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駕着車回頭,到駐守在附近的衛國軍營找嶽青槐。
中軍帳中,一個蓬頭散發的人,正在帳中自己和自己下圍棋,從他花白的頭髮看,應該年過六旬,可是從他的樣貌來看又似一個正當壯年的人,他下棋下到高興處,眉飛色舞,雙腿亂晃,光着兩隻腳,不知多久沒洗了,散發的氣味讓人很不舒服。
鳳逸一見,皺起眉頭,看着昭華。
龍蟠向嶽青槐通報,嶽青槐頭都不擡,兩眼仍盯着棋盤。
鳳逸大怒,道:“他定是見太子落難,所以如此傲慢無禮,這等勢利小人太子何必見他。”
昭華搖頭笑道:“凡是有本事的人大多有些脾氣,用人者若是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如何能招攬人才?”
鳳逸閉了嘴,很不高興地瞪着那無禮的人,心裡嘀咕着,怎麼昭華看中的人一個比一個狂傲。先是一個楊蠡,現在又是嶽青槐。
那嶽青槐下棋下得高興,昭華也不打攪,恭敬的立在一旁,看着他落子。
嶽青槐落子如飛,一局下完,白子贏了兩目,他用左手舉杯喝酒,再下一局,卻是黑子贏了,他用右手舉杯喝酒。
昭華一笑:“先生自己下棋,自己喝酒,太過無趣,不如讓在下陪奕一局如何?”
嶽青槐似乎這時才發現他,瞟他一眼,懶洋洋地道:“那好啊。”
昭華執起白子,嶽青槐執黑,帳內一片寂靜,只聽棋子落盤之聲。嶽青槐落子很快,似是不帶思考,其實通曉大勢,胸有全局,昭華步步爲營,只是對嶽青槐這種棋風很不適應,眼看敗局已成,仍力圖挽救。
嶽青槐晃着幾天沒洗的腳丫笑道:“太子敗勢已成,繼續下去,只是輸多輸少的結果,怎麼還要勉強掙扎,做那困獸之鬥?”
侍立一旁的鳳逸見他語出不遜,握拳怒視。
昭華毫無慍意,道:“君子行事,有始必有終,不到終局,焉知鹿死誰手。況且,能少輸點就少輸點。”
最後,昭華輸了兩目。
嶽青槐把棋子收回棋盤,道:“再下一局,如果太子還是輸,就請回去,什麼也不必說了。”
昭華微笑不語,重新執子,一局下來,握手言和。
第三局開始,昭華摸着嶽青槐的棋路,仍是穩紮穩打與其爭奪,同時稍加變化棋路。這一局,卻是嶽青槐輸了一目半。
“太子果真聰慧過人,善於觀察應變。”
“先生過獎了。”昭華下了座,鄭重行揖禮,道:“昭華愚鈍,不能敬天法祖,保國安民,以致失去祖宗基業,懇請先生不棄,出山輔佐大燕復國,則全燕國百姓幸甚,先生也得以施展才華,顯大名於天下,建功業於諸侯。”
嶽青槐一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道:“太子請先回答我三個問題。”
“先生請問。”
“生命只有一次,貪生怕死乃人之本性。然君子義士捨生而取義,士可殺不可辱,爲大義爲尊嚴而死,死且不朽。今太子失國,淪爲奴隸,受盡屈辱,聽說如今又受齊皇恩寵,成爲禁臠,承歡於敵人身下,豈不羞之?向使當時太子在國滅之時一死以保尊嚴,留一忠烈之名,豈不強似現在受此奇恥大辱。”
此言一出,龍蟠臉色一變,鳳逸憤怒得漲紅了臉,握緊雙拳,幾乎想把這個出言不遜,侮辱太子的狂士一拳打扁。
