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政變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楚國。而遠在乾溪, 還一心想找到他的長秋的楚王熊虔,竟然還沒有得到這個消息。
沒錯,他壓根就沒有駕崩, 只不過因爲一個他念念不忘的人而捨不得離去, 當然, 其實是有人不想讓他走。每當他想離開的時候, 身邊總會有人跳出來提醒他, 那個女刺客快找到了,要不就乾脆送幾個美人兒給他享用,再告訴他, 外頭一切如常,前些時日派去徐國的先頭兵還打了非常漂亮的勝仗。
乾溪城被一股隱藏在此地多年的勢力封鎖了所有消息源, 城裡所有的人, 因爲已經很久不能出城而整日惶惶不安。偌大的乾溪, 那麼多人,也只有一個人得到了政變的消息。
陳吳站在一片梅花圃裡, 打開剛得到的密報,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已成。
看完後,他笑了:“魏狄,再過三日,將城中所有防守都撤了, 允許外人自由出入, 允許各路消息流通。”
站在他身後的魏狄抱拳領命。
只聽他又道:“乾溪令, 近段時間要你設法拖住楚王, 你做得很好, 對了,那夜我殺了你看門的守衛, 不介意吧,只是爲了將戲演得更真一些,以免楚王懷疑你。”
乾溪令躬身行禮:“主上說笑了。”
陳吳點點頭:“你們主上我平時也就只有這麼點說笑的愛好了,好了,你去吧,免得楚王,哦,不,是楚先王起疑!”
乾溪令退了下去。
陳吳伸手去勾了一隻梅枝下來,那梅枝上已打了淡黃色的花骨朵,他伸出食指,用指腹輕輕撫摸那新生的嬌嫩,淡笑道:“這些年,我們通過乾溪令的關係,隱藏在此,總算,要重現天日了,魏狄,我很高興。”
魏狄也欣慰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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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偏殿裡,新繼位的楚王坐在上手,臉上,卻是有些焦慮的神情,他看向坐在他右下位的棄疾:“五弟,如今這局面是一國二王,這……這可如何是好?”
坐在左邊的子皙也擔憂問向棄疾:“是啊,如今熊虔在乾溪,他手中可握了十萬大軍,若他殺回來,我們豈不是……成了亂臣賊子?”
棄疾不疾不徐,端起几上的茶盞抿了一口:“兩位哥哥不必擔憂,棄疾自有辦法。”
“什麼辦法?”熊比期許地望着他問。
棄疾放好茶盞道:“熊虔雖有十萬大軍,反攻回來的可能性的確很大,但,棄疾早已派人說服吳越二國,假意攻楚,此刻,就埋伏在邊境,只要一得到我的消息,他們就會佯攻,對熊虔以及那十萬大軍來個措手不及,屆時我們再派人到大軍面前告訴所有將士,楚國已有新王,若回郢都,便有封賞,若執意留在乾溪,便逐出國境,送到吳越大軍面前做刀下魂,此言一出,一方面可以動亂軍心,另一方面又可以不廢一兵一足收回我楚之兵力。那時,熊虔無兵可用,進不能打吳越,退不能攻郢都,哪裡還能打得回來?”
