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詔下

浮生劫 (八阿哥還魂)

胤禛覺得自己的心,定了。

老三與老十四都沒有指望了。如今看來,最有希望的莫過於自己,還有身邊這個人。

這個人定然是對自己全心以待,若皇父果真傳位給了這個人……他想,他也願意俯首稱臣。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殿。而誠親王等人早已被請到了偏殿候着。

衆人見胤禛與胤禩前後進了偏殿,都有意無意地往這二人面上瞧去,想要瞧出個或喜或悲的端倪來。

可惜兩人都是面子功夫的高手,在諸多皇子中無人能出其右,此刻他們想要讓人只看出個哀傷悲慼來,那旁人就定然看不出別的。

胤祉有些失望得收回目光,但旋即又強打起精神來。胤禩心中一笑,又是一個不到最後不肯認輸的。

胤俄見胤禩回來,自然是直直得上前就要打探老九的消息。

胤禩微微對他搖搖頭,又眨了眨眼,強按着他坐下了。

在死寂的氣氛中,衆人都不住地數着西洋鐘的格子熬着。就在這時,皇帝身邊的內侍出來,宣道:“雍親王,皇上宣你入殿吶。”

胤禛心頭又是一緊,只吸了口氣,便起身快步出了偏殿。

到了內殿,胤禛看見除了張廷玉外,隆科多也在。只是方纔還是面色灰敗的皇帝如今已是面露死氣,眼看真的就要不行了。

“阿瑪……”胤禛膝行至榻前,輕輕喚了聲。

皇帝強睜開了眼,見了他,艱澀無比地喘息道:“朕……四十餘年寬仁太過,無奈本性如此,想要更改,卻有心無力。必得嚴厲整飭起來,方能保住大清的江山社稷。可如此來,免不受千夫所指,青史上落下千古罵名。”

胤禛聽了,已經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泣道:“阿瑪是千古聖君……”

皇帝想笑,卻已是面目僵硬着,繼續喘道:“朕、朕只盼着你,能善待兄弟,凡事戒急用忍,多多顧全大局,莫要意氣用事,切記切記。”

當懸疑多年的秘密最終揭曉的時候,胤禛心中的大石落地。他紅了眼眶,哽咽道:“阿瑪放心,兒子定當謹遵教誨。”

皇帝又道:“朕知道你同老十三要好,但你們倆都是急躁的性子。倒是老八他……朕把他留給你了。他做事圓融,可補爾之不足。朕磨了他這些年,你好好用他。”

胤禛聽了,心頭不知是何滋味,唯有恭恭敬敬應了一聲:“兒臣領旨。”

皇帝心頭大石落定,又說了兩個‘好’字,原本就斷斷續續的喘息幾乎無以爲繼。

這時殿門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喧譁之聲,李德全忙到門口看了,回來奏道:“皇上,是十四爺他、他帶着一隊親兵,要入園子啦。正和園外兩黃旗的親兵僵持着。”

皇帝猛地雙目圓睜,手伸得直直的指着門外,咬牙道:“讓他滾進來、讓他來給他老子送終——”

皇帝原本灰白的臉因爲這一掙陡然紫紅髮脹起來,似乎一口氣憋在心口生生梗在那裡。

“皇上——”

“皇阿瑪!”

胤禛、李德全與太醫見狀忙上前幫着皇帝順氣。

皇帝僵了一瞬,眼中暴漲的光芒如同被風吹滅了的火苗一般,驟然黯淡下來。那指着門口的手,也是重重落下……

殿門外仍吵鬧的厲害,大將軍王隻身無召返京,自然只帶了十數親隨。他們與殿前侍衛發生衝突,提督也不敢當真下死命攔阻,因此吵嚷的厲害。

內殿聽見了,偏殿自然早也知曉了。誠親王如今仍是衆皇子之首,自然不能坐視不理,於是點了胤禩一同前往園門去看看。

胤俄倒是想要一道去會會老十四,但他被胤禩按住,只得滿腹焦躁得坐回原位。

胤禩跟着胤祉到了園門,老遠便聽見胤禎的聲音:“狗奴才,好大的膽子,連爺都敢攔着?”

