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茴!”
這一聲斷喝之後,蓮兮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她將素茴冰冷的指尖緊握在手心,一時不知是誰的顫抖,在彼此的血脈之間交相傳遞。
這一刻,她或許能夠帶着他離開。
可天下雖大,離開了南海荒淵,素茴又能以何處爲家?將他送回漢陽的花街?又或者爲他移居另一處城鎮?這樣,就足夠了嗎?
朔陽黃褐色的指甲在蓮兮與素茴交握着的手縫間一挑,示意蓮兮鬆手。
他從腰際的龜殼狀鱗片之下,取出了一枚玲瓏心的碎片,說道:“蓮公主同鬱上仙拿上這個,就請回吧!”
蓮兮咬了咬下脣,並未伸手去接玲瓏碎。
“公主有功夫瞎操心旁人的事,倒不如多多擔心自個兒吧!”朔陽見她執意握着素茴不放,便將玲瓏碎遞到她的眼下,陰陽古怪地說:“本王好心提點你一句,方纔在我後海做客的是隱居歸墟的黑魚老怪,他手上也有一塊玲瓏碎,塊頭比本王手裡的還大了一圈。你想向他討來,現在趕上去或許來得及。若是等他藏迴歸墟的混沌海域之中,不知猴年馬月纔會再浮出來換口氣。歸墟之中,幻象混沌,海妖兇殘,你可有半分把握能把黑魚老兒翻找出來?”
蓮兮猶豫的片刻間,素茴便掙開了她的手,取過了那一塊灰濛濛的菱紗。
封鬱將她空舉着的右手按下,從朔陽手中接過了玲瓏碎,納入衣襟之中,淡淡稱謝一句,便要牽着蓮兮離開。
封鬱的手勁一如從前,蠻橫有力。他腳下飛步疾速,轉瞬便將她帶離了海洞。
蓮兮在幽森的洞外,回首一望,眼睜睜瞧着素茴將那一襲灰色的羽衣裹纏在了腰間。黯淡的紗衣隱蔽了他溝谷之間的破損,將他的上身胴體襯得愈發盈白,儼然已有幾絲半人半尾的模樣。
在那之後,他的雙腿會有怎樣的異變,蓮兮不忍去想。
但總歸,遠遠望去時,他月牙一般的眼,是笑着的。
“這就是他的心願,你何必庸人自擾,替人瞎想許多?你我都只是他命裡過客,沒有非讓他幸福的義務……蓮兮何時能放下那毫無意義的責任心,活得輕鬆些?”封鬱見她腳下躊躇,又來拎她的手臂,催促道:“你是海族中人,倒是說說看,這裡往歸墟該是怎麼個走法?”
蓮兮瞥過頭來,四下張望了兩眼,答道:“先從這千丈海淵浮上去再說……”
不知是從何時起,她對旁人的心願開始抱有異樣的執念。是從她與封鬱相識起?又或者始於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遙遠從前。
這莫名而來的衝動,迫使她刨根問底,想要
知道旁人真正的心意,想要將他們瀕死時的願望付諸實現。若不是封鬱一語將她驚醒,她還未發覺,自己對素茴懷揣着的愧疚之心是如何的荒唐。她與他終究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際遇……
最終,便連回頭道別一聲也是多餘。
蓮兮膝下一曲,靈巧如游魚,迎着貫入海淵的洋流倒溯而行,封鬱緊隨其後,兩人一同往海淵的頂端空洞上浮而去。
正值破曉前夕,天際啓明星最輝煌的時候。但在這幽深的海淵之中,卻只有渾黑的海水,不見半點光亮。兩人悶頭上游,俱是一言不發,周遭唯有海水淌動的溯溯聲響。
沉寂之中,蓮兮忽覺背上一寒,彷彿被遙遙而來的劍氣所指。
那寒意雖是淡若蛛絲,一閃而逝。但常年精於修煉的蓮兮,卻立時明白,那是一道赤裸的殺意。
她想也未想,在海中打了個翻身,便往海底重又飛掠回去。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封鬱竟能準確捕捉她的動靜,一記飛手便揪住了她的袖口,將她撈到身前來,厲聲問:“你又要回去做什麼?該拿的拿到手了,素茴又與你有什麼干係?”
