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御風進殿,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幾無人色。
文康盯着他:“你可尋來援兵了?”
“沒有。”林御風低下頭,“昭華與各國相約,打下齊國利益均沾,許以土地,所以……”
“我國與東林國世代婚姻,他們也不肯相助?”
“自從姬貴妃暴亡,東林國對我國心懷不滿,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昭華已經遣使向東林國求娶小公主爲皇后,連聘禮都下了,還許諾打下齊國把東郡三百里地割給他。東林國主已經答應,還支援給他一萬匹戰馬。”
文康然一笑:“是那個英氣勃勃喜着男裝的小女孩麼?倒也配他。”
林御風悲愴難言,無言可慰。
“可有糧草?”文康又問。
“也沒有,我國連年用兵,再加上開挖豹尾河,用士兵及民夫數十萬,耗盡儲糧,先前滅的陳國、同國、中山等國境內都蠢蠢欲動,拒納錢糧,所以……”
“哈哈……”文康忽然仰天大笑,繼而大怒,踹他一腳,怒道:“那你還回來幹什麼?臨走時我有沒有說過,尋不來援兵糧草,就別回來?”
“可是,可是……”林御風眼眸中水光盈盈。
“唉!”文康長嘆一聲,臉色柔和起來,眼裡也溼潤起來,無奈地看着他。“你都已經出去了,爲何還要回來送死,你真傻,真傻……”
林御風抱着他的腿大哭:“臣與陛下相識十數載,相伴相隨,情同手足,如此大難之時,怎能只顧自己而棄你離去。”
文康輕撫他的頭,道:“傻子,你不忍棄我而去,我又怎能忍心拉着你同死呢?我的意思,你真傻的不知道麼?”
林御風泣不成聲,說不出話來。
“哭什麼?”文康勉強笑笑,“男兒有淚不輕彈,不做無益之悲,大不了一死而已。何苦做此小兒女態讓人恥笑。”
林御風抹去眼淚,也勉強一笑:“臣還有一憾,以前與陛下絆嘴沒贏過,心裡不服,所以一定要陪着陛下直到絆嘴贏了爲止。”
“哈哈……”文康大笑,“記着你的話,一定要贏哦。”
又笑出了眼淚,原來最後時刻,還是有人對他不離不棄的。
友情,關鍵時候分量未必比愛情輕了。那吵架絆嘴,如今想來也成了可望不可得的奢侈。
林御風又道:“陛下,還是求和吧。臣看見城中一片悽慘,人有飢色,路有餓莩,難以再戰,陛下請忍一時之辱,好歹也要保住宗祀不絕啊。”
文康沉默半晌,方說:“好,你去吧。去乞求寬恕,乞求和平,乞求保我宗廟,保我臣民。”
“陛下保重。”林御風再拜,最後看了他一眼,“若有來生,臣當再侍奉陛下左右。”
“好。”文康剋制住情緒,扶起他,“若有來生,我不再爲君,你我再做朋友。”
文康望着他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背影。
“陛下,天寒風大,回去吧。”落月在身後勸他。
文康沒有回頭,聲音輕如清風:“我還記得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缺了兩顆門牙,笑起來抿着嘴,很是溫柔的樣子,誰想到今生最後一面,是這樣的。”
“陛下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您和林公子都是福壽之人,怎無相見之日?”
文康笑而不答,手裡撫摸着飲過無數人鮮血的龍淵寶劍。
燕軍陣營內,陳新押着一隊糧車回來。
見到昭華,驚喜交加,倒頭下拜:“陛下,臣回來了,總算不辱使命,先前被齊滅掉的陳國、同國、魏國、中山等國境內都不再爲齊國納糧出丁,還驅趕了齊吏。”
“好,好。”昭華欣喜地扶起他,“你想要什麼賞賜?可想做陳王?”
