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看了他一眼,隨後眼神複雜地掃向巷口,一把提起墨譽的身子道:“去裡面躲躲,寺廟裡清淨無人,若是能躲過今夜,明日便會有人來接應你。我給你殿後!快走!”
說着,就將墨譽丟過了高牆。
什麼感激的話都不讓他再說,保護他本就是他的職責所在,哪怕爲此丟掉性命,只是……
黑衣人嘆了口氣,被誰發現了墨譽還活着,都還有封口的機會,一切都還尚可挽回,沒想到揭露出墨譽真實身份的人竟是婧公主,這下麻煩大了。
……
即便黑衣人用了巧勁兒,墨譽一屆文弱書生的身子骨還是摔得不輕,他想從地上爬起來,剛直起腰,人卻再次跌倒下去。
“噝——”他下意識地哼了一聲,這才發現腳踝扭了,稍稍一動便劇烈疼痛。
此時,外頭的腳步聲齊刷刷地涌來,彷彿一支即將出徵的軍隊。然而,此刻的軍隊卻並非爲了征戰沙場斬殺夷狄而來,是爲了抓他墨譽。
如此勞師動衆,肯定是因爲她的一聲命令。嫡公主的身份那般尊貴,要殺一個人,要放一個人,全憑她一句話罷了。若她說不認識他,從未見過他,一切又將會如何?
呵呵,他在癡心妄想些什麼?
不再平白做夢了,墨譽苦笑,現如今他什麼都不剩,只剩一條苟延殘喘的性命,他唯一需要去思量的只是如何活下去。
這麼想着,他也再顧不得身上是否沾了草屑、溼土,握着越腫越高的腳踝,穩了穩顫抖不已的身體。稍稍一碰腫痛處,他便疼得鬆了手,仍舊直不起腰,疼痛迫使他低矮下來,一步一挪地朝庭院深深的寺中走去,想要找到一處容身之所。
只要熬過今夜,明日就有人來接應他……墨譽在枯枝敗葉中穿行,記起方纔黑衣人所說的話。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這般告訴他了,自他從昏睡中醒來,發現自己離開了牢獄,他們便如此囑咐過他。若非他任性地想要回去解釋清楚,不肯受這不明不白之獲救,想必藏到明日也絕不會打草驚蛇。
他不知黑衣人是誰,不知他們爲何要救他,甚至已然不知自己因何要如此卑賤地活着,殺人不過頭點地,他把自尊與驕傲通通踩在腳下,又有誰真心稀罕?
法華寺植有大片四季常青的松柏,聽着似乎近在身後的腳步聲,墨譽慌張地在樹叢中穿行,妄圖離那些追捕的聲響遠一些,於是,他專挑狹窄的小道前行,甚至林中並無路時,他也縮着身子在其中橫衝直撞。
追捕聲越來越清晰,墨譽已然魔障,越逃越快,原本就已襤褸的衣衫屢屢掛在倒刺上,狠狠地撕裂他的皮肉……
“什麼人在哪裡?!”
他鬧出的動靜太大,林外有人出聲喝問道。
墨譽倉惶地蹲下來,用手抱着頭,動也不敢再動,忍着腳踝處的劇痛和身上細細密密無孔不入的尖刺,他喘息着渾身發抖。
他不動,不代表旁人也不動,雖然不似寺院外的大片腳步聲,可依然能清晰地聽見有人朝他躲藏的方向走來。
不能被他們發現!
不能被任何人發現!
他必須要躲過今夜,他得活着見到明日的太陽!他怎麼甘心?怎麼甘心落入這般進退無路的境地?
人到了生死邊緣,唯一隻剩下求生意識,墨譽咬着牙,拖着已經腫得碗口粗的腳踝,一步一挪地往松林深處爬去。那處松林茂密,看起來異常僻靜,夜色已然降臨,成了他最好的掩護,然而夜裡風大寒涼,也給了他最悽楚的冰冷。等墨譽摸索着走到一處緊閉的偏門,靠在牆上喘息不定,以爲自己足夠安全時,竟見不遠處有大片的亮光正在朝他靠近。
“方纔好像闖入了什麼東西,去搜一搜。”
“是。”
“搜仔細點兒,多事之秋,若是出了什麼亂子,你們項上的人頭可不夠砍的!”
“是!”