子皙擔心道:“那萬一就有許多士兵誓死效忠他呢,畢竟他當了那麼多年的王,總有站在他那邊的人。”
棄疾擺擺手:“這個更無需擔心,棄疾自有辦法,二位哥哥只需坐等消息便可。”
熊比與子皙面面相覷,半晌,熊比才扯出一個笑,擡手對着棄疾拱禮:“如此,那還勞煩五弟了。”
棄疾見他對自己行了這麼個不合一國之君身份的禮,趕忙站起身來:“陛下不必如此,臣弟不敢當。”
熊比尷尬朗笑兩聲:“呵呵,呵呵,五弟無需謙虛,寡人這王位都是你給的,對你行個拱手之禮也不礙事的。”對啊,若沒有棄疾,他是當不了這個楚王的,可是,既然在了這個位置上,他也沒打算退讓,現在王位不穩,政局動盪,還有許多需要到他的地方,目前哪怕在他面前卑微一點,客氣一點,只要他肯幫自己。
棄疾怎麼聽怎麼覺得他那話藏着不明的情愫,一時也不知再說什麼,沉默一陣便藉故離去了。
棄疾走後,熊比從自己的座位上走下來,望着棄疾剛剛離開的殿門口,嘆道:“子皙,你說,寡人是不是不該從晉國回來?論才能,其實他更合適。”子皙與他乃一母所生,他們一直覺得只有他們兩個,纔是真正意義上的親兄弟,從小當他們五個有衝突的時候,他們兩個總是抱在一起的。
子皙笑道:“怎輪得到他?縱使沒有太子王子繼位,依照祖制,也應該長幼順序繼位,只能是陛下您。”
熊比看向他:“對了,你說,他是如何做到說服吳越二國出兵的?”
子皙道:“據說,他與吳國的公子光關係匪淺,至於越國,臣弟便不知了,不過,他手下有一個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據說說服兩國出兵,便是那人去的,此人若能爲陛下所用,一定如虎添翼。”
“何人?”
“蔡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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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雨勢未歇。蔡從走在楚宮的甬道里,向深宮方向走去。他很少入宮,這一次,是因爲白天時接到了新任楚王的密旨,密旨裡要求他入夜後單獨來宮裡一趟。
早已等在寢殿裡的熊比,看着燎火出着神。記得他離開晉國時,曾有人斷言,他不可能得到王位,因爲他於國無功,於社稷無力,於百姓無惠。可是現在,他就是王!這一切就如同做夢一般的不真實,他,真的就是王了?
“陛下。”正待他想得入神,殿外的侍從忽然稟報道,“蔡大人來了。”
熊比回過神,方道:“請他進來。”
蔡從走進寢殿,行禮:“小臣拜見陛下。”
熊比擡手:“免禮。”
蔡從擡起頭來,餘光瞥見四周,卻發現除了熊比與他,再無他人,就連侍從們都只站在門外,沒有一個進來。便問道:“不知陛下深夜詔小臣入宮,所謂何事?”
熊比坐在上手,用手撐着腦袋,語氣緩和道:“蔡卿一直跟隨司馬,現下是何官職?”
蔡從答:“回陛下,小臣腆爲司馬府主簿。”
“主簿?”他忽然精神了些,不再用手撐着頭,“在此位上多少年了?”
“回陛下,已有六年了。”
熊比緩緩點頭,站起身走到蔡從跟前:“可惜了,蔡卿乃大才,一直做司馬府主簿,屈才了。”
蔡從微笑着,不搭話。
熊比又道:“若……寡人封你做右尹,你可願意?”
蔡從聞言,忙跪倒在地:“陛下,如有此良機小臣自是願意,可是,這於禮不合啊,小臣怎可從一個小小的司馬府主簿,連升數級爲右尹?陛下這是折煞小臣了。”說完,匍匐身軀,惶恐地抵額一禮。
熊比忙扶起他,“蔡卿有大才,如今寡人剛繼位,正是用才之際,蔡卿何必推辭,除非……”他眼光一眯,露出稅利的鋒芒,“除非蔡卿是覺得跟隨寡人不比跟隨司馬好。”
蔡從又欲跪下,卻被熊比穩住。他驚慌道:“陛下乃王,若小臣有幸跟隨,自然甘願。”
熊比笑起來:“這樣甚好,甚好,明日朝會寡人便頒旨。”
蔡從亦笑道:“如此,多謝陛下!”
熊比坐回上手,道:“好了,你且回去歇息吧。”
蔡從再跪下叩首後,退了下去。
蔡從走後,便從旁邊的珠簾裡鑽出一人,赫然就是熊子皙。
他目露精光,考究地盯着蔡從離開的大門,道:“此人跟隨棄疾多年,竟如此容易被高官厚祿收買,恐防他並非真心追隨陛下。”
熊比道:“寡人何嘗不知?”
