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殿裡點了一盞燈,只夠照亮方寸之地,但他在身邊,就算再黑暗也不會怕。
“醒了。”
“嗯。”蘇嬀只覺身上酥軟的很,她頭往過蹭了蹭,枕到男人的肩窩,手把玩着自己的頭髮,笑道:“終於能踏踏實實地睡一覺,你知道麼,剛纔我連夢都沒來得及做。”
“我猜也是,還打呼嚕了呢。”
“啊。”蘇嬀羞的忙將臉捂起,她擰着身子,嬌嗔道:“那你怎麼不叫醒我,好丟人啊。”
“這有什麼的,哪個人睡覺不打呼。”
“可人家是大美人。”
兩個人相視一笑,緊緊抱在一起。這樣的幸福時刻,已經久違多年了,再次和你相擁,我的心還像少年時那樣跳地很快。
“七娘。”紀無情想了下,決定告訴蘇嬀:“方纔常公公來找你了,我見你睡的熟就沒捨得叫醒你。”
“不用想,肯定是寒兒的事。”蘇嬀無奈一笑:“每次我哥拿寒兒沒法子,總會派常公公來給我通氣,這次又怎麼了。”
紀無情笑道:“老韓帶着小皇帝在御花園喝酒,現在怕是喝大了。”
“寒兒真是越來越過分了,都當了皇帝,還這麼胡鬧。韓度也是,怎麼不教孩子學好啊。‘’蘇嬀忙起身,用白角髮梳隨意將挽成個髻,下牀穿了鞋, 回頭對紀無情笑道:”你肯定又護着我,一直沒睡,不必跟我去了,就好好歇息吧。““沒事。”紀無情從枕邊將長劍拿起,亦下了牀,他從後面環抱住蘇嬀,柔聲笑道:“你向來怕黑,我陪你去。”
御花園
不知是不是皇帝下了命令,御花園這邊沒一個人,到處都是黑黢黢的,唯有‘碎玉亭’那邊還亮着。
碎玉亭位於御花園的最北邊,被一片蔥綠翠竹所包圍,因爲竹葉飄落時有如翡翠摔碎後飛濺的碎片,加之這片竹林中還有個不大不小的亭子,顧名思義,就叫了個碎玉亭。
蘇嬀同紀無情說說笑笑就到了碎玉亭這邊,她離得老遠就看見千寒與韓度大大咧咧地坐在亭子臺階上,他們手邊腿邊有幾個空罈子,地上還擺了些奇奇怪怪的下酒涼菜。
而正在此時,千寒用手抓起條黑乎乎的肉絲往嘴裡送,吃完後緊接着又悶了口酒。
“放下放下。”蘇嬀急匆匆地走過去,她一把將地上擺的盤子踢開,皺着眉看兒子:“這什麼東西呀髒死了,吃壞肚子怎麼辦,還有,誰准許你喝酒的。”
千寒略瞅了眼他母親,並不理會,抓起酒罈子又喝了好幾口。
“還說不聽了。”蘇嬀不由分說地就奪過兒子手中的酒罈子,扔地遠遠的,她見兒子低垂着腦袋彷彿不怎麼開心,便走過去輕輕撫摸兒子的頭髮,柔聲道:“酒不是好東西,不能多喝。上古周朝人取得了商的政權後,批評殷人酗酒成風,乃至亡國。你現在是皇帝了,做什麼事前要考慮後果,想想這件事做得做不得。”
千寒頭埋進膝間,並不理會蘇嬀。
“你這是什麼態度。”蘇嬀更氣了,她一面看韓度,一面又看紀無情,彷彿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你們看看他,說他幾句就這麼跟我吊腰子,我這都是爲了誰呀。”
“我寧願您從來都不爲了我。”千寒冷冷道。
“你說什麼?”
