊對顧淑妃行過禮,緊跟着,陳善昭向二女微微頷首,這就算是見過禮了。
“善昭正好找我借兩本書,我記得此前擱在母妃這兒了,他從前也是常來的,所以我就把他領了過來,一時忘了母妃這兒還有客人。”
“你還說呢。我難得見一見孃家人。她們一來惠妃和敬妃就來了,緊跟着便是皇上,然後你也帶着善昭這孩子來攪局。”嘴裡雖嗔着,但顧淑妃轉瞬又笑道,“才讓小廚房多做了幾個菜,你們兩個也就不用回去吃那兒的大鍋飯了。正好在我這兒用了再回去。”
淄王陳榕自然連連道好,而陳善昭也大大方方地說道:“多謝淑妃娘娘,文華殿那邊的膳食都是光祿寺送進來的。好端端的食材卻做不出滋味來,實在是暴殄天物。之前十七叔說帶我到長寧宮來找書,我就尋思着。是不是能在您這兒蹭一頓飯。”
顧淑妃一時啞然失笑,陳榕也忍不住笑道:“能把蹭飯這理由說得這麼光明正大的,也就是你了!”
驟然有這麼兩個天潢貴胄的加入,張琪自然更加不安,而隨着到外頭明間擺飯的時候。章晗見陳榕一手攙扶着顧淑妃,而顧淑妃另一隻手卻拉着張琪,一時只覺得異常難解。而這時候,她突然察覺到一旁投來了一道視線,側頭一看,就只見陳善昭正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可再看時,剛剛那表情便彷彿是轉瞬即逝似的,再也不見半點端倪。
這一頓飯,吃得興高采烈的,大約只有趙王世子陳善昭,淄王陳榕顧淑妃也好,章晗和張琪也罷,見那麼一位人前溫文爾雅的趙王世子用絕佳的儀態添了兩碗飯,將一個個盤子全都掃了個底朝天,全都是瞠目結舌。直到陳善昭放下筷子笑眯眯地道了聲吃飽了,陳榕才難解地問道:“光祿寺不溫不火的飲食確實難吃,可你家裡的廚子難道也那麼不中用?”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是母親從小就在我耳邊唸叨的,再加上我飯量大,不知不覺就養成了這習慣。”陳善昭彷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欠了欠身,“讓淑妃娘娘見笑了。”
“見什麼笑,都知道你母親儉省,可沒想到竟然這麼教你!”
被陳善昭這麼一攪和,氣氛方纔稍稍活躍了一些。漱過口用了茶之後,顧淑妃吩咐夏雨帶着陳善昭去找書,讓章晗和張琪扶着自己到外頭長寧宮院子裡散步,而淄王陳榕又向張琪問起了太夫人的情形。儘管看似尋常一家子散步閒話家常,可章晗卻總覺得心裡極其不踏實。
好一會兒,陳善昭方纔從裡頭抱着一堆連人都幾乎看不見的書喜滋滋地出來,哪裡像他之前所說只是借“兩本書”?顧淑妃看得又好氣又好笑,連忙叫了陳善昭隨行的太監進來,等那一堆書都換了手,她纔開口說道:“愛書如癡是好事,可你也別老是秉燭看書到深夜,沒來由傷了身體。”
見陳善昭那一臉愛書成癡的樣子,想到此前他從福生金銀鋪旁邊那家書齋出來的懶散模樣,還有後來兩家全都被查抄,一個右都御史一個錦衣衛指揮使全數倒臺,這其中只怕多數都是他的算計,再想到他居然信口開河叫她表妹,章晗忍不住就挑了挑眉。
這個人,太會裝了!
她正這樣想着,帶着那抱滿了書的小太監往外走了沒幾步的陳善昭突然轉過頭來,徑直看着她說道:“對了,差點忘了告訴淑妃娘娘和十七叔,父王已經定下了正月二十六動身,三弟四弟隨軍。聽說這時節遼東還是天寒地凍,着實辛苦他們了……”
陳榕忍不住打趣道:“你要真心疼你那三弟四弟,你就少看些書多多練武,也跟着三哥趙王上陣不就得了?”
“不成不成,人各有天賦,不能強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幸好我留在京城,否則行軍之中哪有時間看書?”
笑語了一句之後,陳善昭方纔長揖告辭。看着他步伐輕快離開的背影,章晗不禁心中一動。二十六動身,那她近日之間,卻是得去和父兄道別了……他這話,怎好似是對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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