陳新慘然一笑:“陳國宗室被齊屠戳已盡,臣又是刑餘之人,又無治國之才,怎麼可能爲一國之君。只求隨身事奉陛下左右,執帚役使,已心滿意足,別無他求。”
“好,朕答應你。”昭華對他微笑,“陳國不復國號,以後就是燕國領土,與燕國人受同等待遇,不再受兵戈之苦,也不再受強國欺凌,世代享受平安幸福。”
“謝陛下。”陳新很是高興,見侍衛端食盒進來,趕緊上前接了,擺好碗筷,伺候昭華用飯,待打開食盒,端出食物,不禁叫了一聲:“啊,這是什麼東西?”
“這叫紅薯,是鄉民度荒所用,現在是爲我大軍救急之用。”昭華掰一塊給他。“你也嚐嚐。”
“陛下怎麼這樣?這等醜陋賤物,怎麼能讓一國之君吃?”陳新很不忍,忽然眼睛一亮,道:“我差點忘了,這次回故國辦完事,回來時收購了近千石糧食,雖然數量不多,但是足夠陛下左右使用。”
“你將帶回來的糧食送到後營,熬粥給有傷病的人吃吧。這麼多將士無糧可食,朕怎能咽得下去?”
“這個……”陳新很不滿意,也只得遵命。
這時鳳逸進入御帳,臉色很不對勁。
“怎麼了?”
“林御風來議和。”
“哦?”昭華眼眸一黯,“居然是他。”
陳新插嘴:“文康派他來,只怕是想用情打動你,求你放過他,可見他真的服軟認輸了。”
“陛下請看。”鳳逸指着帳外。
昭華一看,只見林御風進了轅門,便跪下膝行而前,一直跪到御帳內,道:“齊皇使者林御風拜見燕君。”
昭華眼中有不忍,又有說不盡的憂傷。
林御風擡頭看着他:“吾皇當年得罪燕君,累君舉兵討伐,如今吾皇也深自悔過,只求燕君念在與我皇姑表之親,念在我皇對陛下還有幾分善待的份上,祈燕君給我皇一個思過的機會,保我國號宗祀。吾皇願年年納貢,代代稱臣。”
昭華動容,欲起身扶他。
鳳逸見狀,知他心有不忍,搶先一步,按住他,對林御風說:“好一個相國公子,真是口吐蓮花,你那沒人性的皇上先前將我皇貶爲奴隸百般凌虐,氣死親母時,可曾記得與我皇姑表血親?他把我皇折磨得渾身病痛,這算是善待?”
“以前我皇對待燕君種種失禮之處,是我皇做得過份,燕君心懷怨恨想要教訓也是該的,臣願替他承受陛下報復。只求陛下秉仁義之心,哀孤窮之士,饒了我皇。你有怨恨有憤怒,要報復要泄憤,只衝着我來就是。”林御風情真意切,聲淚俱下。
昭華轉過臉去,似不忍睹。
陳新素來對林御風頗有好感,見他如此,感動得眼眶盈淚。
鳳逸也有些不忍,只說:“文康當初沒殺我皇是因爲仁慈嗎?他那是爲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征服欲。吾皇胸懷闊如天地,厚恩廣過江海,以前的事不與他計較,但是議和休想。我們要的是齊皇無條件的投降,從此齊國國號不存宗廟不存。只要他開城投降,不再做無謂的抵抗,可以饒他一命。”
“可是以他的性子,要他投降,無異於要他性命。”
林御風氣急,臉色悽慘,直喊:“昭華,昭華,文康先前對你是有些不好,可是後來待你卻是萬般關愛,一心想要補償,明知道被你利用算計,仍然包容於你,爲保護你不惜與北驍國開戰,親戰沙場。甚至爲你擋箭……”
“夠了!”旁邊嶽青槐怕昭華心軟動搖,大聲打斷他的話,道:“齊國不敬天道,不恤百姓,窮兵瀆武,掠奪別國土地和人民,作孳太深,上天也容不得他。”
“可是……”林御風又想說什麼。
這時,昭華終於開了口,道:“小林子,你對我的好,我記在心上。但是公私不能兩全。齊國本不該存於世上,否則幾十年後,還會再起戰端。
總之,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復國的決心。”
林御風左看右看,看眼前衆人的臉色,心裡也明白,絕望無比,慘然道:“好,好,昭華,我今天才看清你的嘴臉,寡恩負義,冷酷無情。”
鳳逸以手按劍:“你再對我君上口出不遜,信不信我宰了你。”
林御風臉色慘白如死:“好吧,事已如此,我也無話可說,回去與他同亡就是了。告辭。”
說畢轉身欲走。
“且慢!”昭華在身後大喝一聲。
帳中所有人都緊張地看着他。
昭華站起來踱他面前,道:“先前我放開缺口,放你突圍而去,也想放你一條生路,想不到你又不怕死的回來了,既然你自投羅網,也怪不得我了。”
轉身下令:“來人!”