“我說,我根本就不想當皇帝!”千寒忽然站起來,他臉上帶着醉酒的坨紅,嘴裡鼻裡往出噴濃郁的酒氣,男孩搖搖晃晃地,彷彿隨時都能倒下。
“你胡說八道!”蘇嬀一氣之下將地上的涼菜盤子全都踢翻,她呼吸有些急促,斜眼瞪她兒子,到了口邊的怒斥最後卻變成了訴苦:“寒兒,你怎麼能這麼和娘說話,你知道娘爲了你付出多少心血麼。”
“我知道。”千寒仰頭大笑,可他旋即又大哭:“我不是傻子,娘。我知道你和舅舅他們做了什麼,你們設計讓王若蘭毒殺二皇子,又燒燬了父皇的遺詔,架空了三哥。”
蘇嬀冷下心腸,狠狠道:“既然知道,那你就更應該珍惜這得之不易的皇位!”
“我噁心!”
不知是不是因爲酒氣泛上來了,千寒沒忍住胃裡的翻騰,他擰過身子抓在一根長竹竿上,彎腰大口地嘔吐。正難受間,他忽然聞到一股清冷的香氣襲來,緊接着,一隻柔若無骨的手輕輕地拍他的背,讓他頓時舒服了許多。男孩知道,只有母親會在任何地點任何情況地對自己好,可現在……
“你走開!”千寒轉身推開他母親,男孩用袖子將嘴邊的穢物擦乾淨,他眼神迷離,神情有些癲狂:“死了那麼多人,那麼多!”男孩的身子左搖右擺,終究腳一軟,摔倒在地,只見他痛苦地用手砸地,涕泗橫流:“全都是因爲我,我,我這個無能軟弱的人!”
“寒兒。”蘇嬀見兒子這般難受,心疼的不行,她也哭了,正要上前去拉兒子起來,韓度卻過來將她隔開。
“月兒,你別逼他了。”韓度連推帶哄地將蘇嬀拉到紀無情的身邊,他給紀無情使了個眼色,低聲笑道:“小孩子難免會有些心性,得慢慢溝通,他還未能接受自己是皇族子弟,所以有些事遠在他的承受範圍之外。”
“是啊七娘,老韓說的沒錯。”紀無情從後面摟住蘇嬀的纖腰,他低下頭輕聲哄道:“你知道的,小寒是孝順的孩子,他今天之所以這樣是因爲喝了酒。你現在跟他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莫不如就讓老韓開解開解他。哎呦,我從 回來到現在連口飯都沒吃,你陪我去吃飯吧。”
蘇嬀心疼地看了眼兒子,她嘴張了下卻沒再說話,只是無奈一嘆,對韓度道:“那我就把寒兒交給你了。”
“放心吧。”
等看着蘇嬀和紀無情走遠後,韓度笑着走到千寒跟前,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仰頭看天上的繁星,不發一言。
夜半的秋風總是行色匆匆,它只記得把竹葉吹落,卻忘記將它一起帶去溫暖南國。
情緒激切的男孩終於平靜下來,他仍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我不明白,爲什麼一 回到長安,所有人都變的面目全非。”
韓度笑了笑:“小的時候我跟你一樣,也不明白。爲什麼大哥會容不下我生父,甚至還把我母親幽禁在洛陽深宮,你知道麼,那時候死的人比現在更多。”
千寒擡眼,忙問道:“那您是怎麼接受現實的。”
“我從未接受過。”韓度的眸子裡,閃過一種叫悲傷的東西,他懶懶地將背靠在竹竿上,嘆道:“我大哥李鄣並非我母親郭太后所出,你問我恨他麼,我恨,可我又可憐他。當年我母親與父親的事東窗事發,那些把持朝政的東西彷彿看到了曙光,他們爲了削弱山西郭氏的兵權,就逼迫大哥處決了我生父,我生父就在那場政治鬥爭中充當了犧牲品。就這樣,朝廷和郭氏形同水火,幾乎一刀兩斷。大哥他有很…嗯…複雜的性格,一方面他脾氣不好,荒唐殘暴。另一方面他卻很懦弱善良。他爲了保護我,把我藏在大明宮很久,容忍我做的一切荒唐事。現在想想,如果當年我肯施捨他一個笑,哪怕是裝出來的,我恐怕也不會對你娘有這麼深的愧疚,以至於辜負此生摯愛的女人。”
本來是想從爹爹這兒得到些安慰,現在,倒讓他想起傷心事了。
“噫?”千寒想了下,忽然咧脣一笑:“您是孃親的小叔,那我豈不是不能再叫您爹了,會亂了輩分。”
