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延嗣只覺得氣血倒流,渾身冰冷!
他衝動地想要上前一拳將那秦助打飛!這個人分明是故意的!他故意說會帶玥兒出門,故意讓他可以接近她,卻又故意在他面前表演這種種親熱之舉,拉手,攬腰,撫背,以至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如此輕薄於她!
可是,他又能做什麼呢?他現在又能以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格去譴責他們?他連看她一眼的資格都沒有。秦助不過是在和自己妻子親熱,哪怕是在外面……
偏偏是他,不能以什麼有傷風化來譴責他們!
他痛苦地閉上眼。這種情形不是必然的嗎?當初放棄她的時候,當初她下嫁秦助的時候,他早該能想到……現在,只不過是把原先不敢去想的事實變成了親眼所見!縱然秦助故意如此,不過是要他知難而退吧;而玥兒如此配合來撕裂他的心,這些也都是他該受的吧!
或許,她這樣乖順也不過是做給他看的……
……
“玥兒?”
夜色蒼茫,他帶着一身疲倦,腳步匆匆,回到新房。
韶玥正垂頭坐在窗前做針線。聽到他的聲音,總停下手中的活計,等他進來,揚起笑臉。——自那次午後不小心在書房睡着,被婆婆狠狠教訓一頓後,她連出房門迎他進房都少了很多。她平時說話行事雖時有大膽驚人之舉,但對夫妻之事卻總十分害羞,又很聽話而謹守閨範,總擔心自己會給人輕浮之感,更擔心他夾在公婆和她之間左右爲難……
那麼內斂深沉,那麼柔情體貼,他焉能不感激在心!本以爲可以和她永遠相伴相守,可成婚一年多,他及冠之後,就被父親勒令出外交遊。他毫無心思,並對那些所交遊的人或事感到厭煩與不屑。
於是,父親又怪責是韶玥羈絆了他的腳步,甚至怪她性情跟岳父一樣,影響了兒子的功名之心,柳家家業無從振興,動輒發怒。他也只好幾次三番離家,以示積極進取,平息父怒。可是,真要遠去邊塞,常年征戰在外,他卻又十分猶豫。不僅是對她留戀不捨,而且還很不放心……
……
唉!
或許,正是,恩愛濃時輕離別,情到深處情轉薄。
因此,她現在就故意大膽在這外面和秦助親熱,還違背向來的心意一力扶持秦助到高位報復他?他不知該喜該悲,只是無盡的苦澀。
……
韶玥本想掩耳盜鈴,或許這樣埋頭在他胸前也無人知道是她。可秦助竟這樣沒完沒了起來,實在又讓她羞憤不已。微風吹過,蔭涼之地,她也忍不住兩頰燒熱。
秦助終於停了下來,壓抑着急促的呼吸俯在她溫香的頸脖處,很久才退開,卻又瞥見她難得一見的嬌暈面色,更是情動,忘乎所以,伸手就往她衣襟裡探去。
韶玥驚怒,忙用力推他,長長的指甲使勁掐他的手,低喝道,“你別過分!”
秦助忙縮回手,嘻嘻一笑,“夫人莫怪,一時忘情,也就失了分寸。”
韶玥站起,想離開這是非之地。剛走了幾步,忽然腳下一頓。秦助一時忘情大意,見此心下一慌,忙伸手拉她,一用力又將她攬回懷裡。
“夫人,我還想……”
韶玥奪手不行,極力推拒,蒼白的小臉也一下子漲紅。
秦助在她面頰上啄了一下,笑道:“夫人,別動了。你再動,我現在就要了你……”
“你,你怎麼這麼粗鄙了!竟如此輕薄於我!”
韶玥羞怒之極,兩頰漲紅,雙眸晶亮,被吻得水潤嫣紅的小嘴微微有些顫抖。
若是平日,秦助自是愛極她現在的樣子,可這會兒強敵環伺,心裡又妒又恨,也便口不擇言道:“夫人,這可不能怪我!都是你太美貌動人,讓我情難自禁……”
韶玥面容刷地慘白,眼淚一下迸出,渾身顫抖,搖搖欲墜。心內只覺一片悲涼,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下涌上心頭。原來自己果然只是一個禍水紅顏,竟連秦助也忍不住在外對她輕薄,還如此這般說!
“韶玥!”
秦助見她如此,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心裡驚慌,想要挽救。
韶玥冷冷地看着他。
“韶玥!……”秦助從沒見過她這般冰冷,不敢再玩笑,只不顧一切地伸臂攔住,“你要去哪?”
她不會就去找柳延嗣了吧?
這個時候,他是絕不願意認輸的,只如耍無賴般攔住她不肯讓她走。
韶玥冷冰冰地站着,絕望而悲哀。
兩人僵持了很久。
“……回府吧。”
秦助看她臉色依舊慘白,雖是極力平靜,憤怒之色也早消失殆盡,心內反而更其懷疑,不由冷笑道:“夫人捨得嗎?既然已經看到他了,是不是該去會面一回?或許,也該送上一壺酒通情意,他爲你賦詩一首,你們詩酒唱和,然後你痛斷肝腸一慟而絕,就只丟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你!……”
韶玥萬沒想到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再一想他話中之意,原來今天這一切都不過是他故意安排的……他竟然如此戲弄於她!
