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相卿醒過來的時候,已是黑漆漆的晚上。迷糊之中,他聽到了一大串蒙古話,還以爲是土木勒討浩軍爺在身邊,差點兒沒開口叫出來,幸虧及時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是由一匹馬馱着、正跟隨幾十個噶爾丹叛軍沒命地疾奔。他腦子轉了半天,直到看清領頭的就是那個眉頭上帶着長長刀疤的人,才恍然大悟他是把自個兒誤當成了同黨,拉着一起逃命的——可這哪是“逃命”,分明是“要命”!“看來閻王爺今兒個是勾定我了!”王相卿在心中回想起他上午剛逃過大清的“軍法”,還沒樂上半天呢,現如今又把腦袋送到了這些叛軍的刀下,真是倒黴透頂!他想大哭、想大喊,不過最後都忍住了,繼續趴在馬背上裝暈,苦苦琢磨着脫身之計。不等他好歹想出一個主意,叛軍便就地休息了,王相卿沒辦法,只得“清醒”過來,心中一個勁兒地打鼓,不知該如何避開他們。幸而叛軍中受傷的佔了多數,加之白天打了這樣一個慘痛的敗仗,衆人要麼忙着療傷,要麼垂頭喪氣地幹坐在一邊,還沒人顧得上要和王相卿“道歇”。王相卿這纔有點兒踏實下來,他躲得離營地中心的篝火遠遠的,大口啃着剛纔一個叛軍分給他的肉乾,同時悄悄觀察着四周的形勢。
然而月光映照之下,只有一望無邊的大草原,慢說不知這是跑到了甚地方,便是東南西北也分不出來了……“兄弟,你過來一下。”坐在篝火邊的道爾吉忽然向王相卿喊道。這句話王相卿聽懂了,他想的是跳起來騎上馬就跑,可還是硬着頭皮走了過去。“兄弟坐下,”道爾吉的熱情讓王相卿一時覺得他真不像個大逆不道的叛軍,“白天的事兒,我還沒有好好謝你呢,來!”道爾吉遞給了王相卿一個皮壺,這意思不用聽懂不用猜,只要是漢子就都明白。不過王相卿聽說過蒙古人喝的是馬奶酒,也不知是個啥味道,他有些小心地拔掉了塞子,一股酸氣撲鼻而來。王相卿不得不偷偷嚥了嚥唾沫,這才仰脖兒灌了一大口,然後把酒壺還給了道爾吉,還做出喝得很爽的樣子。“你是誰的部下?”直到這個時候,道爾吉才第一次端詳起王相卿來,他問得和氣,但話語中掩飾不住一絲疑慮。“啊?啊……”王相卿傻笑着,內心卻在強作鎮定,並搜索枯腸地回憶着白慶的蒙語課。“怎麼了?”“小米不大!”王相卿終於想起了“第一課”。“什麼?”道爾吉莫明其妙。“睡覺問他!”王相卿索性裝起了糊塗。
道爾吉的眼神變得和篝火一樣炙熱逼人了,他死死地盯住王相卿,一言不發,後者的笑容也越來越僵,就像凍在臉上一樣——猛然地,道爾吉反手一掌,打掉了王相卿頭上的氈盔,“金錢鼠尾”的亮腦殼與火光交相輝映。“滿洲奸細!”隨着道爾吉的怒喝,王相卿很快就發現,自個兒被寒光閃閃的蒙古刀包圍了。夜風一陣陣地掠過郭多裡大營,吹得篝火搖曳,帶走了傷兵此起彼伏的哀吟。激戰過後的疲憊與傷痛佈滿營中,到處都顯得很冷清,連平常一到晚上就最是熱鬧的操練場都只見寥寥幾個人。錢寬子、李金來和毛蛋悶坐在場上一角,好長時間,除了毛蛋低低的抽泣,再無聲音。“這王二疤子,”李金來終於打破了憋屈的沉默,“咋個就找不見了呢,難不成還能鑽到地裡去了?”“我看,”錢寬子不理會李金來的玩笑話,“二哥鬧不好,是讓那些叛軍給弄去了。”“叛軍弄他做甚?又不是兵,又不是官。”李金來擺出了那副常見的不屑模樣。