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峰首尾相接、拴於一起的駱駝齊齊趴在地上,它們身上披着浸溼的厚毛氈,眼上蒙着黑布,雙耳裡還塞着棉絮,老實得像是睡着了,爲午後的胡楊林增添了一派寂靜的氣息。不過那從雙峰之間伸出的無數火槍和利箭,卻在顯示着這種寂靜是何等脆弱。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一峰駱駝後面慢慢立起,這是位剛猛過人的漢子,他舉起手中的單筒望遠鏡,謹慎地觀察着對面灰濛濛的山坡——雖然早就跟着他的大汗噶爾丹身經百戰了,但每次走上疆場,色楞都會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諾彥(蒙語:將軍),”說話的是個眉上留着長長刀疤、身背一把深色大弓的頭領,“那些滿洲人還沒有動靜,恐是讓我們的駝城打怕了吧?”“道爾吉,”色楞放下了望遠鏡,搖了搖頭,“你是一個神箭手,卻並不是一員大將,否則,你就會知道,今天一定還有戰鬥!費揚古必須要從我們這裡通過,而且要快,這樣才能去和他的皇上會合。”“可惜他做不到,”道爾吉冷笑一聲,“我們的駝城是草原上移動的堡壘,是攻不破的!”“你的自信可嘉,但決不能因此而輕敵。”色楞警告道,“須知我們的對手是一隻雄鷹,而不是鴿子……”“諾彥!”一個斥候跑了過來,打斷了色楞的話,“清軍的紅衣大炮又推出來了。”“哦?”色楞重新舉起望遠鏡,“難道我真高擡了費揚古,他只剩這麼點兒伎倆了?”“讓駝城退到林子裡嗎?”道爾吉問道。“不用,只需按我們昨日演練的那樣躲開一下就成了。”厚重的海螺號聲吹響了,大炮齊鳴,震天動地,卻只打在開闊地上,掀起了一陣濃霧一樣的硝煙。“怎麼回事?!”色楞眉頭緊皺,硝煙在陣前慢慢地散開,他定睛一瞧,不由怔了。三個清軍方隊,擺成一個倒置的品字形,衝上陣前。這些方隊既不是步軍,也不是騎兵,而是一輛輛經過改裝的雙輪送飯車,每輛車上皆豎立一塊一人多高的堅固木板,整個板面覆蓋着澆溼的氈布,在木板最上頭鑿出了一個豁口,一杆火槍架在其中,車由兩個民夫一左一右在後面小跑着推動,直奔駝城而來。“快放炮!”色楞回過神來,大聲命令道。
噶爾丹軍的輕便小炮開火了,“戰車”方隊頓時陷入濃煙和飛散的塵土之間:有的車直接被擊中,推車民夫和隱蔽在木板後的火槍兵被炸得血肉模糊;有的人是被火藥碎渣打傷了,躺倒在地,徒勞呻吟;有的民夫嚇得再也不敢動彈;還有的乾脆扔下車掉頭就跑,卻被橫刀在手的土木勒討浩率兵攔住。“加速前進!”丹津不顧危險,從木板後站起身,揮槍吶喊道。他的車在打頭的方隊,推車的正是王相卿和史大學。“弟兄們,快推!”王相卿省悟了,也扯足了嗓子吼起來,“再往前!讓炮打到咱們後面!”戰車隊在丹津的帶領下推進了一百多步,果然,炮火只能在方隊身後開花了。丹津又伏到木板後面,不忘衝着王相卿重重地點了點頭。“嘿嘿。使勁兒!沒吃飽啊?!”王相卿樂了,又狠捶了一下已經渾身哆嗦的史大學。“諾彥,怎麼辦?!”駝城裡面,道爾吉對戰場上的情勢有些急了。“火槍兵!”色楞一揮手。“砰砰”連響,噶爾丹軍火槍齊發,然而卻只在戰車的溼氈上留下一縷縷輕煙。“打那些推車的!”道爾吉這次比色楞反應快了點兒。駝城後的火槍槍口紛紛調低了,又是一陣齊射,不少推車民夫應聲栽倒,連從車上摔下來的清兵也被打死了。
王相卿咬着牙,把身子儘量往木板後靠,同時伏得更低,繼續用力推車,車卻不動,他擡頭一看,原來是右邊的史大學已經不推了,傻傻地盯着不遠處的一具民夫屍體。那人腹部結結實實捱了一槍,像破布一樣裂得稀巴爛,肚腸流得滿地都是。“別看啦!”王相卿忍住一陣噁心,伸手抓住史大學的肩頭猛搖,“快推車!推車!”“啊——”史大學突然爆發的哭號讓王相卿和丹津都嚇了一跳,“死啦!死啦!都要死啦!……國光他娘……”“砰”的一聲悶響,史大學的哭聲沒有了,他捂住流血的鼻子,望着王相卿,臉上的神情似乎清醒了些。“別他媽急着哭喪!怕死才死得快呢!推車!”王相卿揉了揉剛纔砸在史大學臉上的拳頭,又將他拉過來,一把按到車轅邊。不知是被打怕了還是信了王相卿的話,史大學還真就一聲不吭,繼續乖乖推起車來。“說得好!”丹津忍不住喝讚道,“沙場之上,就是勇者得生!弟兄們,繼續向前!”此時戰車隊的倒品字陣形早被打亂了,殘存的車輛迅速以丹津爲核心而靠攏,重新組成一個弧形,頂着噶爾丹軍的兇狠火力拼死推進,終於在距離駝城一百多步的地方停住了。“打那些駱駝,照着腦袋打!”丹津大聲命令道。
