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第二日,寅時未到,胤禩便起身。
看着身側還睡得不甚舒適的人,許多年未曾出現的那種恍若隔世之感又不可抑制地氾濫開來。
一開始,說是兩個鬥得不死不休的人能握手言和,這也許不算太難做到,至少表面上的和睦做起來並不難。
再後來,兩個人的關係日益曖昧,雖然不乏他的刻意忽視縱容,但卻是萬萬沒有料到會走到那個地步。
哪怕是在昨日,他也未曾想過,會與雍正有了這樣相互依偎的關係,會主動去擁抱這個人。
沒有半分勉強,唯有真心實意。
胤禩撫額輕嘆,他明明一開始是在模仿着老十三,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身側的人動了動,似乎被他的那聲輕嘆驚醒了,發出淺淺輕輕的一聲哼聲,似是猶疑不解。
胤禩見他還沒醒來就皺着眉頭,有些好笑,忍不住去摸了摸他的眉眼,方纔那些感懷秋月的想法悉數拋諸腦後。
“嗯……一大早你嘆什麼氣?大過年的誰惹你不快了?”睡着的那個人咕噥了一句,微微動了動腰身,鼻息重了重。
胤禩想起了那個扇面上的題詞與白描,又記起了這個人在東華門外那一瞥,悶笑一聲,低頭吟道:“如此良辰,佳人相伴,怎奈天明,不知何日才能再會西廂……”
還沒嘆完,就‘啊’的一聲,被人拉着袖子拖倒在榻上,鼻尖碰着鼻尖,呼吸交錯。
“時間還早……”胤禛翻身壓上來,蹭了蹭,意有所指。
胤禩啞然,難道他昨天不夠賣力,不過眼下情形卻不允許他多想。胤禩伸出手拍拍那人的肩膀:“弟弟倒是不介意,不過四哥莫不是忘了十三還在府裡?”
胤禛疲憊不已的腦子終於回過神來,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只能低頭狠狠咬上一口聊以泄憤。
胤禩還沉浸在‘得手’的興奮中,好脾氣地由着那人發泄了個夠,才翻身下地,找門外守着的蘇培盛要了洗沐用具,親手替胤禛打理了身子,又整理了衣物。
彼時夜色猶濃,胤禩推門頓覺神清氣爽。偏頭看見在廊下侍候着的蘇培盛,臉上果然是一臉糾結難懂的神色,心情更是大好,從袖中摸出如意荷包拋過去:“勞煩蘇公公了。”
蘇培盛仍有些發懵,木呆呆地接了賞,耳邊聽見這位爺帶着笑意的聲音,嘴裡下意識地回道:“這都是奴才分內的事兒,奴才可不敢不盡心,只是這賞,卻是萬萬不敢收的,主子知道了,非得抽斷了奴才的腿不可。”
胤禩笑道:“爺賞的哪有收回來的理兒?這如意荷包兒,你要扔要砸都隨了你。”看着蘇培盛苦哈哈的樣子,又道:“十三爺腿腳受不得凍,先讓服侍的人把爺的衣服烤熱了。早膳也要暖胃暖身的,只是湯水不要多用,茶也少喝些。你主子今日身子不妥,也多加一件夾襖。”
蘇培盛聽見後面一句臉色果然更加糾結,不過還是妥妥帖帖地應了聲:“奴才省的,請八爺放心。”
胤禩想過沒什麼遺漏了,才趁着夜色悄悄離去。
……
胤禩回府裡天色尚早,用福晉用了膳,才一乘着馬車道入了宮。
一通問安折騰下來,胤禩留了馬氏在儲秀宮同良妃敘話,自己先一步出來,準備尋了老九老十一道去永和宮找十四去。
剛過了澄瑞亭,便見胤俄快步朝自己走過來,胤禟慢他一步跟在後面。兩人一見自己,就上前道:“八哥,方纔德妃在永和宮裡發作了老四。”
胤禩一怔,眉頭隆起:“可知道是什麼由頭?”
胤禟扁扁嘴,道:“下面的人也聽得不清不楚,彷彿說是老四失儀,衝撞了德妃,我看八成是找茬。”
胤俄也道:“說老四棺材臉脾氣火爆不稀奇,說他失儀連我都不信。”
胤禩不由加快了腳步,一邊道:“還是去看看吧,猜也沒用。”
胤禩道永和宮時,正碰着胤禛從裡面退出來。胤禛擡頭便看見胤禩眼裡一抹深色,臉色微微緩和了些,卻仍是掛着霜,快步擦身而過。
胤禩入了殿,見七阿哥也在,十四似乎正小聲地對德妃說着什麼‘大過年的,四哥也不是故意的’,而德妃倒仍是那副樣子,規規矩矩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臉色微微有些黑。
胤禩同胤禟幾個向德妃請了安,德妃看見胤禩幾個,面色緩和了些,道:“快起吧,你們可別多禮,就當是在自己額娘宮裡。”
幾人落了座,說了幾句吉祥話兒,德妃笑道:“你們請安問禮了這大半天兒的,都餓了罷,我這兒啊,整好有十四媳婦兒送來的素餃,你們都嘗兩個再走?”
