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詔(中)
隆科多升任九門提督一職之後,儼然成爲皇帝心腹大臣之一。
當年他出賣佟國維,謊稱爲廉郡王收買而在皇帝眼裡有了直臣的形象。雖然皇帝事後對這件事並未在明面兒上多做詳查,但心裡如何計較卻無人得知。
紫禁城裡廉郡王接到皇帝急招的旨意,不敢怠慢。幸而良妃病勢已有起色,於是胤禩連夜辭別了額娘,心中一邊揣度着皇帝召見的意圖,一邊往暢春園而去。
而在另一邊,皇帝在病榻上,也十分隱秘地召見了隆科多與張廷玉。
九門提督的官職說大真是一點也不大,但卻掌握了京畿咽喉,當年皇帝擒鰲拜時,便是依託當年的九門提督臨陣穩住了陣腳,攔住了鰲拜的親兵無法入城。
因此皇帝自然不會小看這一顆釘子的作用。
隆科多在皇帝臥榻前磕了頭,然後規規矩矩地跪在原處,連頭都不敢多擡一寸。
皇帝眯着眼看他,沉聲道:“隆科多,你曾經同朕說過,你不願爲老八效力,不願做這個步兵統領。”
隆科多一聽,連忙將頭扣在地上,額跡冷汗滑過。他不知道皇帝爲什麼會在今日舊事重提,只能按着當年的措辭道:“皇上,奴才只是將知道的稟報皇上,並未想過其他。”
皇帝聞言不再看他,只擡着下巴對一旁的張廷玉道:“念。”
張廷玉展開一紙明黃詔書,念道:“隆科多本是微末小臣,蒙朕提拔位列二品,卻不思報效皇恩,私交皇八子胤禩、皇十四子胤禎,圖謀不軌,着即刺死。”
隆科多聞言臉色刷得灰了一片,哆嗦着喊了一聲:“皇上…奴才冤枉啊皇上!”便泣不成聲道:“皇上,廉郡王與十四貝子雖然多方籠絡奴才,但奴才對皇上決無二心啊!”
皇帝微微一嘆,又對張廷玉微微頷首。
張廷玉神色肅然,對隆科多道:“皇上口諭,這份詔書由我代爲保管着,你記住,若是往後你隆科多沒同八阿哥與十四阿哥勾結,這張詔書便當做沒有。若是起了異心,我取你的性命,便是代天行誅!”
隆科多聞言,便知如今不只性命無憂,只要他站對了邊,只怕日後還權勢富貴無法估量,位極人臣也指日可待。
一番折騰,皇帝似乎依然乏了。揮一揮手,張廷玉會意,便拿出第二份詔書,宣道:“隆科多隨侍於朕三十載,盡忠職守,堪爲人才,升爲領侍衛內大臣,加封太子太保,位列一等功,欽此。”
隆科多連忙口頭:“奴才隆科多叩謝皇恩。”面上更是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來。
皇帝閉了眼,張廷玉見皇帝臉色愈發灰敗了,便揮手對隆科多道:“佟大人,道乏罷。”
隆科多一直到退出澹寧居,纔敢擡起袖子擦拭前額滴下的汗珠。
皇帝闔目剛休息了不到一刻,幕簾後便有一名侍衛匆匆入殿,對着張廷玉低語幾句。張廷玉聞言一時有些進退不得。
皇帝似有察覺,閉着眼睛問了聲:“什麼事,說罷。”
張廷玉道:“皇上,西線軍中來報,說是十四爺他……回京了。”
皇帝渾濁的眼睛睜開,怒氣一閃而逝:“好哇,真是好哇!他這是無召私自回京?就連請旨都懶得做了?就這麼迫不及待地盼着朕死不成?”
張廷玉連忙跪下:“皇上息怒,千萬以龍體爲重。”
皇帝狠狠喘了口氣,心下了然,西北大軍遠征在外,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此快便得到消息,那麼定然是隨侍暢春園中的人與胤禎互通了消息。
這個人會不會是隆科多?
