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酒,不過坊主的另一番好意,封某卻只能心領了,”封鬱眼中笑意溫潤,雖是回答素茴,卻只望着蓮兮,說道:“可惜封某奇癖在身,心胸狹隘,只能容得下我家蓮公子。其他美人,敬謝不敏。”
“奇癖?原來如此。”素茴耐人尋味地一笑,衣袖掩面,也將杯中的酒喝了個乾淨,這才轉過頭,對着蓮兮欠了欠身,聲音楚楚,恭請道:“既是如此,茴兒今夜恐怕要奪人所愛了。這位蓮公子對茴兒有贈衣之恩,又與我頗爲投緣。我備下上好的毛尖,正想邀你上樓去小坐片刻,一同品茗嘗香,小哥哥也不肯賞臉麼?”
蓮兮乍一聽素茴邀她去飲茶,想起方纔封鬱說的話,心中不由好笑。她偷瞄了一眼封鬱,只見他面上更是得意。
“哪裡,素茴姑娘盛情難卻,叫我心中受寵若驚,”蓮兮想起往日跟着銀笏逛窯子的光景,便也依樣畫葫蘆,重又拎起他當年的風度腔調,說道:“還請姑娘引路罷。”
她跟在素茴的身後,沿着龍形的螺旋長梯攀行而上。
俯首時,只見封鬱手間執盞,杯中斟滿了愁千丈,向着高處的她,無聲地一敬,意味深長。
素茴見蓮兮正探頭望着底下,便出聲問道:“聽說小哥哥坐在一樓的廳堂中,就瞧出了雙龍戲珠的花樣?”
蓮兮慌忙扭過臉來,老實回答:“我看廳堂四壁皆是圓弧,牆角又包鑲了一圈折光的銅棱,銅面的朝向有些怪異。於是猜想着,或許堂內點起火燭時,四折的光輝便能將……”
“便能將整個廳堂映得通明。從高處看着,就好像被雙龍嬉戲爪間的一顆碩大明珠。”素茴俯瞰着下方,緩緩說:“這是茴兒提議的裝潢。”
蓮兮讚許地點了點頭,說:“我也沒想到,原來從樓頂觀賞時,這廳堂真能璀璨至此。素茴姑娘的心思了得,整條漢陽花街,裝點得極爲特別,想必也是你的手筆?”
素茴卻好似沒有聽見她的話,怔怔問道:“小哥哥,我唱得曲子,你喜歡麼?”
“怎能不喜歡呢?素茴姑娘的嗓音得天獨厚,叫人羨慕啊!”蓮兮拍了拍扶手,仰頭望向樓閣頂端纏繞着的龍尾,長舒一氣道:“我只盼自己也能有這樣的嗓音,可以將心中的思念肆無忌憚地唱出。只是恐怕一輩子也不能像你的歌聲那樣感人至深。”
蓮兮說話前,總少些思量,每每話從口出才自覺失言。
她這一席話,哪裡有一分公子哥的風流倜儻,全是小女兒傢俬底交心時的說辭。
她唯恐已被瞧出破綻,臉都嚇得刷白。
所幸素茴並未多想,只是輕笑了一聲,說:“小哥哥謬讚了。”
她探袖一指樓底,聲色淡然:“騰龍戲珠,實則與青樓格格不入,茴兒作此設計,不爲別的,只想時時提點自己與諸位姐妹,世間的情愛也不過是這龍爪之間的寶珠,縱是再明亮,再堂皇,終究僅是供人嬉戲的玩物
。世間男男女女,藉着情愛之名,彼此索求,不知節制。這樣的戲碼,只要從這裡向下眺望,時時都能看見。你說,每每在此冷眼旁觀的茴兒,真的有可能唱出感人至深的情曲嗎?”
那張常年堆攢着笑意的臉,這時並無笑容,但眼角與鼻翼的笑痕,卻執拗地橫亙在淡淡的妝容下,讓她的面容有幾分莫名滄桑。
“我的孃親,曾爲了僅有一面之緣的男人,毅然拋棄丈夫離開故鄉。她連他的名諱都不知道,卻甘願爲他擔上生命危險,”素茴側着頭望向蓮兮,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喃喃自語:“你說,這若是真正的情愛,豈不是很荒謬嗎?”