韶玥跌跌撞撞地奔出紫藤園廊。不辨方向,也不知要去哪裡。喘息不及,被旁逸而出的樹枝絆了一下,跌倒在地。
她伏在地上,眼淚一滴滴落下。
平整潔淨的堅硬地面,濺不起水花,一時也滲不下去,只慢慢形成一灘渾濁的水漬……
縱然是清淚如許,終究也不過還是要零落成泥,污濁不堪。
一隻手臂伸出,將她扶起。
淚眼朦朧之中,韶玥只覺得十五歲那年的相遇似又重現……只是,今已非昔。她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一方青影,不敢擡眼。就任由他輕賤斥責吧,她這樣的人,本不該爲自己憐惜心痛!
那滿臉恣肆的淚痕,那楚楚惹憐的神情,將柳延嗣的心狠狠地撞擊,揪成一團。
“玥兒……”
他幾乎無聲地呼喚。
情不自禁就伸手拭她面上滾滾不斷的晶瑩淚珠,勉強抑制住擁她入懷的衝動,一滴清淚也跟着從眼角滑落。
“玥兒……”
忘了天,忘了地,忘了自己……
淚眼相看,千言萬語,也只凝成一句呼喚。
“延……”
秦助猛地止住狂奔的步子,頓住,一時渾身如淋冷雨。
面前這幅癡癡凝望的畫面是刺入他胸膛的一把利劍,將他的心劈成兩半,鮮血淋漓。
報應來得真是快啊!
爲什麼他總是弄巧成拙,自取其辱呢?
八年來的日夜陪伴,剛纔的熱烈擁吻,也抵不過他們兩人此刻這般兩兩相望。
天高雲淡,輕風和柔。
午後耀眼的陽光從枝椏裡灑下點點碎金。
一襲湖青長袍,芝蘭玉樹,丰姿俊雅,袍角翩翩;一籠月白綢衫,亭亭窈窕,仙姿玉貌,裙裾飛舞。
淡淡的光芒,淡淡的輕煙在他們周身纏繞。
相對而立,那兩個人似從畫中走入凡塵,又在凡塵凝成一幅絕美的圖畫。
寧靜久遠。
……
秦助怔怔地站着。
驕陽灼熱了他的衣袍,燥熱了他的肌膚,而他的心卻冰冷碎裂。
原來,他,永遠是那個多餘的人……
匡述遠遠地站在暗處。看着斜對面酒樓裡秦助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入喉,他也只有這般悄悄隨侍左右,卻無法去勸慰他,解他憂煩。
這樣的秦助,是很少見的。他一向都是極爲冷靜沉着,世上似乎沒有什麼人什麼事會讓他失態,除了夫人。這回……
今天,一開始明明也還是歡歡喜喜,得意洋洋,這會兒卻爲何獨自跑到這裡喝悶酒?連夫人的去向也不管,也沒見吩咐人跟着她,若是出了事……雖然他早已悄令手下去衛護夫人,但,大人之意又是如何呢?就任她和那個人在一起了?大人爲人處世雖極奇怪,但決不是那種大方的人吧?一個男人又怎能允許妻子和前夫相會,夫人竟然也不避嫌疑至此?看來究竟是她厲害。可是,大人若已允許,卻又爲何這般痛苦?還不如不讓他們見面呢!萬人之中,皆能泰然自若談笑嘲謔,在夫人面前卻一直這般無可奈何!
秦助放下酒杯,眼前已朦朧一片,只是,那畫面……
前幾天才譏嘲別人,想不到很快就輪到自己!
他酒量一向不好,在那些宴會上也只不過以狡詐之態倒騙的人人皆以爲他很能喝……只是,這回,爲什麼喝了這麼多,還不醉呢?醉了,眼前就不會再晃動那個畫面吧?
執手相望,淚眼盈盈……
還有,還有那捲軸裡的畫像,畫像上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竟是那般含情脈脈,嬌美無限,明媚動人……八年來,他何曾見過?也虧那個武夫,竟然還能描畫出那樣的一雙眼睛來!他卻不能,不能……
頹然坐下,迷迷糊糊中一個問題一直在他心裡打轉:是不是再怎麼努力也是無用?是不是命中註定他永遠都不可能得到?她的心上已那麼深地銘刻了那個人,他又該拿什麼將那個痕跡抹去?那麼,放棄嗎?他又不甘,不甘哪!
文昌公主一上樓,就看到秦助獨坐一桌。頓時面露喜色,向他招呼。可秦助頭也不擡,竟沒看到她似的。她跺跺腳,只得過去。
樓上人雖不多,這會兒更是注目於他們兩個。只見文昌公主一臉喜氣,那毫不掩飾的嬌嗔熟稔模樣,令他們頓覺激動興奮:有好戲可看了!
“喂!秦助!你爲什麼對我一時好,一時壞的?”
秦助甩去那條向他伸來的手臂,醉眼朦朧,怒吼道:
“你究竟還要我怎麼對你好!……”
文昌公主張大了嘴,又驚詫又興奮!這個一向狂傲無禮、目中無人的成熟男子,此時漲紅着臉,帶着熏熏的酒氣,居然也能像個稚氣少年一般單純可愛而又動人心魄!她不由心潮澎湃,也大嚷起來。
“你怎麼對我好了?”
秦助狠狠地皺皺眉,這聲音不對……努力睜了睜迷濛的雙眼:不是她,是個什麼叉腰潑婦……
她……是不是已經投進那個人的懷抱了,是不是再也不可能喜歡他?是不是從不曾喜歡他,絕不可能喜歡他,以後連在他身邊都不會的了?
一時悲從中來,他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