“去他媽的輩分,且不說我和你娘沒半點血緣關係,就是有那又怎樣?前朝亡了後我們便一直平輩相稱,她叫我韓度,你要是願意也可以這麼叫,或者向你紀叔叔那樣,叫我老韓也行。”
韓度將一壺尚未開封的酒塞入千寒手裡,自己也拿了一壺,他忽然從地上抓起幾塊頑石,用巧勁扔出去,正好砸到三根粗壯的竹子上,登時,竹葉猶如飛雪般呼颯颯飄落而下。
“哈哈哈,黃酒加竹葉,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後始癲狂。”韓度與千寒一碰杯,他仰頭悶了幾大口,看着俊秀的兒子,笑道:“你和你姐那時候還小,我只有一個人喝悶酒,現而今可算等到你長大了。”
這段時間過的實在黑暗苦悶,千寒直到現在才覺得心口的抑鬱消散,他也學爹爹那般狂飲,誰知卻被嗆到,酒水都從鼻子裡噴出來,他咳嗽着搖手笑道:“我不行了,不行了。”
只見韓度放下酒壺起身,他從竹林中撿了兩根細長的竹子,將其中的一根扔給兒子,朗聲笑道:“男子漢大丈夫,沒什麼過不去的,起來小子!”
千寒撐着竹竿起來,他不解爹爹想要做什麼。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韓度手腕一轉,腳下踏出幾步挽了劍花,傲然笑道:“還記得我曾給你教過的那套《將進酒》劍法嗎?”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千寒笑着迎將上去,他步法輕靈,以竹作劍,手上的力道比小時候要大多了,將細竹舞的呼呼生風,他足尖輕點,一招‘長風送雁’,將爹爹急刺而來的招式‘抽刀斷水'輕鬆化解。
“好!”韓度驚喜連連,他腳下踏了巽位、坎位,手中的竹子舞地比方纔更急,讓人眼花撩亂,只見他邊與千寒過招,邊吟詩:“岑夫子,淡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那個停字剛說完,二人腳踏竹子飛身上前,共同使了招‘青天攬月’。
“哈哈哈,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千寒覺得暢快極了,他臉燒的厲害,心也在狂躁,忽然,男孩將細竹劍插到泥地上,他呼吸的有些急促:“我想通了。”
“想通什麼了?”
千寒忙奔到韓度跟前,他眼中已經沒了糾結的痛楚,笑道:“爹,你帶我去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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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府
王府靜悄悄的,連蟲子都不願意在這個失意的地方鳴叫。廂房的燈還亮着,偶爾能聽見一兩聲細語,也被夜隱沒在黑暗中。
姜之齊用厚紗布墊着手,將藥罐裡的黑汁子全倒進瓷碗裡,他還特意準備了蜜棗,一併給牀上的老人端過去。
“蘇公,藥能喝了。”
牀上躺着的蘇照晟聞言,艱難地坐起來,他捂着嘴咳嗽了幾聲,嘆道:“這些事讓小徒做就好了,王爺何苦親力親爲。”
“無礙,我沒福分伺候父皇終老,蘇公就當給我個機會,讓我儘儘孝。”姜之齊輕笑了下,他先用嘴吹涼,然後纔將藥汁送到老人口中。
蘇照晟老淚縱橫,他心緒萬千,卻無法明白地說出口。他現有兩個兒子,老大好逸惡勞,跟二流子沒什麼兩樣,這麼多年把國公府敗了個一乾二淨;老六人玉,果然是人中之玉,而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可在他看來,老六就快大禍臨頭了,姜之齊不好對付,就算一時被他們壓制住,不多時定會以一個更高的姿態碾壓 回來。人玉支持小皇帝,我這把老骨頭支持姜之齊,兩手準備,蘇家將來不至於一敗塗地。
“王爺,而今局勢怎樣?”