昭華卻沒有憤怒,也無羞恥之色,用眼色制止了鳳逸,從容不迫的說:“先生教訓的是。只是,可殺不可辱的是士,而不是君。昭華這條命不屬於自己,而屬於整個慕容家族,更屬於整個大燕國,屬於燕地百姓。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爲避免一已之身受辱,又或搏一個忠烈之名而死,豈不是辜負先人重託,辜負百姓期望,故而昭華不敢輕言死。”
他雖然爲自己辯白,心裡的痛楚仍是沉甸甸壓着,沉得喘不過氣來。當他被迫在敵人身下承歡時,也料到會有人輕視,只沒想到自己的名聲敗壞的這麼快,被人這樣當面質問,滿心的委屈悲憤充溢胸間無法言表,原也不奢望世人都理解,只求眼前這人能理解,肯出山輔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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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昭華眼中閃過痛苦:“死,一了百了,並不可怕。我怕的是,功業不成,壯志不酬。假使當日昭華與國同亡,雖在當時搏個好名,然數年之後,終湮沒無聞,與草木同朽,與螻蟻無異,祖宗基業蕩然無存,全國百姓飽受欺壓掠奪。我之所以忍辱偷生,爲的是光復大燕,統一天下,實現平生志向。要頒行廢奴令,扭轉乾坤,要那以強凌弱之輩見識到什麼是天理公平,要那暴虐強力之君知道唯有仁德方能王天下。”
嶽青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又問:“太子侍奉敵人在先,又思背叛齊皇於後,品質已虧,是否以此爲恥?”
“大丈夫不以小節爲恥,只恥於壯志不酬,功業不顯於天下。文王被拘禁而演周易,孔子遭困厄而著春秋,昭華雖愚鈍,也願效法先賢,受大辱蒙大難不改平生志向。”
嶽青槐再問:“如今燕國已滅,成爲齊國附庸,太子憑什麼以爲可以復國?”
昭華臉上平靜又帶着自信:“昔日商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候。少康以十里之邑,五百之師,中興夏國。如今昭華有忠心之民,幹練之臣,和千里燕地,如何不能復國?所缺的只是時機。”
嶽青槐又盯着他看了許久,起身鄭重一揖:“太子請上坐。”
看他樣子,似是意思鬆動了,楚家兄弟都有些歡喜。昭華卻沒有喜形於色,仍然氣定神閒,面帶微笑,望着嶽青槐。
嶽青槐端起茶碗,輕啜一口,容色可親,似以聊天口氣,隨意又問:“天下人分四品,士農工商,商人排最末。聞得太子離國時任一販豬羊的商賈爲相,敢問爲何?”
“楊蠡此人有馭人之德,有治世之才,如何不能爲相?”
“何以見得?”嶽青槐看着他,眼神灼灼,並沒有鄙夷之意。
“楊蠡是西楚國羊角村人,父酗酒,母愚悍,弟驕縱,鄰里厭避之,他能以孝悌相和,使其向善,並和睦鄉里,可見其有馭人之德。楊蠡最初養殖豬羊,後來慢慢積累財富,幾年功夫生意遍及牧養,肉食,皮毛,釀酒,運輸等各行業,並遊刃有餘,可見其有高人一籌的治人之才,能把如此大的生意團體治理得井井有條,興旺發達,又能齊家,用來治國也不會差太多。況且燕國境內幾年內不收谷稅,所有財賦全靠商稅,正需要他這樣熟悉商道的人來守國。”
(個人以爲,古人所說的治人,應該指現在的管理)
嶽青槐這麼詳細地問楊蠡的情況,一是想了解昭華如何用人,二是也想了解自己即將與之共事的人是什麼樣的人,這是人之常情,昭華明白他的意思,很細心地爲他解釋,沒有一點不耐煩。
