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徵大秦至高皇權的“御玦”給了皇后,因她腹中有了龍子,大秦江山後繼有人,九重殿下的朝臣即便心有疑惑,誰敢有半句不是?
“陛下?”百里婧仰頭看他,心頭亂糟糟,她如何認不出這扳指?
去年盛夏還是大興公主的她前往西北爲監軍,臨別時他便是這般輕飄飄將扳指塞進她的手心。
那時她以爲他不過是給她留個念想,以慰藉夫妻分離相思之苦。後來情意綿綿時她將扳指還給他,他只是倚在牀頭笑眯眯地在她手心寫……以後留着他們的兒子。
若她從前天真見識短,以爲那扳指不過是他的心愛之物,作個尋常把玩的小物件兒,並不如她首飾盒裡那些戒子珍貴。可住在秦宮的這些日子,看他日日戴在拇指上,甚少離身,她又怎會不明白這扳指是何寓意。
很震驚,又似乎理所當然,在他還隱藏着身份時,竟已有送她整個西秦的打算。她甚至後知後覺地想起,那時盛京郊外的送別,他隱而未發的眼神,放進她手心裡的分量,是否是想告訴她,別擔心,除卻大興,整個西秦也在她身後。
“朕知曉你的手纖細套不牢,等朕的皇兒長大了,給他。”大秦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心。
聽罷這句話,百里婧才從回憶裡醒轉,無法與他的黑眸長久對視,無論皇子或是公主,但凡她腹中所生的兒女皆可繼承大統,這個決斷太重。
對一個男人來說,對一個父親來說,能給的他也應當都給了,給她容身之所,給孩子一個名分,如她父皇所做的那樣,她從未奢望過多。
倘若他連天下也能輕易交付,以如此荒唐放肆的手段謀得她的安心,她如何能全然無動於衷?他的枕邊人和孩子與他的天下相比,孰輕孰重大秦皇帝應當有分寸。
以整個天下做代價,他的宣誓大張旗鼓,他逼她正視現實,逼她無處可逃。
百里婧不得不承認,西秦大帝好手段,他像在突厥大營時那樣囂張跋扈,身體力行地時時告誡她,但凡是見過他的人不可能再忘記他,她窮盡一生也無法再抹去他的痕跡。
衆目睽睽,百里婧牽起大秦皇帝的手,將掌心的那枚扳指重新套在了他的拇指上,扳指光滑溫潤,他的手指骨節分明略略蒼白,這扳指只和他最相配,合該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百里婧不再避諱地仰頭衝他笑道:“還是陛下戴上好看,孩子還小,他懂什麼?”
大帝不抗拒她的親暱,握住她的手放在脣邊親了一口:“還是皇后知道疼朕。”
轉而微眯着眼笑道:“皇后,同朕的愛卿們說兩句,今日過後母儀天下,可當好好地替朕繁衍子嗣、共保大秦社稷江山。”
不再躲着藏着,不再遮遮掩掩,他要她活着且陪在他身邊。當着所有朝臣的面,給她此生難以磨滅的盛事婚典,給她權力,給她尊寵,給她說話的分量。
百里婧幾乎要被他的眸光溺斃,百姓也好,朝臣也罷,此刻離這個男人最近的是她。
從前的從前,及至未曾登上九重龍華殿之前的昨日,他從來只有在她面前的模樣,溫和的、含笑的、沉穩的,乃至機關算盡怒氣迸發,也都只是在她面前。
今日,她第一次瞧見他在人前的真實模樣,面對着他的臣民,威嚴的不苟言笑的……帝王,站在九重殿上的暴君,說一不二不容置疑的絕對強勢。九重殿下人人噤聲,連旗幟的獵獵聲也清晰可聞。
登基九載,弒父奪位……
很奇怪的心思,百里婧竟忍不住揣測,九年前,西秦大帝初初登基,十六歲的他比她今時今日還要年少些。
十六歲的他一個人站在這個位置,望着腳下的臣民和綿延千里的江山,他是什麼心情?可曾如尋常少年般露怯?亦或是生來肅殺絕情心冷血冷令人生畏?
如今她輕易登上高位,從天真可笑的公主成爲大秦皇后,她身邊有他,那時他身邊有誰?
手被握得緊了些,百里婧重新收斂心神,對上他的視線,她驚訝於自己開始從他的位置去看諸多事情,開始忍不住去想,面對眼前困境,若是他,會如何?面對陌生的帝國臣民,她該如何?