“在。”帳前幾名甲士聽命。
“把林公子帶下去看押起來。”
“是。”鳳逸會意,帶人捉住林御風。
林御風掙扎起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要做什麼?”
“帶下去。”昭華只揮揮手。
“昭華狗賊,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鳳逸聽他口出悖言,狠狠擰他手臂,拖了出去。
“放開我,我要和皇上死在一起……放開……”淒厲的聲音越來越遠,直至不聞。
“哎……”陳新見狀發了急,看着林御風被侍衛拖了出去,急惶惶道:“陛下,不要,林公子少不更事,有些許言語不敬之處,念在以往舊情誼,請陛下手下留情。”
昭華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以爲我要殺他麼?”
陳新抹汗,着急地看他。
“先前在齊宮,我曾答應過他,若有朝一日我能做得主,必保他一世平安喜樂,給他最想要的東西。”昭華笑得意味深長,“君王一諾,重逾泰山。”
看陳新疑惑的眼神,昭華道:“看來不告訴你實情,你定會在我耳邊聒噪不停爲林御風求情了。其實我是送他到屈無瑕處了。”
“哦,這麼說屈大夫已經被救回來了,可是他被毀容報復,他們兩個……”
昭華笑笑:“他們兩個鬧成什麼樣我不管。”
說着拿了一本書翻看,很悠閒的樣子。
陳新稍放了心,輕輕嘟囔:“把他們兩個放一堆,會打架的。”
“能有架可打,也是幸福啊。”昭華輕嘆一聲,臉上是令人難解的羨慕之色。
齊皇宮裡,第一場雪花飄飄落下,輕柔無聲,文康望向窗外那株白梅,清香宜人,想起那人,一身白雪梅花的清氣,挾着復仇的怒火,帶來覆國之災。
“陛下,用膳吧。”落月在身後輕輕稟報。
文康仍然望着梅花出神,沒有反應。
“陛下,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我死之後有誰會爲我真心的哭。”
“陛下何苦出此不吉之言?”
“你說,愛一個人會怎麼樣呢?”文康喃喃問道,不等回答,又道:“就算死在那人手裡,也會心甘情願吧?”
落月無話可說,看他臉色蒼白,形容消瘦,在幽暗的大殿獨坐,倍覺淒涼,心中泛過一絲奇怪的憐憫感覺。
怎麼會這樣?這人是威風八面的皇帝,掌他人生死大權,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怎麼?憐憫我麼?”文康看着他。
落月嚇了一跳,趕緊說:“沒有,沒有。”
“這場仗是我輸了,他贏了。”文康笑笑,“他受盡苦難,苦忍苦熬,終於到了這一天,能笑到最後的纔是真贏家,是吧?”
“老奴以爲,這場仗,你和他沒有贏家。”落月考慮過後說。
“是啊!”文康感慨,“何爲輸?何爲贏?誰是獵人?誰又是獵物?勝者才配稱王,敗者毫無怨言,只是不知道他得償所願之後,是不是可以享受無邊快樂?是不是可以免受高處不勝寒的冷意?”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無論結果如何,怨不得他人。”
文康默然一會兒,說:“落月,你恨先皇嗎?”
“恨。”落月毫不猶豫地說。“恨到想把他撕成碎片,恨到想讓他斷子絕孫。”
“那你看着他死去,看着齊國覆亡,是否感到欣喜開懷?”