“咳,保不齊咱身上都罩着叛軍的襖兒,他們沒瞅清楚,把二哥當成一夥兒的就給帶走了唄。”王相卿不在的時候,錢寬子總會顯得靠譜起來,“那祁縣的姚鞋匠,”他的聲音小了,“不就因爲這麼着,才被咱的兵給剁了麼。”“可那二疤子是甚貨?”李金來一跟人擡扛就來勁,“只要他不樂意,就是三四個叛軍也弄不動,咋就會走了?”“怕就怕二哥不答應,他們一急,擡手就是一刀!”“更扯啦,真那麼着,人殺了就殺了唄,還把屍首拉去做甚……”“哇”的一聲,毛蛋突然大哭起來,把錢寬子和李金來嚇得一愣。“毛蛋,咋啦?”“我……我要相卿哥呀……”毛蛋哭得太兇了,擤不住的大鼻涕甩得身上到處都是。“哎,你這娃子,哭甚喪啊!”李金來不耐煩道,“那二疤子……你相卿哥也是個命大的,這一路上惹了多少事兒,連腦袋都要讓官家砍了,末了也沒咋的啊……再說,就算他這回真那啥了,還有一大筆撫卹呢。費大將軍不發話了麼,要照着總爺的銜給,那可是……”“李大杆子,你就少說兩句吧!”錢寬子瞪了李金來一眼,又坐到哭得更厲害的毛蛋身旁,頗有大哥樣子地拍着他的肩膀,輕聲安慰起來。早晨的陽光照進了一片淺凹地,王相卿慢慢張開眼,打量着面前這顯得如此陌生的所在,若不是那一道道粗麻繩勒進肉裡和身下硌着碎石的真實疼痛,他還會以爲是做夢。
說實話,他自個兒也挺納悶,都讓人家像送到六哥家的牙豬那樣給捆起來了,而且肯定是天一亮就挨刀,昨夜居然還能睡得着,大概真是認了。但細想想又實在不甘心,早知這樣,還不如昨兒個午時就讓那宋監軍和姓孫的小王八把自個兒“正法”了呢,也比落進叛軍手裡強,起碼錢寬子還有孫文舉,都答應運屍回村,交給姐姐姐夫。可現在,厚葬啥的就不指望了,別給野狼野狗當晌午飯便是好運氣……王相卿這麼胡思亂想,眼瞅着旁邊的衆叛軍熄了火堆,收拾好東西,一個個翻身上馬,只留下那“刀疤眉”向他走了過來,手中提着一把鋒利的蒙古刀。王相卿又閉上了眼,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哭,沒人聽得到,喊,他們也聽不懂。
雖然眼不見爲淨,可王相卿還是能真切地感覺到那“刀疤眉”已經站在了他身邊,而且刀似乎也舉了起來,只等……下輩子,他還要給姐當兄弟……“刷”的一聲,王相卿蹦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好刀法!一點兒都不疼!可他馬上又糊塗了,腦袋都掉了,咋還會有念頭?而且,現在身上還是暖的,尤其是褲襠那塊兒更有點兒熱乎乎的,不說人死了就冷了麼?王相卿試着動了動手指,成!又伸了伸腳,也成!他這才大着膽子睜開眼:自個兒身上到處都好好的,就是捆着的繩子斷了,抖抖便鬆開了。王相卿一骨碌坐了起來,擡頭怔怔地望着正收刀入鞘的道爾吉。“本該殺了你這奸細,”道爾吉傲然道,“但你在戰場上救過我,神恩可汗噶爾丹的勇士從不恩將仇報,所以我放了你。至於在這草原上是生是死,你就等待長生天的旨意吧!”說罷,道爾吉轉身回到同伴當中,率領他們縱馬遠去。王相卿愣了半天才站起來。雖然沒怎麼聽懂道爾吉的話,但他知道反正是又把命拾回來了。“我王二疤子還真有貴人相助咧!”王相卿美滋滋地想着,忽覺得大腿那兒不太對勁兒,原來是方纔道爾吉那一刀令其尿了褲子。