聽這說話的語氣,不像是法華寺內的僧人,墨譽忽然記起,法華寺自從被陛下封爲鎮國禪寺以來,爲了保護寺中藏經閣內的經書,派了不少京衛軍守衛在此。那下命令的,定然就是駐紮此地的京衛軍首領。
太天真了,墨譽筋疲力盡地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難道他以爲躲在寺廟之中就可得清淨?若果真如此,世人該爭着搶着出家爲僧。
燈籠的光亮漸漸近了,墨譽身子往陰影裡縮了縮,冷不防偏門被他頂開,他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門一開,眼前竟亮了起來,那光亮來自他身後,墨譽半個身子在門檻內,兩隻腳還在門檻外,以一種極度尷尬的姿勢坐在那兒。
“你是誰?!”身後響起一道女聲,隱約有一絲熟悉,墨譽已然遍身惶恐,雙手撐地挪着身子往後縮了縮。
他看到這是一個佛堂,金身的佛像前一個身着大紅色襖子的女孩正跪在蒲團上。女孩的眼睛很大,在蠟燭的光亮掩映之下,她那身紅襖子呈暗色,脖子上的長命鎖卻耀眼得刺目,反着光,令墨譽睜不開眼睛。
竟是黎國舅的女兒,黎狸。
“你是誰?在這裡幹嘛?”見他不回答,黎狸又問了一遍。
被蓬亂的頭髮遮住了臉,她根本認不出眼前的人是墨譽,她看着他,眼神透着防備。這麼晚了,一個叫花子來寺裡偷些供果吃一吃,倒也說得過去,但他不肯出聲,她也就有些害怕,於是,黎狸轉頭就想叫人:“來……”
“好好查看一番,每一間佛堂都搜仔細了!不準放過任何可疑之人!”不知何時,禁衛軍竟已找到了此處,恰好打斷了黎狸的話。
墨譽猶如籠中困獸,一絲鎮定都無法再做到,他甚至都顧不得一隻腳在門外,身子一轉朝黎狸爬過去,口中顫抖道:“求你不要喊……求你……”
對待任何人都開始用“求”這個字眼,爲了活命,他已卑躬屈膝屈辱到何種地步?他知道只要黎狸一出聲,外面的人馬上就會衝進來,而他將會萬劫不復,再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墨譽蓬頭垢面的樣子本引不起黎狸的信任,但他腿腳的不便和襤褸的衣衫,以及那一身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慘烈傷痕令黎狸眉頭皺起,她將原本合十的雙手放下,歪頭打量着墨譽道:“你受傷了?你犯了什麼罪,他們要抓你?”
黎狸自小養在深閨,原識不得墨譽,只在陪同黎戍外出時與墨譽見過幾面,談不上任何交情。而且,自從知曉爹孃有意將她許配給墨譽爲妻,她就對墨譽其人有諸多牴觸情緒,從此更不願再與他相見。這會兒,她的確是一絲都不曾認出這渾身是傷的乞丐竟是墨譽。
既然黎狸不曾出聲叫人,墨譽便知有希望了,他拖着幾乎癱瘓的雙腿縮到門後,躲在蠟燭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顫抖着聲音道:“求你幫幫我……”
黎狸平生僅見的悽慘之人莫過今夜,況且她此刻在這佛堂之中,爲的不過是求個好籤,便對任何人都格外寬容起來,她蹙着眉看了墨譽一會兒,這麼冷的天,他的胳膊上衣物被劃破,隱約可見深深的血痕,他的確悽慘無比。
惻隱之心一起,她便收斂了戒備之心,用壓低的聲音道:“我不知你是誰,但今夜碰到我算你走運了,但是你要答應我,如果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或者讓我查出來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奸人,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她說了什麼墨譽都快聽不清了,只知已然得救,他大力地點頭,透過蓬亂的頭髮縫隙裡看着黎狸,她的側臉,那身紅衣,竟讓他模糊的視線中產生錯覺,誤以爲是那個她。
想到她,只是想到名字,想到她的樣子,他心裡就疼,疼得蜷縮起來,鎖在冰冷的牆角,陰暗而寒冷的地方,他想,若是換做她,她不會對他如此寬容。
她對他大哥那般好,哪怕他大哥是個廢人。而他不是廢人時,她已然不將他放在眼中,若他以此刻頹唐可鄙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她也絕不會產生一絲一毫的同情之心。
絕不會的。
燭影搖曳,風聲呼嘯,搜索聲已到了佛堂之前。
“大膽!知道我們是誰嗎?我們家小姐正在裡面誦經拜佛,若是驚擾了她,你們誰擔待得起!”
“這是不將國舅府放在眼裡嗎!”
質問聲很顯然來自黎府的家丁和婢女,氣勢上一絲不弱,完全是仗着主子勢頭的兇悍。
但那搜查之人偏偏就吃這一套,誰不知當今朝廷最炙手可熱的皇儲人選是七皇子百里明煦?即便是司徒家那般威名赫赫的家族,因爲沒有皇子,在這場皇儲之爭中完全佔不到一絲便宜,到頭來還是要位居人臣。若七皇子繼承了皇位,黎家的勢頭絕不會比司徒家弱,誰還敢得罪他們?
當值太久,個個都成了人精,誰不懂分析利弊?哪怕是聽了兩個不入流的下人的呵斥,那夥人也訕訕地受了,笑道:“原來是黎小姐在裡頭,在下失禮了,多有得罪之處,還請代爲向黎小姐道歉……”
“哼,快走吧!待會兒我們小姐該惱了……”
在婢女的不滿聲中,那夥人漸漸遠去,墨譽的身體一鬆,癱靠在牆上。
“小狐狸,小狐狸……”
消停了不過半刻,門外響起砰砰的敲門聲,墨譽緊張得立刻坐直身子,他聽出來那人是黎戍。黎狸會放過他,是因爲年幼無知太過單純,可若是叫黎戍碰上他,會放過他嗎?
黎戍和那個她多年的交情,又怎麼會站在他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