“沒有。”落月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我日日夜夜都盼着這一天來臨,可是這一天真的來到時,不知怎麼,心裡卻只有悲痛。”
“也許,現在他心裡也是這樣吧?”
“陛下此時還在想着他,他亡你國家,心裡難道不怨恨?”
“不。”文康輕輕搖頭,“大爭之世,本來就是弱肉強食,沒什麼可怨的。
是我虛榮心太盛,沒能儘早斬除後患,以致今日之難。
是我太過驕傲自負,聽任猛虎臥於榻前。
是我自以爲是,聽不進臣子忠言。
是我志大才疏,強行稱霸逆天而行,導致被世人拋棄。
是我明知身爲帝王不能動情,可是仍然控制不住感情,以致於被人抓住了致命弱點。
是我自欺欺人,以爲他可以被我打動。卻不料真心比不上霸業皇圖,就算一時打動了他,在他心中也是江山爲重。
一切都是自取其咎,一切都晚了,怨不得任何人,我不該有恨。如今我心裡只有遺憾……
亡國之憾。
空有一腔抱負卻最終一事無成,沒世無聞,徒留後人恥笑。
天不佑我,徒憾奈何。”
“陛下,別說了。”落月流下眼淚,不忍地扭過頭去。
“真安靜啊,今年的除夕,連一聲鞭炮聲也聽不見了……再也聽不見了……”文康脣角的笑很怪異,恍惚又飄緲,眼光從窗外望去,豪華的皇宮死寂如一座墳墓,昔日繁華熱鬧的百年都城,已成了死城。
這時,何恬和紀淳風領着林御風帶去的隨從稟報了事情經過。
落月聽了大驚:“他怎麼會這樣?連林公子也不放過。”
“你不必擔心。”文康搖頭,“小林在他那裡不會有生命危險。”
何恬看他很有把握,也放了心。說:“國都之內變亂之相已生,請陛下早做決斷。”
文康臉色冷下來:“早做決斷?要朕出城求降?”
何恬和紀淳風都沒說話,表示默認。
文康大怒:“休想,君站着死,奴跪着生,朕絕不苟且偷生,屈膝投降。”
皇帝的臉色可怕,身上散發着殺氣,所有人都嚇得一哆嗦,紀淳風拽拽何恬,示意他說話。
何恬想了想,還是鼓足勇氣說:“陛下,自古聖賢皆蒙困厄之難,陛下忍一時之辱,日後東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那昭華不也是如此嗎?他能做到的,陛下也能做的。陛下素來好強,尤其是不肯屈於昭華之下,難道陛下會不如他?”
文康冷冷一笑:“朕什麼都想和他一較勝負,唯獨這忍辱負重,朕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陛下。”何恬忍住焦慮再勸,“昭華就算不念往日恩情,爲搏一個仁德之名,也不會殺陛下的,再怎麼難,請陛下忍一忍。”
文康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太傅,朕做不到,朕承認不如他,他承受壓力挫折的能力世人難及,象他這樣的人,爲臣必位極人臣,爲君則爲千古明君,朕敗得心服口服,毫無怨言。不要再說了。”
何恬瞭解文康的驕傲,只得嘆氣無言。
紀淳風說:“既然陛下不願投降,那麼就趕緊突圍吧。到郴州去,那裡張孝基帶着數千人馬鎮守,陛下可以從那裡到北驍國潛伏,以圖後事。”
文康聽了,又看向何恬。何恬說:“如今也只能這樣,總不能這般等死。”
紀淳風道:“臣有一計,可保陛下突圍出城。”
文康默然看着忠心的臣子,第一次對臣下產生愧疚,因爲自己的錯誤敗在昭華手裡,他無話可說,也沒什麼可怨恨的。可是卻不能不愧對這些人用生命保護他的人,他要怎麼做才能對得起爲他犧牲的人?真要忍辱負重以圖東山再起,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昭華那樣,可以熬過徹骨嚴寒在冬日綻放亮麗。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小康突圍跑路,小華追趕。
先前小康追趕小華,殺了他的人,反過來,小華也追他,也殺他的人,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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