然而,被他握着手,像是從前站在父皇身邊那樣,幼稚天真跋扈囂張的少女不再有清脆泠泠嗓音,換了一副沉靜面孔平穩語調,對着殿下衆人道:“承蒙陛下錯愛,立我爲皇后,腹中孩兒又得陛下垂憐,獲此天恩殊榮。本宮既與陛下結爲夫妻,自當與陛下共進退,與大秦社稷共進退。諸位皆是大秦棟樑國之賢才,萬望日後全力輔佐陛下,共創大秦盛世,榮辱與共。”
百里婧開口,拋卻一國公主的青澀莽撞和嬌憨短見,她的眼裡已看得到更遠更廣闊的天地。
這天地不再是大興河山,盛京的煙雲或是大西北的壯烈。這片陌生的遼闊中原,以河水爲養分的大秦土地,據說有九州最浩瀚的山水、最富麗堂皇的秦宮、最風華絕代的秦皇。
三者,她已見其二。秦宮、秦皇,名不虛傳。
她仰視身側的男人,她的夫君從處處讓她擔憂的病秧子成爲她的依靠,也換了一副她所見過的最美的一張臉。
她與他是夫妻,從今日起所有的面子裡子都是一樣的,她和腹中的孩兒將在此安身立命,她絕不會再無理取鬧,讓他顏面盡失。
九重殿下的朝臣今日的本分便是跪拜,皇后娘娘的誓詞說完,他們跪倒再拜,比之方纔更恭敬順從。
“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臣等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
能出席立後大典的個個不是普通人,上至皇親國戚下至狀元探花,哪個不是有才有智有身份,朝堂裡摸爬滾打過的人物,最講究的就是一個眼色。
皇后尚未定下之前,沒人敢在白國舅跟前提半個字,等皇后露了面,聖旨一下,得知是白嶽大元帥的女兒,朝臣心裡多少有了點譜兒。
尊貴的白氏女,命運截然不同,一人登上皇后之位,一人即便擔着白氏女的名聲,卻已是天壤之別。白氏姐妹二人的相貌也無多少相似,就氣質上來說,那位皇后第一眼瞧去氣質溫婉稍顯文弱,而落選的白露從小被當成未來的皇后養,言談舉止坦蕩落落並無半分怯懦,站在皇室親眷之中觀禮,不知是否有不甘之心,更是帶了幾分難掩的逼人氣勢。
朝臣幾乎以爲養在邊塞從不示人的皇后娘娘會被白露的氣質比下去,可等皇后一開口,他們卻有些肅然。
再看皇后娘娘站在大帝身側,眉宇間堅毅沉斂,自有她的磅礴大氣穩重自持,甚至她的容貌傾國,竟也不曾被大帝比下去。
大帝之美,九州皆知,想在大帝面前有自己的氣度,除卻薄相的溫潤如玉爲佐,竟只有這位皇后可與之相配,顏色有之,大氣有之,連不卑不亢不驕不躁俯視衆生的氣度也有之。
大帝若是太陽,薄相只能做得那銅鏡,不奪太陽之光,需要時照一照,用不着時便遮掩住鏡面,一絲光亮也無,這一點薄相做得恰到好處。
皇后娘娘便該是月輪,她有自己的光芒,清冷微寒,盈盈立於大帝身側,不遮掩,不躲避,相輔相成。
日光月華,千秋萬代。蒼狼白鹿,亙古之歌。
“吾皇萬歲!皇后千歲!恭賀吾皇、皇后喜得龍子!”
“大秦社稷千秋萬代!”
“社稷之福!大秦百姓之福!”
“……”
羣臣的唱和之聲未歇,龍華殿廣場上飄揚着大秦蒼狼白鹿的旗幟,禮樂奏起,古曲恢弘大氣又宛轉悠揚,彷彿走過千萬重山水,蒼狼與白鹿共度風險,又攜手同歸。
《蒼狼白鹿》,對整個大秦來說都不陌生的曲子,對九重殿上的帝后又是另一番滋味。
大秦皇帝伸出手臂環住她的身子,坦蕩地低頭承認:“從第一次將它吹給你聽,朕便想過此刻禮樂奏起的場面,如今朕的心願達成了。小心肝,多謝你。”
大秦皇帝永不會落敗,他的攻心之術一日比一日精進,百里婧在他懷裡,竟開始有些想不起第一次爲她吹奏這首曲子時墨問的臉。模糊的,隔了千重霧氣,待撥開濃霧,點點螢火中一一個都換作了眼前這張臉。有些事會忘,有些場景永不能忘,那些不能忘的,也只有他記得。
百里婧笑:“這是我的福分纔對,多謝陛下。”
“才嫁給朕,就如此相敬如賓,朕很受用。”大帝輕捏了下她的腰,安慰道:“待會兒要去祭天祭祖,奔波勞累,若是身子不適告訴朕。”
“嗯。”百里婧點頭:“有神醫在,應當無礙,陛下不必擔心。”
她朝九重殿下看去,看到她的“父親”白嶽大將軍空空的半邊袖管,看到北郡藥王一身布衣不沾富貴榮華,殷切目光鎖在她的身上。
而周圍一羣素不相識的朝臣中,間或幾人的身影有些引人注目,最讓百里婧感興趣的,便是那個着一身鵝黃宮裝的少女。
所有人姿態恭敬,哪怕是裝的,腰身彎下的弧度也恰到好處,卻獨她敢投她以赤果果的注視。
百里婧於是也毫不迴避地望着她,直到那少女身側的白衣男子用手按下了她的頭。
立後大典這種場合的確千載難逢熱鬧非凡,可對白家來說太磨人。白國舅好歹是經歷過大風浪的人,哪怕成不了國丈也能控制住情緒不輕易外露。然而對身爲前準皇后的白露來說,這便是一場興師動衆經久不息的甩耳光大賽。
她本該是高臺上站在大帝身側的人,今日卻淪落至此,被逼着欣賞這場盛世婚典,臣民共拜,祭天祭祖,好不熱鬧。她的臉火辣辣地刺痛,如何能強顏歡笑若無其事地祝福他們?
