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瞅準一個一人多高的草叢,幾個起落到了它面前,往前臥倒,爬進草叢裡躲了起來,眼睛睜得老大,透過細密的草縫朝外看着。
小道上急急地走來三個人,他們手裡提着的刀在月光裡一閃一閃的,三個人行動異常迅疾,一看就知不是泛泛之輩。
他們一邊走一邊用目光在兩邊搜尋,等他們快走近田原躲着的草叢時他纔看清,這三個都是丐幫弟子,中間一個年長的,赫然竟是丐幫四個紅布弟子之一的帥獨缺。
三個人走到草叢前面站住了,帥獨缺悄聲問另倆人中的一個。
帥獨缺道:“你真的看清楚了?”
那人道:“是的,沒錯,我看到他抱着個人往這邊來的,我跟到前面路口,纔回去報信,這裡面是條死路”
另一個突然伸手一指遠處滿地的狼羣:“帥長老,你看!”
三人朝那邊走去,田原躲在草叢裡暗暗驚詫,自己先前一時焦慮,只顧趕路,卻沒注意有人一直在跟蹤自己。
丐幫爲什麼要跟蹤自己,田原想來想去,答案只有一個,在威遠鏢局,那天似乎也有丐幫弟子在場。
公孫望雖沒有殺了他們,但丐幫號稱武林正道的第一大幫,自己在他們眼前撒野,他們當然要興師動衆,捉拿自己問罪。
只是,他們的消息來得好快啊,自己剛離開陳記當鋪,就被他們盯上了。
帥獨缺仔細察看了地上的死狼,他站起來,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
“我們不用找了。”
“怎麼?”手下問道。
“落花門主剛剛離去,田原肯定被她捉走了。”
三個人又走回來,順着原路往桐廬縣城方向走去。
經過草叢的時候,田原聽到一個人問帥獨缺:
“帥長老,莫幫主爲何還是不肯現身?他爲甚又要傳令本幫弟子遍尋田原,莫幫主到底長啥模樣?”
帥獨缺搖搖頭:“我也和你們一般不知曉,好在幫主終於有了音訊,而且終於肯插手武林中事了,我們丐幫,此番怕是有救了。”
帥獨缺言語中甚是欣喜,另一個人插問:
“這傳令會不會有假?”
“不會,我親眼看到的幫主令牌,也還會假?那天我們在重新整治的杭州公所,隔着窗戶,幫主把令牌遞進來,下了號令,他吩咐完這事還和我交待,讓我們的人盯着桐廬城裡的陳記當鋪,說田原可能會在那裡出現,還說,他隨時會和我聯絡,我打開門追出去時,幫主已不見蹤影。”
三個人一邊說着一邊往前疾走,不一會就走得無影無蹤。
田原爬出草叢,這一驚可吃得不小,落花門主也來過這裡?怎麼自己竟毫無察覺?
他想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帥獨缺只是根據死狼下的判斷,狼羣所中的毒是落花門的,落後門主根本沒來過這裡。
田原和倪道周躍出井口時夢天嬌早已挾着依依走了,是以他對炳叔怎麼受傷一無所知。
現在看來,炳叔說的搶走依依的那個女人就是夢天嬌,炳叔不是江湖人士,所以也不知道什麼落花門,更不知道什麼夢天嬌。
他只知道是個女人,而使炳叔喪命的,看來也是夢天嬌。
一股涼氣掠過田原的心頭,他不敢再想下去,救自己命的是炳叔,害死炳叔的是夢天嬌。
自己要爲炳叔報仇的話就要殺死夢天嬌,而夢天嬌又是多多的親孃,只要一想到夢天嬌是多多的親孃,夢天嬌似乎也沒那麼十惡不赦了。
老天,田原一時覺得這整個天都要塌下來,多多,多多,我怎麼能殺了她的親孃呢,而不殺她的娘,炳叔豈不白白死了?
田原頭疼得就像要炸開一樣,但願帥獨缺的判斷是錯的,炳叔所中的毒是出自天道教陸乘金鳳之手。
對陸乘金鳳,自己手下可不會留情,即使沒有炳叔這筆賬,他和天道教的家仇也是要清算的。
田原想着想着突然笑了起來,他覺得自己也忒看得起自己了,殺這殺那,你能殺得過誰?以你的武功,恐怕能不被依依那個小丫頭欺負就不錯了,還要殺落花門主?