皇帝瞬間已經決定一定要追查下去,不管牽扯出了誰,都定要拿來殺雞儆猴,殺一儆百。
……
胤禩自然也會猜測皇帝召見的用意。他如今身子不適合騎馬,便坐了馬車。
在搖晃的車架中,胤禩揣測了對於皇帝態度的各種應對,但當他真正到了暢春園時,等待他的卻是一個讓他着實吃了一驚的消息。
“你說老九他、他被皇阿瑪圈禁了?”胤禩怔愕得問胤俄:“怎麼回事?”
胤俄已經急得有些語無倫次了,好不容易等來了自家八哥,忙拉着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八哥,弟弟也是事後才知曉的,否則哪能如此由得九哥胡鬧?”
原來胤禎在再度遠赴西寧之前,曾經同胤禟說過:“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須時常給我信息。”
胤俄並未將這件事多放在心上,胤禟與胤禎走得近他是知道的,不過他總歸是相信九哥做事的分寸。誰知道,會闖出這樣的禍端來?
皇帝病重的消息,便是胤禟私下泄露給了胤禎,更在信中暗示皇帝病勢只怕不起,他應及早準備,以免遠在邊陲而鞭長莫及。
皇帝在病中圈禁了皇九子,連素來寵愛的宜妃也拒而不見,更不許任何人爲他求情。
胤禩從不懷疑胤禟對自己有二心,他只需稍稍想想,便只知胤禟這是豁出去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陰胤禎呢。如此一來,胤禎是徹底與犯了老爺子的忌諱,沒了指望。
只是他心下擔憂,胤禟被圈,可還有重見天日的時候?
除了十三,被老爺子圈禁的皇子,又有哪一個是善終的?
胤禩安撫了急的要闖澹寧居的胤俄,整肅了衣冠,獨自前往見駕。
皇帝手邊放着兩份詔書。
傳位遺詔。
一份寫着皇四子的名字,而另一份,寫着皇八子的名字。
到昨日爲止,皇帝仍然下不了最後決心,但皇十四子無召返京,卻成爲打破皇帝心裡平衡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是千古一帝,幾十年來政績無人可比,誰知晚景卻是如此淒涼。
父不父子不子,一手帶大的兒子被自己圈死,而剩下的孩子們更是互相傾軋、陷害,幾乎等不及自己歸天。
皇帝不甘心,可是那又能怎樣呢?他的身子已經不行了,如今更是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着困難了。
是到了他爲大清朝、爲自己選出下一繼任者的時候了。
這個人,必須是一個他能完全放心的人。這個人的施政,必須是自己政績的延續。
這個人,必須是一個堅剛不可奪其志的人!
皇帝說話喘息得厲害,但他的思路確實無比的清晰。
胤禛重農,胤禩重商。
而八旗從商,已然妨礙了大清立國之本。
如今朝廷爭議不斷,無論滿漢,幾乎都是一致反對之聲。光是推行與夷人通商一事,便以觸動了八旗宗主們的神經。
若是他還能多活幾年,耐着性子推行新政,也許朝中局勢不會大亂。
只是如今,無論是他、還是大清,都沒有時間再等了……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大清如今的根本,等他歸天之後,大清朝再也經不得任何撥亂。
更何況,胤禩與胤禟交好。如今老九做出如此行徑,只怕自己前腳剛歸天,老八就敢把老九放出來!
無論老九是投靠、還是藉機算計了老十四,都讓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再次被逼看了一場父子相疑、兄弟相殘的戲碼。
而對於一直與老九交好的老八,他又如何能說服自己,此事與他無關?
無論真相如何,他都不願、也不能冒這個險了。
他垂目掃過皇八子的詔書,長久之後,才微微嘆了一口氣:“毀了。”
隆科多聞言目光微微閃爍,最終是低頭躬身取過那紙詔書,退回一旁靜立着。
皇帝微微喘了口氣,似乎是嘆息,似乎是終於下定決心的之後的釋然。
當天晚些,皇八子胤禩在澹寧居求見,卻被皇帝以服藥睡了的名義擋了回去。
胤禩心中一懍,明瞭只怕在招自己回京之後又出了什麼事,讓皇帝動搖了,或是乾脆改了主意。而這件事,多半就似老九設計十四的事情。
胤禩嘆氣,這是如今也不知是福是禍。
可惜如今皇帝病危之際,只怕對下面皇子百官的監視比以往更勝,他若是在宮裡頭碰不着胤禛,那就連一星半點兒的消息也得不到。
胤禩想着,要不要尋個機會與老四通一通氣纔好?