他低聲罵了一句,爬出了淺凹地,舉目四望,想找找能回郭多裡去的道兒,然而看到的除了藍天草原還是藍天草原。王相卿又琢磨着像在太谷老家那樣,看能不能碰見一個過路的上去問訊問訊,可再望望,他便打消了這主意:茫茫一片,除了他的大個攬子,瞧不出一分半毫人氣。此時,王相卿忽然想起他和錢寬子、李大杆子那些愣貨平日裡經常愛嚷嚷的一句“天大地大”,可直到現在,才總算真正見識了。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王相卿定定神,抖抖褲子,稍微觀察了一下,便邁開大步,向着他認爲的南邊走去,因爲他心裡至少清楚一條:自個兒是被叛軍往北邊帶的,要想回去,就得往南走。他是靠着天上的太陽辨的方向,但沒走出多遠,忽覺得錯了,這不是往南,是往北,於是就掉頭回去。這一次倒是走了足有五六裡地,可他又發現不對,這是往東……就這麼反反覆覆,忽南忽北,等到了晌午——王相卿是聽到肚子咕咕直叫才知道時候的——他瞅着像是又回到了原地。“你個王二疤子真他媽是個愣球貨!”王相卿狠狠地罵了自個兒一句,這是他在武家堡時從沒做過的事。
在村裡,他只會覺得身上有使不完的能耐,要是比腦子、比見識,隨便哪個也趕不上他!可到了這草原上,他終於認慫了。活到這麼大,他才知道在武家堡的外面還有這樣一個他絞盡腦汁也想象不出來是甚樣子的世界。不過說來奇怪,承認自個兒是個愣球貨之後,王相卿的心反而不慌了,思緒也一下子清楚了:他決定回到昨夜待的那片淺凹地去,看看還能不能找着叛軍騎馬過來留下的蹄印,逆着這些蹄印的方向,豈不就是回郭多裡的路麼?於是,他又興奮地走起來。花了半個多時辰,他果然找到了一些印跡——但不是馬的,而是駱駝那大蹄子。王相卿趴到地上,仔仔細細地觀察起來:這些蹄印四周的土還發軟,說明駱駝剛走過去不久,另外蹄印很深,明擺着不會是那些野駱駝,而是拉貨的。既然是拉貨的,那肯定就有人,只是不知道是什麼人,是大清這邊的,還是噶爾丹那邊的?王相卿猶豫了一下,還是決然地站起身,順着這些蹄印走起來。他想好了,哪怕真是叛軍,他也有法子跟他們套近乎,至少先討到吃的——對於王相卿來說,餓肚子乃是人生第一大苦!忍住滿腹飢火,王相卿踉踉蹌蹌地追蹤着駝蹄印。他的頭開始發暈,不久眼也花了,但仍然咬牙前行。
所幸,就在他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一峰孤單的駱駝出現在他模糊的視線之中,駱駝上隱約擔着馱子,還騎着一個人。“兄弟!”王相卿隔着老遠就喊起來,可有氣無力。那人動也未動,駱駝也仍在慢悠悠地走着。“安答!”王相卿又換了個叫法,依然如故:騎駱駝的人不是沒聽懂,而是沒聽到。“救人啊——”王相卿把剩的所有勁兒都用上了,這一聲好不悽慘!終於,駱駝止步了,駝背上的人也轉過身,王相卿只來得及揮一下手,便一頭栽倒了……“……王大哥!王大哥!快醒醒……”隨着陣陣呼喚,王相卿微睜雙目,愣愣地打量着一張焦急的面孔。突然,他渾身一個激靈,瞪大了眼,扶着他的,正是張傑!“王大哥,你可醒了,來,別說話,先喝口水。”張傑露出了放心的笑容,順手把皮水壺湊到王相卿嘴邊。王相卿馬上“咕咚咕咚”飲了一個痛快,嗆得直咳嗽。張傑給他拍着背,放下水壺,又從懷裡掏出兩張大餅一樣的麪食,“大哥,給。你這臉色,分明是餓的啊!”毫不客氣地奪過張傑遞上的餅,王相卿便大嚼特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