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才發現下雪了。多日的陰雨不知怎麼的, 就一夜成了白雪。這是楚國今年的第一場雪。
一大清早,乾溪城的守衛們才僵手僵腳地把大門打開。哪知城門一開,便有數匹疾馳的駿馬衝了進來, 帶起一路的雪粒飛濺。守衛們一驚, 可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 那羣人馬已跑了老遠, 守衛們沒法, 只得在原地罵罵咧咧幾句作罷。
這是第三日,有些消息,是該傳入這座封閉的城了。
人馬在熊虔的暫居行宮門口停下, 方纔他們一路疾馳,看不清到底幾人, 這下停了, 才曉得這一行一共五人, 除了一個渾身泥傷的着布衣者,其餘四個都是穿着盔甲的士兵, 那盔甲樣式,赫然是楚兵的行頭。而那受傷的布衣,竟是王僕析父。
士兵們下了馬,又把析父扶下來,然後衝守衛亮了令牌, 便匆匆往行宮內趕去。
當他們到達時, 原本想就這麼衝進去, 卻隔着寢殿的屏風, 聽到了內裡女子的嬌喘聲。
一個士兵皺眉, 小聲問帶他們來寢殿的乾溪令:“陛下他還未起來?”
乾溪令笑道:“天冷了,昨日陛下又新收了位美人兒, 是以起晚了些。”
析父有氣無力的,一跺腳:“哎喲,這都何時了?快,隨我進去。”
乾溪令趕忙攔下:“欸,這不妥吧,陛下還未更衣。”
析父吃力道:“乾溪令,你趕緊讓開!這可是關係到我楚國安危之大事,我這就要見陛下!”說到後頭,他努力扯着嗓子喊起來,希望裡頭的春光能收斂,也希望陛下能聽到。
乾溪令還攔着:“有什麼事等陛下起來再說也不遲。”
這時,就聽到殿內傳來熊虔的聲音:“是析父來了?”
析父聞言,趕緊對士兵道:“快,扶我進去。”
乾溪令不再攔阻,隨他們進去了。
進殿一看,一屋子曖昧氣息,衣衫亂七八糟的擺得一地,熊虔坐在牀榻前,隨意裹了被子在身上,而那榻上,還坐着個美人兒,雖然也用被子裹着身體,但難免露出了雪白的脖頸和皓白的手臂。
析父見了熊虔,當即哭着跪倒,其餘士兵也跟着跪下。只聽析父哭喊着:“陛下!陛下啊,奴才可見到您了啊?”
熊虔將他打量一番,問:“析父這是怎麼了?怎麼一身的傷和泥垢,還穿着百姓的布衣?而且你不是在郢都麼?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析父繼續哭道:“陛下,宮裡出大事了!奴才好不容易纔逃出來,一路風塵險阻,纔來到陛下面前。”
熊虔蹙眉:“宮裡出大事了?何事?”
“公子比自晉國回來,勾結公子棄疾與公子子皙,趁着陛下出徵之際,謀反了!”
“什麼?”熊虔一怒而起。
只聽旁邊一個士兵也急道:“陛下,軍中也出事了!昨夜,公子棄疾身邊那個蔡從,帶着一羣人,跑到軍營中散播謠言,動亂軍心,現下軍中亂做一團,好些人都逃回郢都去了,攔都攔不住,殺都殺不完。”
“什麼?是什麼謠言讓我的士兵都逃了?”熊虔又氣又好奇。
“謠言道,楚有新王,即刻回者賞財升官,不回者逐出國境,而如今邊境伏着吳越大軍,大家只得都往國都逃去。”
“陛下,還有,王后、太子和公子罷敵,都……”說着,析父哽咽起來。
熊虔急道:“快說,都怎麼了?”
“都死了!”
熊虔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楚有新王?誰?棄疾?”
析父道:“是公子比!”
“他?”熊虔悲慟不已,爾後忽然震起,“快,給寡人更衣,回軍營!”
—*—
來到軍營,卻發現一片狼藉,熊虔從未想到竟是這樣的情景。他原本還抱着一絲希望,自己有十萬大軍,大不了殺回郢都。可是現在,映入他眼簾的,是還在源源不斷逃跑的士兵,還有自己人正在砍殺自己人,到處都是屍體,滿目的雪白與血紅。
他腦海裡一瞬空白,已經不知道該發怒還是該絕望,是該先下令抓逃兵,還是該先阻止殺逃兵的將軍們,亦或是該大喊一聲住手。
良久,他“啊~”地大喊一聲,拔出旁邊士兵的配劍就衝到了那一片屍骸之中。
“陛下!”析父大喊着,卻已然阻止不了。然後,他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服侍了多年的大王,暴怒之下,狂亂地揮舞着手中的利劍,坎向正在倉皇逃竄的士兵們,自己的士兵。
滾滾熱血飛濺千尺,直逼青天,皓皓白雪封塵萬里,冷鎖平原。熾熱的血濺得到處都是,他的身上,臉上,眼裡。白色的貂裘成了血染的一片。
沒了,沒了,什麼都沒了。
原來他終究是鬥不過天,逃不過壓玉之言。
他太失敗了,他爲了王者的尊嚴,爲了楚國霸主的尊嚴,一生殺戮,卻換來如今的衆離親叛。
他的祿兒,他的罷敵,都死了!這難道是老天爺的懲罰麼?當年他殺死自己的侄兒奪位,如今,輪到叔伯們殺死自己的兒子!
—*—
許久許久,熊虔總算安靜下來,可帝王的儀表早已不再。凌亂的頭髮,破敗的王袍,無神的眼,蒼白的脣……他,再也沒有一個王者的氣度。
“還剩多少士兵?”他看着地上的屍骸,眼睛一眨不眨地愣愣問道。
身旁的一名將軍一副淒厲的表情:“回陛下,還有一萬人。”
熊虔聞言,竟然扯了個笑:“還有一萬?居然還有一萬?”