幾人都笑着謝了德妃賞賜,素餃端上來了,每人面前的碟子裡只三兩枚,白白小小很是玲瓏可愛,德妃聽着衆人誇讚,笑得是少有的慈祥。
胤俄最是仗着身份不怕亂開口的,於是趁着這功夫道:“德母妃,方纔進來的時候,見着四哥出去了,怎麼他就不留下來吃這素餃?”
德妃聞言,臉色沉了沉,哼道:“只怕他還不稀罕這些。”便不肯再提。
衆人聽了這話都有些面面相覷,胤禟瞪了胤俄一眼:“食不言。”
胤禎見狀忙道:“額娘,你可冤枉四哥了,他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來就是這麼個性子,定然不是故意給您擺臉色的。”
胤禩隱隱皺眉,這話兒聽着沒錯,只是怎麼就是有些膈應?
德妃哼道:“他若不待見我這額娘,也不必上我這宮來礙着他的眼。到了我這裡給我擺臉色是個什麼意思?”
胤禎又道:“興許四哥是真的身子不適?兒子看四哥,臉色是真不大好。”
胤禩聞言一僵,似乎隱約猜到了什麼。
德妃聞言更是氣上心頭:“你甭替他說好話,他這個人可會領情?本宮可是知道他昨兒晚上給你沒臉的時候,精神科好着呢。臉色不好,只怕他是不願意進這永和宮吧!”
胤禟與胤禩對視一眼,眼中皆有了然,看了這纔是癥結所在。
原來這位母妃是給小兒子出氣來了。
胤禎微微苦笑:“額娘,今兒可是大年初一,咱別說這個成麼?不然回去,兆佳氏可又該埋怨兒子惹額娘生氣了。”
德妃聞言才斂了怒氣。胤禎又順着說了幾句逗趣兒的話,哄得德妃漸漸展顏,餘下衆人才舒了口氣。
胤禩微微嘆道,這德妃連面子功夫都懶得做了,竟然當着這麼多阿哥的面如此做派,世事果真皆有定數。
出了永和宮,胤禩同胤禟一道去給宜妃請安,再順路去了惠妃處小坐,最後才一個人慢慢繞道往儲秀宮走,也沒讓人跟在眼前。
不自覺走到了堆秀山,那裡是早年間幾個阿哥們小的時候時常偷偷摸摸避過宮人們玩耍的地方,想想不過才幾年功夫,便又是劍拔弩張的局面。
胤禩伸手摸摸嶙峋的太湖石,手凍得通紅,想想不過癮,索性沿着西山的嶝道拾級而上,往御景亭而去。彼時山樹枝葉全無,掛着層層白雪冰棱,煞是好看。胤禩正站在亭中發呆,忽然聽見幾聲極輕的低語聲,聲速很快,似乎是有人在爭吵,胤禩不由得尋着聲音往下望去。
斷斷續續的對話聲飄了過來……
“四哥,你莫要責怪額娘,額娘她素來就是一板一眼,今日其實也是關心四哥……”
“十四弟,”有人冷笑,聲音很是涼薄:“這裡並沒有別人。”
“四哥這是何意?弟弟不過擔心額娘與四哥心有間隙,與有人沒人又有何關係?”青年的聲音有些急,有着被人誤會的委屈。
胤禩居高臨下,這才發現四周宮人幾乎絕跡,看來是被有心人遣開了去。他下意識伏低身子,踱到亭柱後,往下看。
“十四,你既然已經做了這樣的打算,又何必選這個地方說話?”胤禛忽然嘆了口氣,轉了話題。
十四一愣,靜默了一會兒,沒吭聲。
胤禛幾步走上前,擡手拂了拂胤禎的肩膀,遠遠看去,好一幅兄友弟恭的畫面,除卻二人之間的談話。
“四哥,你怎麼可以這樣誤解弟弟……”
……
許久之後,胤禛又冷笑兩聲:“皇阿瑪的眼線離得太遠,聽不見的。”言下之意,你不用再言不由衷了。
十四擡頭執拗道:“四哥,弟弟是真不忍見四哥誤會額娘纔跟來的。”
胤禛輕輕冷哼道:“額娘總歸是額娘,額娘說什麼做兒子的自然該受着。十四弟這番舉動,不是多此一舉?”說罷彈彈衣袍:“若無他事,十四弟還是先回永和宮罷,省得額娘惦記,疑心你受了委屈。”
胤禎站在原地,收起了先去那副極小心的臉,也揚起眉毛道:“四哥,額娘自然是希望我們兄弟和睦,相互扶持一二。”
胤禛道:“十四弟還是直說的好,莫要學三哥說那些拐彎抹角的話。”
胤禎也笑:“弟弟只是想要替額娘提醒四哥一聲,上陣親兄弟,不是十三才是你弟弟。若是四哥能時刻記着提攜弟弟,額娘定然寬心。”
胤禛聞言也笑道:“十四弟如今風頭無兩,不知何處還有用得着我這個‘哥哥’的地方?”