這下輪到清軍戰車隊的火槍發威了,第一排精準的齊射過後,就有數十峰被打爆頭的駱駝頹然栽倒,駝城出現了一個大豁口。“啊?!”色楞和道爾吉目瞪口呆。對面的高坡上,迎風而立的費揚古放下了望遠鏡,露出欣慰的笑容。侍立一旁的參將見狀主動湊上前。“大將軍?”“紅衣大炮準備!”“得令!”“放箭!放箭!”看到清軍戰車隊還在不斷射殺駱駝,色楞如夢方醒般地吼起來,他真後悔沒早點兒動用這個最得心應手的武器。利鏃破空,風聲不絕,一陣陣箭雨覆蓋了戰車隊。噶爾丹軍的弓箭手們終於得到了用武之地,他們精湛的射術少有虛發,只要是沒隱蔽好的民夫,或是從木板後面稍一探頭的清兵,都躲不過他們的打擊。道爾吉更是大顯身手,他甚至直接瞄準木板上的射擊口,箭箭透穿,好些清兵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便喪命了。“逆賊!”丹津認出了道爾吉眉上的刀疤,一聲怒吼,跳起來舉槍就射這個仇人,卻是偏了一點兒。道爾吉這下也看到了丹津,二話不說,擡手一箭,直取丹津面門。丹津下意識地從車上一步跳落,正撞在王相卿身上,與此同時利箭呼嘯着從他們頭頂飛過。史大學又不成了,一屁股坐倒在地,面色煞白,嘴裡不住地嘟囔着一大串含混的話,只有“保佑”兩個字還能讓人聽得清楚。
“大人,”王相卿不理史大學,只顧扶着丹津避於木板後,“這叛軍箭放得兇咧!咱們可咋辦啊?”“勿慌,”丹津笑了,“咱們已經打死那麼多駱駝,叛軍的駝城動不了啦,該看咱們的紅衣大炮了!”清軍陣地,二十多門威風凜凜的紅衣大炮已經填彈完畢,正一字排開,靜靜等候。坡上的費揚古緩緩擡起右手,又猛然揮下。一時間,硝煙滾滾,聲若驚雷,地動山搖!片刻工夫,駝城便在紅衣大炮毀滅性的轟擊中崩潰瓦解,駱駝的屍體積成了一座座小丘,將身下的草地染成一片血湖,只有極少數掙脫了束縛,瘋一般地狂奔亂逃。噶爾丹兵也被炸死不少,留下了遍地殘肢。至於火炮等武器,則早成了一堆廢銅爛鐵。“百夫長!百夫長!”一個渾身是血的噶爾丹兵搖醒了道爾吉,道爾吉幸運地在炮擊中躲過一死,卻也被震得昏了過去。“我們的駝城……”道爾吉緩過神來,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快,快去請示色楞諾彥!該怎麼辦?……”“色楞諾彥……已經陣亡了……”那噶爾丹兵拼命忍着不讓自個兒哭出來。“什麼?!那,你們的千夫長呢?”“他也……”噶爾丹兵低下了頭,道爾吉緊緊咬住牙關,不再多說了。
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最高指揮官了!“百夫長,我們怎麼辦?”不只是這個噶爾丹兵在問,其餘倖存下來的戰士也不由自主地向道爾吉圍攏,齊齊看向他。道爾吉環視着這些袍澤,迎上了他們期待的眼神,頓然覺得身上重新有了無窮的氣力。“神恩可汗噶爾丹的勇士們!”道爾吉努力回憶着色楞平日給衆將士訓話的情形,“我們最渴望的追隨祖先榮光的時刻到了!來,騎上你們還能找到的戰馬!拔出你們永遠不會生鏽的長刀!跟我去和滿洲人決一死戰!”在道爾吉的率領下,噶爾丹軍殘部——無論騎兵、步軍還是弓箭手——全體吶喊着躍出陣地,清軍戰車隊首當其衝地成爲他們的攻擊目標。“弟兄們,迎敵!”丹津帶頭扔掉火槍,揮起馬刀殺入敵羣,“民夫後撤!”其實不需他下令,民夫們早已紛紛扔下車子,撒腿就往回跑。可是他們沒跑多遠,就不得不站住了——在昂揚的海螺號聲中,另一股怒潮般的力量迎面席捲而來,這是清軍的騎兵部隊,打頭的,正是費揚古本人。