蓮兮的腰身被他鉗制在臂間,強掙了幾下不見鬆脫。
“你眼裡除了玲瓏心,可還有別的?要追那黑魚精,你便自己追去!”她心急如焚,不由恨恨在他腹下蹬了一腿,藉着勢頭,從他懷間掙脫。
她自小與海水爲伴,在水中潛游時急若飛梭,頃刻便殺回方纔的海洞。
羣鮫肆無忌憚的笑聲,在洞外清晰可聞。蓮兮向着明亮的洞內稍一探頭,立時驚得目瞪口呆。
海淵深處的衆多雄鮫都匯聚在了海洞之中,先前還空蕩蕩的洞穴這一刻被擠得滿滿當當。放眼望去,只見層層攢動的鮫影中央,素茴瘦小的身軀被朔陽橫舉在了半空。
乍看之下,倒像是羣鮫的一場儀式。
然而蓮兮定睛一瞧,才發現素茴雪白的脖頸上,被劃開了一道狹長的血口,鮮紅的血液正從其中飛淌而出,化作淅瀝血雨,濺落在朔陽的臉上。朔陽迎着血水,貪婪地張口,喝得酣暢,引來羣簇着的雄鮫聲聲叫好。
彷彿被人狠力砸了一記後腦勺,蓮兮的耳邊只聽得嗡嗡蜂鳴,待反應過來時,她已一路踏着雄鮫的頭頂,飛步逼到了朔陽身前。
她腦間發熱,一心只想將素茴從朔陽的掌控下脫解出來,便連劍也未出鞘,只以一雙手去扯素茴的臂膊。
蓮兮重返海洞,雖是出乎朔陽的預料,但她殺氣騰騰全然不加掩飾,十步開外便已讓朔陽驚覺。朔陽虎背熊腰的一身糙肉絕非徒有其表,蓮兮踏在他
肩上手勢迅疾,拽了素茴兩遭,卻都掙不過他的蠻力。朔陽見她心急火燎,倒來了興致,一雙通紅的眼緊盯着她的動作,一面將素茴在兩隻巨掌之間左右顛來倒去,耍猴一般,有心戲弄蓮兮。
素茴脖頸上的傷處血流如注,四肢劇烈地抽搐着,嘴中呻吟含糊不清,已是氣息低弱。這時被朔陽左右倒騰,他的鮮血更是瓢潑一般四處飛甩,引得衆多雄鮫爭先恐後地擁堵上來,張嘴要接那甩落的人血。蓮兮又急又恨,一口銀牙咬得咯吱作響,卻只讓朔陽更覺有趣,他一張染血的大嘴臭氣瀰漫,笑得張狂:“龍蓮兮!莫要以爲本王不知道,你如今是天庭追緝的兇犯!這年頭消息走漏得最快,連我這荒夷破地都流傳開來了!我敬你是昔日公主,好心放你走,怎麼又尋回來了?”
蓮兮牙關緊咬,趁着朔陽說話間,飛起一腳向他的面門踹去,隨即左臂長舒,挽在了素茴的腰上,右手一柄鸞鳳直直向朔陽粗壯的雙臂削去。
“怎麼不見那弱不禁風的白臉上仙?可是甩下你獨自跑了?”朔陽身形魁梧,卻不失靈活,嘴中嘲諷未斷,一條尾巴卻已纏捲上來,將蓮兮凌空一腳鬆鬆格開。
鸞鳳劍鋒近在咫尺,朔陽先一步鬆開了素茴,安然將雙臂抽回。
蓮兮奪過素茴,正要掐起一式移行之術向洞口挪去,不想朔陽一指彈來,黃褐色的指甲竟驟然伸長,直捅向蓮兮的心窩。
蓮兮左手抱着素茴,右手收劍捏訣,胸膛前滿是破綻。
她腳下一挪,想側轉身形,無奈一對肩膀竟被身邊的雄鮫死死摁住。眼見那指甲尖已挑破胸前的狐裘,電光火石之間,一張鳳頭瑤琴從蓮兮的眼前飛旋而過,強勁的勢頭叫蓮兮不由眯起眼來。狹長的琴身砸在了朔陽的指上,發出沉重的叩擊聲。
朔陽吃痛,趕忙挑回長甲。
隱在琴身之後奔馳而來的封鬱,在蓮兮的肩上飛快一攬,帶着她與素茴向後躍去,三人一同撞在了石洞中央的巨大燈燭上,衝力之猛,竟將燭柱表層包裹的一層圖騰薄殼撞得稀爛盡碎。
蓮兮眼角一掃,彷彿瞅見一雙空洞的黑色眼窩正直勾勾地窺伺着她。她慌忙扭過頭去,這一看,卻駭得她倒抽了一氣。
她身後的燈柱在剝落去一層圖騰後,露出了底下透明的海琉璃石質地。淺藍的海琉璃石被雕作空心的一樽柱狀容器,其中緊緊挨挨,堆滿了殘肢斷臂。
面目模糊的頭顱,糾結纏繞的烏色頭髮,殘破變形的魚尾狀肉塊,依稀可辨。諸般物件浸泡在渾濁不明的液體之中,像是凡家泡壇釀製的藥酒,卻更像是胡亂堆攢的千屍殉葬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