白露憋了多久了,一直想看看那個養在清心殿裡的野女人是什麼模樣,是三頭六臂還是傾國傾城,能將那人迷得暈頭轉向,讓她爲他生子,甚至無論腹中子嗣是兒是女都是皇儲!野女人何德何能!
白露的心氣始終難平,即便她同君越有染,出於情也好愛也罷,可在她的心裡,九州天下巍巍大秦,只有那人的枕邊人是不可企及的。她要他也好,不要他也罷,若他活着,若他立後,就該是她白露站在他的身側母儀天下!
她沒有得到的東西,她曾唾手可得的東西,被一個半路殺出的野女人搶走了!
白湛不能拋頭露面,白燁作爲白家的唯一男丁理所當然出席大典,見白露不忿,掙扎着還要擡頭,他微微扣住她的肩膀,低聲呵斥道:“露兒,看清楚,那個位置有人了,是三叔的女兒,我的妹妹你的姐姐,你再看也沒有用。爬不上那個位置,也許對你更好。”
白露一聽這風涼話更是怒不可遏,咬牙切齒道:“二哥,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她是你哪門子的妹妹!我纔是你的妹妹!三叔什麼時候將我們家放在眼裡了?我長這麼大,根本連見都沒見過三叔!你不要自作多情攀交情了!”
白燁沉默一瞬,道:“你說的對,她不是我的妹妹,她是皇后,她可以輕而易舉將你的眼睛挖出來……也許她不會,可那個人會。你可以繼續看。”
“我……”白露忽然就閉了嘴,手揪着宮裝的緞面,她心虛地眼神躲閃,越發恨起了君越。
解決了不聽話的胞妹,白燁收回了手重新站好。
他其實也是瞧見了高臺上的女人的,因抹了脂粉,比之那日更添了幾分美豔。絕非清湯寡水的美,而是活生生的,像沾了朝露盛放的牡丹。
可她絕美的眉目間神色卻極淡,哪怕對着身邊的那人也是一樣。那人的眼神慣常寒波生煙,她在他的身側,彷彿也釀成了一汪不見底的深潭。
氣質帶着些許病弱,精神氣尚好,她果真隨三叔一起長在塞外?她見過怎樣的天,有過什麼樣的經歷,小小年紀已有這等氣度?純真無辜或是綿裡藏針?
他暫時摸不透她的底細。
他想往下深挖。
隔着九重殿前層層高臺的距離,隔着帝后與臣民的身份,白燁頭一遭覺得人生有點意思。
授予皇后鳳印,接着便該祭天祭祖,朝臣隨帝后一行同往祭壇。爲了不至令皇后操勞,欽天監將一切儀式從簡,羣臣恭而敬之找到各自位置,君越恰走過白燁身側,以眼神問詢。
白燁對上君越的目光,眼睛與那人有些許相似,卻絕不會被錯認是那人,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有不同際遇,何況芸芸衆生?
白燁不及迴應,君越又看向了白露,將她臉上那些失望和憤怒一一收進眼底,牙關已緊咬。只要那人一日身居高位,便一日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無論那人因何緣故遲遲不對他們下手,他們也必須要先下手爲強!
白露惦記着那人身側的位置,也連帶着惦記不曾得到的那人,這讓君越更恨!