“大將軍……”剛將一個噶爾丹兵從馬上砍落的丹津看到這一幕,不由一怔,隨即興奮起來,“弟兄們,費大將軍親自上陣啦!咱們還怕什麼?殺敵報國,就在今日!”清軍人多,且士氣高漲,各個滿懷必勝信念;噶爾丹軍人少,卻是以一當十,人人抱定死戰之志。雙方直殺得昏天黑地,如同草原上掀起了巨大的沙暴,而在其中四散奔突的民夫們就像被沙暴吹得亂飛的小石子。王相卿和史大學也在忙着逃命。實際上,只是王相卿一個人在逃,渾身發軟、神志不清的史大學基本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任由其拖曳着去哪兒都成。與其說王相卿不忍心扔下他,倒不如說實在是不放心把這個慫貨留在戰場上令其自求多福:史大學現在已經開始唸叨“國光他娘保佑”了。“快走!還有心思想婆姨!”王相卿氣得又揍了史大學幾拳,他無意中一擡頭,卻瞥見“錢寬子”怔怔地站在幾步開外,像是嚇呆了,再一細瞧,原來是看錯了,不過那人他認得,也是個太谷來的民夫,身形和錢寬子是有點兒像。
王相卿正要大聲招呼那個兄弟過來,和他們一塊兒逃,突然,一個殺紅了眼的清軍騎兵從斜刺裡縱馬衝過來,二話不說,一刀便將那民夫劈成兩截!王相卿驚得張大了嘴,他猛地反應過來,這是他們穿的噶爾丹軍衣甲招來的殺身之禍!果不其然,那清兵一調馬頭,又衝向不遠處另一個頭戴氈盔、身披牛皮甲的人。王相卿不及多想,甩開史大學,隨手從地上拾起半條長矛,幾步衝了上去,從馬的旁側一掄長矛,那清兵只顧注意攻擊目標,毫無防備,一下子就被打下馬來,摔暈過去。那穿着牛皮甲的人正轉過身,剛好瞧見這一幕,不由得激動地跳到王相卿面前,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巴牙勒拉(蒙語:多謝)!”王相卿一愣,頓然傻了眼:這真的是一個噶爾丹叛軍!他瞪着後者眉頭上長長的刀疤,一句話也說不出。
恰在此時,又一個清軍騎兵向他們衝殺過來,道爾吉連忙抓住王相卿,一把將他推開,卻沒留神旁邊正有一架被打壞的清軍戰車,王相卿收不住身勢,一頭撞在了戰車的木板上,人事不省……夕陽如血,與大戰過後的平靜相合。高高的土坡之上,紅、白、藍等色的軍旗迎風招展,舒捲之聲中透着些許苦澀。胡楊林前的這一大片開闊地,已是屍橫遍野——駱駝、戰馬、清軍、噶爾丹兵,還有民夫。倖存下來的勝利者們,滿是血污的臉上看不出多少喜悅,只一個個拖着疲憊的身子,默默地打掃戰場:收繳各式戰利品,擡走袍澤和敵人的屍體,順便翻找一下還有沒有喘氣的。撫遠大將軍費揚古在其中走着、看着,包括土木勒討浩和丹津在內的衆將官緩步跟隨在他身旁,沒有人說話,除了那個邊走邊用蒙語向費揚古稟報戰況的參將。“……大將軍,叛軍五千人,盡數殲滅。敵酋色楞以降,大小頭目,只有一個叫道爾吉的百夫長僥倖脫逃。繳獲敵輜重無算。而我軍傷亡不過千餘……”“不過千餘?”費揚古站住了,一字一句地反問道。 ωwш●ттκan●¢ ○
那參將禁不住感到後悔:在愛兵如子的大將軍面前,自己那句話說得有些輕描淡寫了,他略低了低頭:“是……叛軍困獸猶鬥,我軍苦戰……”“民夫呢?”費揚古打斷了參將的話。“呃,還未詳計,大概……十之五六吧。”這一次,費揚古什麼也沒說,但咬緊的雙脣和略略顫抖的鬍子明白地顯示了他的心情。“大將軍!”丹津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有好些民夫,是被咱們的弟兄殺的。”“什麼?!”“民夫們都穿着叛軍的衣甲作防護……混戰之中,有的弟兄沒看清,就……”“這是本帥的疏忽!”費揚古重重地捶了一下手心,把衆人都嚇了一跳。
“大將軍,戰場之上,本就是生死難料,您莫要太自責了。那些民夫也算是爲國捐軀,死得其所呀……”“對了,那位王相卿兄弟呢?他現在何處?”“爲國捐軀”這四個字提醒了費揚古,這正是王相卿在動員民夫時說過的。衆人一片沉默。“到底怎麼了?”費揚古厲聲問道。“大將軍,我那安答不見了!”土木勒討浩嚷了起來。“不見了?”“是,”那參將嘆了口氣,“我們尋過一遍,無論死活,都沒有那王相卿。興許,他是慌張之中,不知逃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就派人到附近去找!”“是!”“另外,”費揚古的語氣低沉下來,“問問這倖存之中,可有王相卿的親戚同鄉什麼的,到時也能將卹金託其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