他還有一事不明,怎麼連丐幫幫主莫無聞也終於出現了?
他記得這個莫無聞,連爹爹都沒見過他,爹爹常說這任丐幫幫主,是神龍見不了尾,也見不了首,怎麼他還親自安排丐幫弟子追殺自己?
現在看來,公孫望在威遠鏢局的一番胡鬧,禍闖大了,自己就是跳進前面的富春江裡也洗不清。
丐幫弟子無孔不入無處不在,要躲開他們的耳目,比躲過天道教還難,這桐廬縣境已不可久留,得趕快離開纔是。
田原繞過桐廬縣城,又來到了桐君山下,月已中天,雖說早已過了三個月的期限,他還是帶着僥倖的心理,想上山看看。
即使大哥不在,他會不會在這裡給自己留下什麼記號。
他在山腳坐着稍事休息,然後沿着上山的臺階一步步跌跌撞撞往上爬。
經過一天的激鬥,田原早已疲憊不堪,右肩的傷口又疼得你厲害,他勉強支撐着踩不至於倒下。
到了半山腰,田原精神突然一震,腳下也有勁許多。
他聽到從山頂的桐君閣裡,隱隱傳來肅殺的琴聲,這時候,除了大哥,還有誰會到這荒僻的地方來?
他加快腳步上了山頂,推開閣門,不由得大喜,背對着大門彈琴的正是大哥。
大哥席地而坐,藉着藥王像前昏黃的燭火,面前是一張古琴,田原看到有三根琴絃已經斷了,大哥神情專注,用剩下的四根琴絃繼續彈着。
他左手按弦,右手在琴絃上託、擘、剔、勾,琴聲越來越高亢,如山巔孤鬆撕裂颶風,然後在最高亢出,琴聲突然停止。
過了良久,纔在萬籟俱寂中響起一個嗚咽的如同嘆息般的聲音,右手一根琴絃“錚”地斷裂。
汗水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他沉默了一會,信手撥出一串散漫的聲音,散漫的聲音漸漸鋪延成一段悲愴的節奏沉緩的旋律。
這一段樂曲,即便在田原這樣完全不諳音律的人,也聽出了蕭瑟的寒風和如同彌天大霧般充塞着天地之間的雪霽。
在悲愴沉緩的旋律中時常跳出一串零零落落的粗獷的聲音,彷彿一個人走走停停,他的身影在紛飛的雪中忽隱忽現。
琴聲漸漸停了下來,大哥微仰着頭苦苦想着,想了一會就低頭彈出一段,又想了很長時間。
他用左手在琴額上輕輕地拍了兩下,然後手指按弦,右手手指順着琴絃往外滑動,直到快接近龍齦處才停住,拇指有力地一挑,古琴發出一聲沉悶而嘶啞的音響。
手指邊彈邊向中間的琴徵滑動,田原看到他的雙肩盡力地往上聳着,身子猛然一震。
結結巴巴的琴聲開始變得流暢,右手的手指越來越快,琴聲卻越來越低沉,如泣如訴、悽惻婉轉,他的身子在樂曲聲中,如同殘留在樹梢的一張樹葉,在秋風裡不停地顫動。
這悲涼的樂曲叩擊着田原的心扉,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往事一幕一幕如同煙雲,從他的腦海裡嫋嫋飄過,他沉浸在這樂曲聲中,黯然神傷,一時竟難以自拔。
“錚、錚”兩聲刺耳的聲音把琴聲突然打斷,田原只覺得氣血翻涌,搖晃了兩下才站穩了。
大哥的身子幾乎在弦繃斷的同時往前一衝,差點摔在琴上。
此刻琴徵上只剩一根弦了。
田原聽到大哥的踹息很急快,他挪了挪身子,退到離琴一尺遠處,挺直腰板,把兩手放在膝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
懸息良久,才慢慢吐出來。
等到呼吸回復均勻時,他又往前挪挪身子,伸出左手放在琴頭的嶽山上,停了一下才伸出右手,用食指試探地輕抹唯一的琴絃,緊接着五個手指絢爛地飛動,發出一陣節奏很快的聲響,沒過多久,最後一根琴絃也“錚”地斷了。
他的雙手軟綿無力地搭在桐木製作的琴身上,正襟危坐,彷彿一口罩在地上的大鐘,久久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