熊子皙訝然,“那陛下是想……”忽然恍然大悟,“陛下是想叫他二人分開,斬斷棄疾的臂膀!”
“也不全是,寡人是真心惜才,望日後蔡從能爲我所用。”
說罷,殿上一時安靜。外頭的雨聲打在屋檐上,“啪啪”作響。熊比陡然覺得有些悽楚,他忽然覺得這天下,縱使他做了王,身邊卻並沒有人真心擁立他,難道他回來真的是個錯?看向熊子皙:“四弟,你說寡人除了你,還有何人可用?”每每在朝堂上,他都能感受到士大夫們隱藏的不屑,以及他們對棄疾的心服。
熊子皙道:“陛下常年身處異國,現下才回國,自然需要些時日適應,陛下也要給臣民一些時間來適應新王。”
是時間問題?好吧,姑且算是時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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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疾坐在司馬府的長廊下,時間已過子時,空氣很冷,廊外又有冰雨,他卻並沒去睡覺。忽然不遠處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他看也沒看,只道:“回來了?”
從黑暗走到廊柱上的燎火下,那個人,赫然是蔡從。
蔡從從容地走到他面前行了禮,道:“公子還沒睡?”
棄疾面無表情,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蔡卿深夜這是自何處歸來?”
蔡從不卑不亢地,笑道:“公子現下都還沒睡,想必是在此等從回來,既然公子料想到從半夜不會直接回家,而是來司馬府,那公子肯定知道從去了何處。”
棄疾一笑:“怎麼?陛下可有用高官厚祿收買於你?”
蔡從又深深一禮:“公子果真料事如神,陛下他賜我做右尹。”
棄疾挑眉:“哦?官職不小嘛!是要比做我的主簿強。那你答應了?”
蔡從欣然:“爲何不答應?”
然後兩相沉默。
王宮裡如今到處都是棄疾的眼線,蔡從進了宮,很快他就得到了消息,原本這也沒什麼,可是,他卻是揹着他入的宮,還在夜裡。
蔡從見他不言語,表情又有些嚴肅,便道:“怎麼?公子信不過從?”
棄疾擺擺手:“非也。我只是想,你一直以來,就是想做勤王之事,而如今陛下惜才用你,倒是滿足了你的夙願,好過跟着我這個司馬。”
又回到那個問題了。蔡從忙問:“難道公子直到現在都不肯去謀那個位置?”
棄疾手一攤:“你也看見了,就是爲了那個位置,還不是爲我自己而謀,而我卻親手謀劃害死了自己的兩個侄兒,也並非我棄疾不願或者不想那個位置,可是,如果因爲爭奪而殘害至親,讓我踩着親人的屍骸登上那個位置,我做不出來。若不是熊虔處處相逼,又爲君不仁,我哪裡會去謀害他?現如今熊比繼位,他的秉性自是無話可說的,所以我沒有理由爲爭而爭。”
蔡從喚他:“公子!”語氣裡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那陳國怎麼辦?公子可是和公子吳定了約的,他鉗制熊虔,若事成,便要還治於陳的。”
棄疾道:“這個自不用擔心,熊比爲人恭善,待明日我便上書請還治陳蔡。”
蔡從憋嘴:“公子,只怕陛下不肯答應,他逃亡異國那麼多年,性情到底如何無人知曉,就衝他會夜裡召見從這個舉動就可看出,他亦是個頗有城府之人!公子,請聽從一言,要想令楚國平安,唯你繼位最妥!”
棄疾咻然站立:“蔡從,我前面還有子比子皙,難道要本公子殺了他們去奪位麼?”
蔡從激動道:“可是公子,若他並非明君,而公子明明有治世之才,卻不肯爲百姓謀福利,那與施暴於民又有何二?”
“好了,本公子親手扶他上位,若他不仁,本公子自會負責。這下你可放心了?趕緊回去!本公子累了!”說完,轉身朝夜色裡走去。
蔡從望着那背影搖搖頭,片刻後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