君越的視線再回到白燁臉上時,眼底的冷意又多了幾分,詢問的意味更重。
白燁自知躲不過,便半握拳頭抵在脣邊咳了咳,以點頭作答。
君越彎起脣角輕笑,與那人相似的面孔卻少了風華絕代的氣度,緩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祭天、祭祖、拜神佛,一切該信的不該信的都信了,這場隆重的立後大典,順應天時地利人和,心思細得彷彿要叫某個人此生難忘。更有小國來朝,外邦恭賀,而與大秦結爲盟國的東興因內亂未平,不曾派人出席婚典,北晉皇帝登基不過三日,忙於戰事國事,敵友未分之際更不會遣使來賀。
梵華同釋梵音也出席了祭天大典,聶子陵作爲聶家老幺如今沒了官職,也只好站在最外圍瞧瞧熱鬧,方纔聽到《蒼狼白鹿》的禮樂響起,他險些沒哭出來,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大帝下旨讓他此生不準再吹簫,這不,他再沒拿起心愛的碧玉簫了。
忽見許久不曾露面的梵華膩着一個和尚,親親熱熱的,聶子陵驚訝地湊過去,問道:“小貓,你幹嘛呢?薄相要是瞧見了,你要倒黴的。”
梵華轉頭望見他,睜着雙大眼睛,幾乎是歡喜起來了,拽着身邊的和尚對聶子陵道:“聶大廚!我好久沒看到你了!老薄薄說你被流放了,這輩子想見你都難了,我還哭了一回呢,你這麼快就回來了啊?”
聶子陵嘴角抽搐,薄相可真是會氣死人不償命,若非看祖父孟閣老的臉面,他說不定真被流放黑水城了,聶子陵咳嗽了一聲,想解釋:“我哪裡……”
話沒說完,小貓兒已經仰起頭對身邊的和尚道:“聶大廚的廚藝可是宮裡的一絕呀!大美人都說好的!不過後來聶大廚犯了罪,被逐出宮去了。好可憐,我再也沒吃過聶大廚做的飯,餓瘦了兩圈呢。”
聶子陵的頭頂冒起了青煙,這是說捨不得他的飯呢,還是捨不得他離開宮裡?是他可憐還是她可憐?
那和尚衝聶子陵雙手合十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也無多話,只是禮貌。
聶子陵這數月受夠了家中兄長的窩囊氣,好歹他知道九重龍華殿上的那位皇后娘娘是什麼來歷啊,好歹他是爲皇家爲大帝犧牲過的人啊,怎麼就淪落至此成了梵華口中被流放的可憐人?
爲了給自己長長臉,聶子陵清了清嗓子,揚起下巴擡頭挺胸若無其事道:“咳咳,那個……小貓啊,我在長安朱雀街上開了間酒樓,以後我也不當官了,就好好地做菜當老闆,你有空來嚐嚐啊。”
梵華瞪大眼睛,不可思議極了,一臉的崇拜,撲過去抱住聶子陵的胳膊道:“哇,聶大廚你好厲害,你居然做到了我做夢都想做的事!你知道嗎?我好多次夢見我開了一間酒樓子,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聶子陵低頭瞪着她的臉:“這、這不一樣吧?你開酒樓,想吃什麼吃什麼,我開酒樓,是……”
“祭天祭祖過後,請諸位移步擊踘場,陛下將親率軍中勇士比賽擊踘,以賀大婚之喜。”
聶子陵話音未落,一道溫潤沉穩的嗓音響起,聶子陵忙擡頭看去,只見高臺上薄相長身玉立,面帶微笑地宣佈接下來帝后朝臣的行程,而薄相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越過衆人,落在梵華和他的身上。
聶子陵像是被火燒了似的,哆嗦着甩開梵華的手,欲哭無淚道:“小貓,你快躲開!離我一丈遠!薄相瞧見了!我不想流放黑水城啊!”才提醒了和尚,這會兒倒是他引火燒身了。
梵華踮起腳尖纔看到薄延的身影,見聶子陵怕成這樣,她很不滿地對釋梵音道:“你看,我沒說錯吧?老薄薄太過分了,人隔得那麼遠,還不讓我好好討飯。”
釋梵音笑,卻全神貫注地望着高臺上的帝后二人,問梵華道:“你瞧過擊踘賽嗎?”
梵華聽罷,轉頭問聶子陵道:“聶大廚,那次你帶我爬牆去看的是不是擊踘賽啊?幾個人騎着馬拿着根杆子追着一個球跑來跑去,一個人摔下馬,險些被踩得腸子都出來了,是那次吧?”
聶子陵的臉都白了,這些不堪回首的記憶虧她還記得,他點點頭,想起那個血腥的畫面又想吐了,繼而回神,驚望向帝后的方向:“大帝親率軍中勇士比賽擊踘?大帝怎麼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