胤禎背了手,掐着辮梢拋了拋,搖首道:“四哥多慮了,弟弟只盼着四哥莫要在背後捅上一刀就好,還哪裡敢‘用’得着四哥啊。”
胤禛微微眯了眼,也笑:“好說。”
胤禎得了話兒,轉身正要走,又聽見身後那人冷冷道:“十四,告發我與老八過往甚密的事,跟你脫不了干係吧?”是疑問,卻又是肯定。
胤禎腳步一滯,微微回頭:“若是皇阿瑪不忌憚,縱使我說破了嘴皮子,也不會有用。”
胤禛不置可否。
胤禎等了一刻不見那人說話,真要回過頭繼續往前走,卻聽那人嘆道:“你八哥待你如何,你自己心知肚明。這樣做,就不怕他知道。”
胤禎冷冷一笑,那聲音彷彿是胤禛的翻版:“四哥說笑了。你又怎麼知道,弟弟我不是爲了八哥好?”
胤禛沒再說話,看着自己弟弟遠去的背影佇立良久,才轉身離開。
兩刻過後,嶝道踱步下來一個人,在兩個人對峙處愣了會兒神,才慢慢往儲秀宮的方向慢慢行去。
……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正是節後‘年味兒’濃時。
東西各宮在元宵節前後三日,在晚膳中都增了元宵一品。良妃禁足期滿,胤禩攜了福晉,帶了弘時與弘旺兩個小子入宮向良妃請安,也從自己府裡帶了馬氏親手做的元宵。良妃忙讓小廚房將元宵做熟了,端出來一家人一塊兒嚐嚐。
這八爺府裡小廚房做的浮圓子雖說沒有御膳房特質的八寶元宵那麼朝野聞名,但也是小巧精緻,掐的是桂花襄胡桃餡兒,裹的是江米做的皮子。
兩個小阿哥吃的歡歡喜喜,胤禩正陪着良妃說話,便碰着又上門討吃的胤禟與胤俄。
胤禟與胤俄插科打諢,逗得良妃笑個不停。
末了良妃留了兩個小阿哥在宮裡過節,胤禩讓馬氏先一步回府,自個兒同胤禟幾個慢悠悠地在街市上晃盪,陪着胤禟去鋪子上看看。
……
三人進了雅間,胤禟才倒弄着扇子道:“八哥,今兒你請安走的早,弟弟可聽說德妃又給老四難堪了。說老四自己在家親手剝胡桃磨江米,和媳婦一到做元宵失了身份,裝模作樣博取名聲,哈哈,八哥你說好笑不好笑?還有額娘嫌棄自家兒子孝順的?非得安個罪名不可。”
胤禩撫額,自從自家弟弟猜到自己與老四不清不楚的關係之後,似乎格外留意老四的動向,永和宮裡老四被德妃穿小鞋,他比誰都知道的快。
胤俄雖然不明就裡,不過話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他也自然樂得八卦一番:“聽說,是連着四嫂一起給了個沒臉兒,說她不賢不惠,不知勸諫。”說完還搖頭晃腦一番。
“十四呢?”胤禩低頭掀了掀茶蓋。
“他?”胤禟嗤笑一聲:“他說了幾個笑話,聽說是去天橋專程學來的段子,德妃倒是一個勁兒的誇啊,這回倒不說人不務正業了?這一碗水可端得真夠平的。”
胤禟的確看不起德妃,宜妃對幾個孩子各有親疏,但怎麼着也盡了做額孃的本分,哪裡像是德妃,把兒子比個外人還不如。
胤俄逗了逗屋檐下的八哥鳥兒,嘻嘻笑道:“我看那老太太還記恨着除夕那晚的事兒呢。不過八哥你也知道老太太那性子,同老四差不多,他倆誰也不肯下個矮樁子,就一直這麼僵着。”
胤禟怪笑道:“老十,真難爲你還能猜到這由頭!長進啦。”
胤俄一腳踹過去:“滾邊兒去。”
胤禟閃過,笑着用扇子拍了拍胤俄的肩:“這是爺的鋪子,要滾也是你滾吶。”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也許與正文無關)
老四:十四,你爲什麼要到皇父那裡告你八哥的狀?
十四:只有離間了你們,弟弟在有希望。何況,皇父猜忌八哥,我纔有機會。
老四:你就不怕你八哥知道了……
十四:我自然有辦法說服他我是爲了他好,八哥心軟,四哥不是不知道。
老四:你太不瞭解你八哥了……你以爲他真好說話?
十四:成者王侯敗者賊,等我做了皇帝,他不得不聽我的。
老四(冷笑):你倒是野心不小。
十四:好說,四哥難道不是‘人同此心’?你與八哥交好,難道不是爲了他的勢力支持?
老四(忽然想到了什麼):……
十四:嗯?老四你臉紅個什麼勁兒?
晚點來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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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樂~~大吉大利~~財源廣進~~學業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