嶽青槐聽了點點頭,先前看楊蠡不順眼的鳳逸也心服口服。
昭華又道:“昭華用人,只看才幹,不看出身不論血統。無論商賈還是村夫,只要有真才實學,就可量才用之。”
當前各國用人採取世襲和蔭功,只有貴族世家纔可以入朝爲官,功臣的後代也可以靠祖上蔭庇爲官。但是庶族平民爲官很難,即便是才德出衆,只要出身不好,也不容易被用,比如昭華以監國太子之尊,提拔楊蠡也費了不少功夫,甚至不得不借助鬼神之說才得以授爲相國之職。
嶽青槐見他如此用人,大有知已之感,又下座正式下拜行禮:“太子胸懷大志,居窮厄不失氣節,處艱險不忘責任,能忍辱負重,其胸襟、眼光令人欽佩,又能不拘一格使用人才。實在燕國之幸,有君如此,燕不復興,沒有天理。嶽青槐能輔佐太子成就功業,實是大幸也。方纔冒犯,還請太子恕罪。”
(作者跳入:古人所說的窮不是沒錢,是不得志的意思,與之相對的反義詞是達。表達沒錢的詞是貧,與之相對的是富。比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就是不得志沒機會時我把自己管理好,有機會時爲社會作貢獻。)
昭華趕緊下座還禮:“先生請勿掛懷,良鳥選擇可棲之木前先要對這木的材質詳加考察,也是人之常情,昭華怎敢怪罪。這次衛國以弱勝強,足見先生統帥之才,萬里無一。昭華願以一國之軍託付先生。”
“燕國已亡,軍隊也被解散,太子哪裡來的軍隊讓我統帥?”
“亡國前夕我頒下廢奴令,必會吸引許多奴隸從軍。先生要做的是把這些人練成強兵,平時可以藏兵於民。”
“哦?”嶽青槐有了興趣,“如何藏兵於民?”
接着,昭華談了自己的想法,又與嶽青槐談論了天下大勢,極是投機,很有相見恨晚之憾。直到很晚,才分了手,回小村去找文康。
文康躺在農戶家的牀上暈沉沉,懷裡緊緊抱着用布條包着的龍淵寶劍,鼻中聞着被褥上發出的陣陣混着腳氣汗臭的味。腹疼一陣緩一陣急,如刀絞一般,昏沉中一直在想着昭華,也不知他到哪裡找大夫,還是偷偷跑了,又或是找人來害自己。
不對,他若是想害人,或者想跑,又何必這麼麻煩,早就行動了。
或者他遇上了什麼危險,也不對,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屬防身有餘的,再加上頭腦機敏,應變靈活,一般危險也難不住他。
也許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可是什麼事情比自己的病更重呢?
文康想來想去,頭疼欲裂,又發起燒來,腹中的疼痛如一把刀在翻絞,愈發念着昭華,恨着昭華。
這傢伙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瞧他受傷發熱得病,沒有一點心疼的意思,好象是個不相干的人在受苦。
混蛋,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文康心裡罵着,口乾得要命。
文康暈沉沉的躺着,卻未放鬆警惕,只聽得門外有腳步聲,聽聲音象是許多人。直覺中有危險來臨,文康強行起身,看看簡陋的房間,沒有任何可以摭蔽的地方,只好縱身一躍,勉強攀在房樑上。
木板門被撞開,一隊衛國士兵衝了進來,卻見簡陋狹小的屋子空無一人。領頭的問農夫:“你不是說你家裡有可疑的外地生人來嗎?人呢?”