哎,到了這個時候,才覺得在皇帝身邊沒有眼線的被動。
胤禛如今也被皇帝免了隨侍,呆在自己的園子裡靜心讀書。
因爲不用面聖,胤禛白日裡便去春暉堂給德妃請安。德妃如今形容憔悴、面色蒼白,想來也是好幾日無法安歇了,一來是皇帝的病勢讓她憂心,而更重要的,是皇帝如今對她突如其來的冷淡。
會不會是十四出了什麼事?德妃如是想。
不得不說德妃的確偏心,任何風吹草動,她也會不自覺得想着是不是自己的十四如何了。因此在胤禛請安時,不自覺的便流露出了這樣的擔憂來。
胤禛對於這樣的偏幫早已見慣不怪了,何況這次是事端還真同十四有些關係,不過他自然不會同德妃實話實說罷了。
於是胤禛照舊寬了德妃的心,暗示瞭如今他也被免了差事、命在圓明園讀書。十四的事,他會再去打聽打聽,才退下了。
離開春暉堂,胤禛想起昨日同幕僚們的商議結果來。
皇帝免了他所有的差事,在召了胤禩離京之後,又免了他伴駕。原本幕僚們的慫恿還讓他他心中有些惴惴,然而這個時候,傳來了胤禟被圈的消息。
胤禛花了極多的時間來揣摩一個皇帝的心思,他認爲這是皇帝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在安排後事了。
緊接着,張廷玉被降職、而隆科多被加封的消息傳來時,他認爲時機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
胤禛覺得,是時候可以聯絡十三舊部的時候了。
於是,胤禩最終也沒能在這個時候,與胤禛見上一面。
他沒等到胤禛,卻等來了九門副提督,跪在地上口稱‘奉九門提督隆大人之命,特來護送八爺入宮’。
胤禩心中一沉,耳邊只有一個聲音:來了。
果然來了。
只是這一次,沒有了那一世的所抱有的種種幻想、那種幾乎心腔都快停止跳動的躍躍欲試,那種認爲自己下一刻就要君臨天下熱切期盼。
夜色籠罩了暢春園的山石水色,宮裡宮外都亮起了燈盞。胤禩同胤俄一道默默地沿着宮徑疾步走着,初夏的夜晚悶熱地沒有一絲風,處處透露着步步驚心的氣息。
到了澹寧居,才見誠親王、如今還只是貝勒的皇七子、以及十二等幾個小阿哥已經在澹寧居外候着,個個都面露悲慼之色。
胤禩默默領着胤俄一道跪在殿門外,垂着頭等着皇帝召見。
到了幾近戊時,便有個小黃門匆匆出了殿門,宣旨道:“皇上口諭,宣誠親王、七貝勒與廉郡王、敦郡王同十二貝子入殿。”
胤禩幾個整肅了衣冠,低着頭入了殿,就看見臥榻上橫躺着的皇帝面色灰敗,似乎連氣息都若有若無着,一副將死之象。
“皇阿瑪——”誠親王哭喊一聲,膝行着爬到皇帝榻前,泣不成聲。
胤禩與胤祐目光一碰,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憂哀之色,也跟着跪行至胤禎身後,眼眶跟着紅了。
皇帝被哀哭之聲驚醒了些,吃力地偏頭看了看跪着的幾個兒子,目光一一掃過,嘴裡含糊說了幾個字:“你們……都來了,想必也知道了,朕大限……將至。”
誠親王膝行更上前兩步,哭道:“皇阿瑪萬不可如此想,您乃聖天子,將有萬年聖壽……”
皇帝心頭哪裡不曉得這羣兒子們在想些什麼,除了那些個毫無指望的小阿哥也許真心難過些,那些個大的……
“老三,這些自欺欺人的話,就不必再說了罷。朕只指望着,朕百年之後,爾等莫要不及朕入土,就刀戈相見。”
只不過幾個字,皇帝說完便又是一陣氣喘。
胤祉面色露出惶恐之色,泣道:“皇阿瑪,兒臣們萬死不敢。”
胤禩是第二次聽聞這句話了,想着那一世幾個兄弟的結局,也不知該不該嘆一聲這位阿瑪的先見之明。
幾句話後,皇帝面色愈發灰敗,連喘氣也費力了,最後只閉上眼睛揮了揮手。
李德全意會,上前對幾個皇子道:“幾位王爺貝勒貝子,皇上該用藥了。”
就在這時,殿前侍衛奏報:“雍親王到。”
皇帝聞言便道:“宣。”說罷頓了一頓,又道:“老八也留下。”
誠親王雖不甘心,但見皇帝已經閉了眼睛不再理會他們,也無計可施,值得領着幾個弟弟退下。
胤禩心中狂跳一陣,但又極快地壓制住了。
到了現在,難道他還能抱有什麼樣的指望不成?