那將軍鏗鏘一跪:“陛下,小將與這一萬士兵,誓死追隨陛下,殺回郢都!”
熊虔看看他,又冷笑一聲:“寡人□□一生,竟然還有人誓死追隨,你說你們是不是傻?”看看周圍,“乾溪令呢?”
衆人沉默。
熊虔又笑起來:“逃得好啊!”
“報~”忽然,一個士兵急忙跑來,“報,東,西,南三面有不明軍隊靠近。”
剛說完,陡然一聲巨響,大地爲之震顫起來。
“是什麼?”熊虔剛問完,然後又是一聲巨響,同樣伴隨着大地震盪。
這一次,那聲音近一些,就在他們身邊不遠,那聲音響起處,有大片塵土飛濺,地上的屍體高高飛起,被無形的力量瓜分得支離破碎後又重重落到地上。
一隻殘臂突然就飛到了熊虔面前,嚇得他癱倒在地。
“是什麼?是什麼?威力如此大?”那將軍大聲道。
然後,就見又一個士兵跑來:“報,敵方已將我軍包圍,卻沒有靠近我軍,不與我軍正面交鋒,而是向我軍持續投來一種火雷,威力極大,請陛下指示!”
“嘣~”那士兵剛說完,自他身後就傳來爆炸之聲,大把大把雪泥與血泥飛起,他也被連帶拋向天空,之後卻身首異處地落在地上。
“小心!”將軍一把撲過去護住熊虔,厚重的泥石落得他們滿身。
熊虔趕忙道:“撤!向北撤!”
將軍道:“陛下,向北可是一座孤山,山上豺狼衆多!”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你說,你願意被狼吃,還是立馬被炸死?”熊虔問。
將軍沉默,業已來不及衝到士兵中去下命令撤退,只得爬起來扶着熊虔往北撤去,析父也艱難地跟着撤離。
三人一路跑着,身後震天的爆破源源不斷,士兵們淒厲的慘叫響徹雲霄。
茫茫白雪冷浸骨,血海驚濤再無王。
—*—
一處山巔,一騎駿馬巋然而立,其上坐一人,卻是杜峰。他拉着繮繩,極目遠眺,他視線的盡頭,赫然正是這山巔下不遠之處前些日子十萬楚軍駐紮之地。而如今,那裡已是狼藉一片,伏屍遍野,荒原血染。爆破聲、慘叫聲停歇下來,徒留屍山血海,漸漸被入冬這一場初雪掩埋。
杜峰凝着眉,不費吹灰之力就殲滅了熊虔的一萬殘餘,這應該是值得高興之事,只是一下子死了那麼多人,作爲一個生在和平年代的人,內心還是衝擊不小,關鍵這場屠殺是由他全權策劃。這個世道,果然命如草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善惡,只有立場。他的立場,就是自己的女兒,女兒的選擇,就是他的立場。
不知史家之言裡,可有這麼一筆——鄖地姬廬,助公子棄疾奪位,以未知武器,不費一兵一卒,滅得楚王萬餘殘餘,至此,靈王熊虔勢力瓦解。
他腦海裡突然冒這麼一出,不過很快,卻因爲這個想法而自嘲地笑了起來。你以爲寫史的是寫自己的日記麼,什麼大大小小雞毛蒜皮之事都要記?不。
他催着馬頭轉了方向,領着同他一道站在這山巔上的十多個士兵,往山下走去。
他的任務已完成,該回鄖城了。
—*—
雪過天霽,郢都又恢復了晴天。不過已到冬季,縱使有陽光普照,也覺得寒冷無比。畢竟,這個時節離春還遠!
司馬府香蘭居中,棄疾小心翼翼地,一盆一盆將蘭草搬到室內。被這幾日雨雪打擊,原本茂密的蘭草好些都衰敗了。
兩個侍女跪在不遠處的空地上,垂着頭,內心惶惶不安。司馬府向來沒有養蘭草的經驗,以至於搭理花草的侍女們沒有人曉得蘭草怕寒,天涼了就該將這一院蘭草移入室內,才導致好些蘭草生命垂危。
“公……公子,就讓奴婢們幫您搬吧!”一個侍女小心翼翼道。
棄疾正抱起一株蘭草,聞言掃了她一眼:“這會兒要搬了,早幹嘛去了?”
那侍女趕忙又垂下頭去。
棄疾抱着蘭草往屋中走去。
另一個侍女小聲道:“別開口,公子生氣着呢!”
棄疾又走了出來,兩個侍女將頭埋得更低了。
棄疾環顧整個院落,蘭草已悉數移到室內,大功告成。他今兒心情還算不錯,拍拍手上灰塵,走到兩個侍女面前:“日後好生照看,若蘭草死一株,拿你們試問!”
兩個侍女惶恐叩首:“唯。”
棄疾看向門口:“蔡卿,蔡卿?替我休書一封給衛將軍。”
那方纔小聲說話的侍女戰戰兢兢提醒道:“公子,蔡大人未在府上。”
棄疾一笑:“哦,本公子差點忘了,他如今是右尹,自開府邸了,哪裡會日日在本公子身邊。傳令,將香蘭居與雲水居都好好打掃一遍,迎接公主回家。”
“唯。”
棄疾總算離開。
兩個侍女擡起頭來,面面相覷。
“公子方纔說……公主?”
“是了,我也聽到了。想來是思念過度,糊塗了。”
“就是,想必公子是說夫人要回了吧,夫人與公主容貌極像,公子難免也會混淆。”
“哎,可憐夫人,做了別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