那農夫四下看看,道:“那人病了,怎麼可能跑了?他病得昏沉之際還抱着一個東西,我趁機偷偷瞧過,是一把名貴寶劍,看樣子那人不是普通齊國兵士,可能是個大人物。”
“你說對了。”隨着這突然一聲,文康從房樑上躍下,與此同時,拔出龍淵寶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對方刺去。
那些衛國士兵武藝低微,哪裡料到房樑上藏着有人,卒不及防之下,再加上文康危險之中迸發全身潛力,一陣砍殺,竟將大多數人砍倒在地,只是文康身上又多出幾處傷,顧不上身上鮮血直流,文康把所有人都補了一劍,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突然,門口一人暴起,朝院中奔去,原來那兵士方纔受傷裝死,見文康謹慎狠毒,竟一個活口都不留,趕緊趁他殺人時跳起逃命。
文康知道有一人逃脫,必然會立即引來大隊敵兵,偏偏已經殺的力竭腳軟,邁不動步,只得揮起手中龍淵寶劍,用盡最後力氣擲了過去,把那人戳個對穿,那名士兵瞪眼瞅着胸前露出的劍刃,不甘心地倒在院門外。
文康殺完所有人,才拄着劍柄緩了口氣。尋思着下一步該怎麼辦,此處已經危險重重,不能待下去了。離開,怕昭華回來找不到自己。留下,殺了那麼多人必定會招來其他人,真是左右爲難。
文康正要把那倒在門外的死兵拉到院裡來,這時聽見又是一陣腳步響和馬蹄聲,這些聲音顯示來得人比方纔更多,而且還有馬隊。文康心裡直叫苦,卻不害怕驚惶,他已經沒有力氣爬到院門外,從那死兵身上拔出寶劍,只得在滿屋死兵身上抄了一把破刀。
知道舉起刀來也是無濟於事,再象方纔那般拼死一搏只怕不能夠,拿起刀來只是不願頹廢等死,而是盼着能象一個英勇的戰士一樣死於戰鬥。
文康冷冽的眼光看着手中鋼刀,感嘆自己一代帝王竟死在這農家小院中,若是死在昭華那樣的對手手中也算死得有尊嚴,可是死在一羣普通士兵手裡也太沒面子了,真冤。
若是昭華知道這會兒自己在想什麼,只怕又會扔來一枕頭,罵道:“死小子,都要死了,居然還想着怎樣死纔有面子。”
文康不知道自己的眼光變得溫柔,也沒有察覺到自己嘴角上揚,一絲微笑溢於臉上。
腳步聲進了院子,越來越近……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古代的生死觀,有興趣的讀者親請翻閱司馬遷報任安書。
寫古代文,典章制度稱呼等細節考據不可少,人物的行爲規範更要符合時代特徵。(惡搞文除外)。
寫正劇多少要遵循這一點原則。
嘮幾句古代的生死觀:
人都是怕死的(廢話),可是人都免不了一死(還是廢話),煉丹求長生當然是不現實滴。所以古人用另一種追求永生,就是立德、立言、立功。做到了這三條之一,就可以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於是,人類爲實現這一目標而奮鬥不息。
難以預料的命運讓人類不得不面對生死抉擇。由於人有避死求生的本能,可是爲了某個崇高的目的,可以違背本能選擇死亡。在可以生的時候選擇了死,就會顯得轟轟烈烈、蕩氣迴腸。
生死關頭最能顯示英雄本色,選擇死,會被認爲是有勇氣的表現。
但是算不算英雄則不一定。
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所以有時候選擇生,比選擇死需要更大的勇氣。
孔子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意爲比死更可怕的是湮沒無聞不名於世。
所以,爲了追求不朽,爲了光大生命的價值,人類要選擇更艱難的生。
司馬公受到所有凌辱中最不堪忍受的一種,應該捨生赴死。可是這樣一來就失去了他本人以及家族不朽的機會,無法完成父親的臨終囑託。
一方面追求永生追求不朽,另一方面又受到難以忍受的侮辱和痛苦。是生還是死是殘酷的選擇。
透過《報任安書》可以感受到司馬遷受到的煎熬。但是在這種極大的屈辱中,司馬公仍然完成了千古不朽的《史記》,這是需要怎樣的人格力量和毅力勇氣。這就是古人所追求的永生不朽。
故,管子說:“(君子)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
《感士不遇賦》說:“沒世無聞,古人惟恥。”
對於追求個性解放活得瀟灑的現代人來說,也許不大能理解古人的追求永生,追求光大生命價值的做法。
故廢話一圈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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