他如今尚且不知,皇帝曾經真真切切得將他的名字,寫在了傳位詔書上。只是機緣巧合、時不我與罷了。
胤禛入殿後,也是跪倒,膝行至皇帝榻前,與胤禩並排跪了,叫了聲:“皇阿瑪……”便有些哽咽着。
皇帝打起了精神,看了面前跪着的兩個兒子,嘆了一聲,道:“好、好、好……”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胤禩連忙同胤禛上前,一個扶着皇帝,一個幫着皇帝捶背。
李德全一驚,忙看向皇帝,卻見那位臉色沒有任何異端,也就默默站回原處,垂目入定。
皇帝咳出幾口濃痰來,方覺心間鬆快了一絲。擡手拍了拍胤禩扶着自己的手,又說了一個:“好。”
胤禩一時心間苦澀難耐,不知爲何居然覺得眼眶熱意上涌,壓都壓不住。
原來,不管他如何待他,他始終……還是無法真正絕情缺心。
前生那句‘辛者庫肩負所出’言猶在耳,但他在那人將死之時,卻是狠不下心。
皇帝喘息兩口,再擡頭看向這個另自己異常糾結的兒子。看着他兩眼通紅的樣子,想起早年的打壓,以及那份被毀去的遺詔,許久才輕聲道:“老八,委屈你了。”
胤禩一怔,居然爲了這樣一句話,落下淚來,強笑道:“兒臣不孝,哪裡但得了這委屈兒子。”
皇帝搖搖手,道:“你呀,就是性子太軟……”
胤禩不知該如何接口,只好又喚了一聲:“皇阿瑪。”
皇帝頷首,再看向一旁眼眶含淚的胤禛,道:“老四,南郊祭祀……如何了?”
胤禛微微一愣,遂答道:“兒臣已與輔國公交代過了,皇阿瑪請放心。”
皇帝嗯了一聲,似乎很是疲憊,眯着眼道:“朕……乏了,你們都下去罷……”
胤禛心中不是沒有失望,皇帝讓他放下祭祀大事這樣緊急得一路趕來,只問了這樣一句便讓他退下。他心頭迅速盤算了手頭掌握的京畿防務,與各大營的動向,心頭稍安,眼下的情形,不管皇帝傳位給誰,他都能在第一時間掌控住京城局勢。
不管是誰……
胤禛突然想到,如果這個人是胤禩呢?
皇帝單單留下他們兩人,難道就沒有別的意思嗎?
胤禛在退出內殿時,忍不住看向身邊的人,卻正見那人向自己投來一個安心的眼神來。
兩人都在短短的一瞬間,滯了一滯。
胤禛是覺得,在這個安然的眼神中,他似乎讀懂了這個人想要透露過來的信息。
而胤禩是發現,原來老四在這個時刻,也同前世的他一樣惴惴着、惶惑着、不安着。
在步出澹寧居前,胤禩忍不住去握了握胤禛的手。
在寬大的袍袖下,兩隻冷汗津津的手緊緊掐在一處,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人在這樣令人心驚的夜裡獲得一些安慰。
在胤禩記憶中,胤禛從來都是冷肅的、意志堅定的。而眼前這個人,讓他覺得自己還該做些什麼。
於是胤禩在鬆開胤禛手的時候,又輕輕做了一個口型:放心。
作者有話要說:前幾天去了趟醫院,結果……病了
杯具啊,奶娃子木有病,當奶媽的病了,這個咋算?所以被老媽勒令斷網養病了兩天,木有辦法碼字……
今天帶病上陣,大家包涵吧。
話說,終於到了這一天了,康師傅要領便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