姜之齊冷笑:“不出蘇公所料,這黨人已經開始內鬥,德貴妃和肅王完了。”
“小皇帝和金子要給他們的母親出氣,沒想到倒幫了我們一個大忙。”蘇照晟嘿然一笑,他彷彿覺得有些冷,將手邊的青黑色直裰裹在身上,老人拍了拍姜之齊的手,他的聲音虛弱沙啞:“人玉雖說強迫小皇帝立王家姑娘爲後,但將相不和,是根子上的問題,遲早會暴露出來,到時候兩虎相鬥,必有一傷,我們坐收漁翁之利就好了。”
姜之齊瞭然點頭,大讚蘇公看的透徹。
正在此時,白瑞的聲音忽然從門外響起:“王爺,楚王韓度想要見您。”
“韓度?”姜之齊皺眉,看着蘇照晟,疑惑道:“他與我向來沒什麼交情,這麼晚了,找我有什麼事。”男人沉吟了片刻,驚道:“莫不是蘇氏兄妹設下的圈套?我還是”
“王爺。”蘇照晟打斷姜之齊的話頭,他忙道:“韓度有大才,且胸襟開闊,從不屑於搞陰謀詭計,此人深夜造訪,必定有要事。王爺若是拿不準主意,可將他請到此處來,老朽雖說腿腳不靈便,也還算耳聰目明。”
“好。”
當下,姜之齊便着白瑞去請客人來廂房這邊。他纔剛將屏風拉到牀前,就見韓度和一個裹了斗篷的瘦高男子進屋來。
韓度四下打量了番,目光落在地上的小泥爐上,他定睛看了姜之齊幾眼,聲音不冷不熱:“你生病了?”
“咳咳。”姜之齊故意咳嗽了幾聲,點點頭,他輕擡胳膊,忙迎了客人入座,親手給韓度倒了杯熱茶,道:“你不是一直很厭惡我麼,怎麼今兒太陽西邊出來了,你居然上我的門。”
“大晚上哪兒來的太陽。”韓度啜了兩口茶,他斜眼覷向姜之齊,見這男人好像瘦了些,神情亦有點憔悴,他忍不住打趣道:“莫不是沒當到皇上,你就急紅了眼,心裡難受的憋出病了?”
“是是是,你滿意了麼?”姜之齊癱坐在椅子上,不再裝腔作勢。他沒好氣扭頭,正巧瞧見隨韓度一起來的斗篷男子,他心裡的邪火沒處發,便衝那個男子嚷道:“滾出去,沒瞧見主子們在談事麼。”
“三哥,是我。”千寒將廂房的門關上,他轉過身來,然後將斗篷脫下,對目瞪口呆的姜之齊笑道:“是我求了爹將我偷摸帶出來見你的,你不會介意吧。”
“皇上。”姜之齊連忙行禮,他頭順勢望外瞅了番,問道:“就你們兩個?”
“不錯。”千寒走過來扶起姜之齊。
“皇上喝酒了?”
“喝了一點點。”千寒頑皮一笑,忽然,男孩定定地看着姜之齊,正色問道:“敢問三哥,你駐紮在曹縣的三萬精兵,幾日可到長安?”
姜之齊越發疑惑了:“ 回皇上,大約半月。”
千寒與韓度交換了下眼神,又問道:“如果輕裝簡行,日夜兼程,那需要幾日?”
“依皇上的意思,小王若是現在派人趕去曹縣調兵一萬,沒日沒夜不停地行軍,估摸七到十天,定可發到長安。”
千寒面上一喜,忙道:“那你趕緊派人去呀。”
“小王能不能問一句,皇上想做什麼?”
千寒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握住姜之齊的手,目光堅定:“現在還不能說,不過齊叔放心,寒兒絕不會害您,只求您幫我這個忙。”
“這……”
姜之齊疑心一向重,而就在此時,只見蘇照晟的小徒弟從屏風後頭轉出,這清秀小童如沒事人般,說道:“王爺,藥可以吃了。”
可以吃藥?蘇照晟想必是在提醒本王,可以答應小皇帝的要求。他可是條老狐狸,這事要是他覺得可行,那必定對本王沒什麼壞處。
姜之齊想到此處,看着千寒笑道:“好,小王這就派人前去曹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