“但更荒謬的是,那個女人憑着一點微薄的線索,竟然真的找到了心愛的人。她明知他是皇城中的沒落華族,早已坐擁成羣妻妾。卻猶不知節制,不願放手,非要愛得卑賤,叫人不恥!當初若是離開不就好了嗎?她也不必成日惶惶不安,這世間也不必有素茴了……”
素茴像是回想起什麼,許久未續下後話。
見她悵然若失,蓮兮出聲道:“情愛之事,有幾個人能瀟灑面對?素茴的孃親,在我看來,倒是個勇敢的女子。”
“呼~”素茴輕晃了晃頭,將斑斕裘錦往身上又緊了緊,臉上仍是慵慵嬌弱的笑容,道:“都是些陳年舊事了,小哥哥聽着也覺得無趣吧?茴兒向來懶得提那些煩心事,今夜恐怕是巡酒時喝得多了。我們的愁千丈呀,雖然勁頭不強,但喝多了還是會醉的呢!你那友人,若是坐在底下喝上一夜,少不得要寧酊大醉一場。一會兒他撒起酒瘋來,我再帶你來瞧瞧,想必好玩的很。”
素茴嘴上雖是這樣說着,眼中卻清澈如水,並未流泄出半點醉意。
她挽起蓮兮的手臂,將身後的珠簾一掀,邀她入內去:“朝顏閣的四層全是茴兒的私房,小哥哥不要見外,一塊兒坐坐吧。”
素茴的房中點着薰香,幽幽沁鼻,像是蓮花的氣味。
在深冬時節嗅見這樣的氣味,讓蓮兮有些驚訝:“姑娘喜歡蓮花?我倒很少見着有人以蓮香來薰染房間。”
素茴邀她在茶桌邊坐下,一面低頭忙着用茶則量取茶葉,一面說:“其實喜歡蓮花的,倒不是我。不怕蓮公子笑話,自出生起,茴兒身上便帶着一股若有似無的異味,叫人煩惱。所以過去我總是以濃香沐浴,以濃香薰房。但一日,有一人走入我的房中時,突然說了一句:‘離蓮花開放還遙遙無期的冬節裡,偶爾也想聞聞蓮花的氣味’。於是,後來我便改用荷花的香苞,循着他傳授的手法,自制香料。”她說到此處,手上的忙活停了下來,擡眼笑了笑,才又說:“那時,茴兒還是個小女孩呢!”
儘管時有深沉的模樣,但現在的素茴,在蓮兮眼中仍舊是個小女孩。她這一席話說得久經世故,儼然一副老人兒的模樣,叫蓮兮越發摸不清她的年紀。
素茴不動聲色地洗茶溫壺,沉吟了半晌
又說:“其實,茴兒第一眼看見小哥哥,便覺得你與那個人有些相像。所以纔在門外纏着你,呵,像個野丫頭似的吧?”
“那個人……是素茴從前的恩客?”
“究竟是不是呢,茴兒也不說清……茴兒也是後來才明白,他與別人不同,想要的並不是我的身體。”素茴忙着烹茶時,一身裘錦多少有些礙手礙腳。她索性將那厚重的外袍脫下,擱在一邊的牀榻上。雖不過脫得一件外衣,卻叫蓮兮突然想起封鬱“牀前榻上,男女之事”的說辭,一時全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
她正如坐鍼氈,素茴還不忘嬌聲補了一句:“蓮公子又如何呢?素茴可讓你動心?”
蓮兮一手接過素茴遞來的茶盞,想起自己肩負重擔,只得硬着頭皮支吾說:“喜……歡。”
看着她的狼狽,素茴撲哧一笑,有意挑弄道:“不是茴兒自誇,在我漢陽城中,垂涎茴兒的人,可着實不少呢!”
“素茴姑娘蘭心慧質,如此出衆,若是在中原地方的皇都名城,想必今日早已是名動天下的佳人了,爲何卻要蝸居在漢陽呢?”
“爲何?”素茴歪過頭,思索了片刻,說:“大概是因爲這兒離我的家鄉更近些吧……”
一杯茶水胡亂灌下,蓮兮心中愈發沒底,想要與素茴提起南海朔陽之事,卻完全不知從何說起。點着炭火的溫暖廂房內,蓮兮的心事也同那煮水烹茶的爐子,一道溫吞吞地翻滾着。
將茶盞交還時,蓮兮偶然觸及素茴的指尖,竟是意料之外的冰涼刺骨。她不由分說,將素茴的芊芊小手握在了手心中,問:“房中溫適,爲何你依舊……”
素茴將茶爐熄了火,反握住蓮兮的手,笑說:“蓮公子的手好溫和呢,但不管你怎樣爲茴兒取暖,我也不過是冰雪一般。”
她拉着蓮兮向榻邊挪過去,服侍着她在牀榻上坐定。
蓮兮的神識早已混沌一片,連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由着眼前的藍衣少女扯下兩邊的簾幔,由着她掠影一般,在自己的額角發冠上印下無數輕吻。素茴跪坐在她的身邊,摘去發間的簪飾,將藍色的衣裙徐徐褪下,悄聲在蓮兮的臉側說:“蓮公子怎麼不看我一眼呢?茴兒好冷,可以抱一抱我麼?”
雖然是與女子同牀共榻,卻讓蓮兮臊得頸子都紅透了。她好不容易強作鎮定,扭過頭望向素茴,頓時被她一絲不掛的胴體驚得魂兒都散了。
“怎麼,蓮公子難道不也是……同好中人麼?”素茴伸過手來,動作老練地爲蓮兮寬衣解帶,除去雪銀色的狐裘大氅。她冰涼的指端乍一觸碰到蓮兮的脖頸,便讓蓮兮驚得險些跳起來。
素茴有些困惑,遲疑道:“莫非,你竟不曾聽說過嗎?”
的確,她與封鬱今夜不過誤打誤撞,才找到朝顏閣中。
又怎麼可能知道,這漢陽花街的坊主,朝顏閣的頭牌紅顏,竟是男兒之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