胤禩走近了,便見那攔人的正是侍衛拉錫。

而胤祉見胤禎仍騎在馬上,頓時板着臉喝道:“老十四,還不下馬!”

胤禎見了來人,目光在看見胤祉身後的胤禩時,似乎微微動了動,但仍不下馬,只行了個軍禮:“三哥、八哥。”

胤祉見當着這麼多人,連個弟弟都喝不住,臉上頓時不好看來。

胤禩瞧着十四橫刀怒目、煞氣凜然的模樣,微微一嘆,道:“十四,御前不得放肆,還不下馬?”

胤禎咬咬牙,朝着澹寧居的方向眺望一眼,翻身下了馬。

十四正要同胤禩說話,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低沉哀慼的鐘聲。

一聲接着一聲。

有哭號的聲音透過層層宮門,飄散過來,如泣如訴。

胤祉與胤禩也皆愣在當場。

一怔之後,胤禎第一個反應過來,一腳將拉錫灌到一邊,大叫一聲:“都給爺滾開,看誰敢攔着爺去見皇阿瑪——”說罷拔腿就往院子裡面創。

胤祉急得大叫:“狗奴才,都死絕了嗎,還不攔着?”

話音未落,胤禩已經親自上前,一把按住胤禎的肩膀,沉聲道:“十四,不可在奴才面前失了身份,還不整理儀容,隨三哥與我一道給皇阿瑪磕個頭。”

胤禎腮幫咬了咬,終是閉上眼睛解下披風與腰間佩劍馬鞭,扔給親隨。

胤祉掃了胤禩與胤禎一眼,心中不快,但此刻鐘聲未歇,他也顧不得許多,哼了一聲便擡腿往內殿的方向走去。

……

十五以上的阿哥都以入了內殿,跪在大行皇帝御榻之前哭泣哀嚎,而往下的小阿哥們,也都在寢宮外跟着哭。

胤祉領着兩個弟弟快步入了內殿,一眼便看見他們的阿瑪僵硬得匍匐在御榻邊,頓時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哀嚎道:“皇阿瑪……”

胤禎也是僵在原地,這時纔像是忽然清醒一般撲倒在大行皇帝榻前,哭道:“皇阿瑪,兒臣不孝,遲來一步——”

胤禎一邊哭,一邊敏銳得看了一遍周圍,並沒有那個阿哥跪在首位上,莫不是皇阿瑪他未及立詔便崩了?

於是他便哭道:“皇阿瑪遺詔何在?”

衆人面面相覷,皆是一愣,還真是無人輕耳聽過遺詔。

胤禛也暗自皺了眉頭,皇阿瑪駕崩得急,只來得及向他宣佈了口頭傳位的旨意,如今卻是有些百口莫辯的意思。

正在這時,澹寧居的正殿大門打開,一直不見蹤影的隆科多手捧明黃的匣子,與張廷玉二人在一隊親兵的護衛下,大步走了進來,口中呼道:“大行皇帝遺詔——”

一干皇子面色不一,都是一愣。但極快地反應過來,以胤祉爲首按着長幼分封順序三跪九叩跪好。

隆科多緩緩展開明黃聖旨,念道:“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爲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爲利、一天下之心爲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爲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

這些話都是皇帝之前草擬遺詔時便說過的,不過潤了些色,大同小異,因此衆人都屏住了呼吸往下聽去。

隆科多唸到最後,放慢了語速:“太祖皇帝之子禮親王王之子孫,現今俱各安全,朕身後爾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着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隆科多面目表情地念完之後,目光掃過地上跪着面色各異的一衆阿哥,忽的生出一絲得意的錯覺來,仿若自己便是那擁立新帝的首輔大臣、功在社稷。

當下他倒是記得張廷玉還揣着那紙誅殺自己的詔書,也就沉住氣來,雙手將詔書高高捧過頭頂。

內殿裡一片寂靜,連方纔哭號着的十五阿哥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哥哥們的後背,不敢亂動。

論理,當場的衆阿哥當以誠親王爲首,共同向新帝俯首叩拜。只是胤祉心頭不甘,可他是個沒有多少手段的人,如今遺詔已然宣佈,他又能怎樣呢?

但卻有人有這個膽子。

“等等!隆科多你個狗奴才,牆頭草!皇阿瑪殯天時你躲得不見了蹤影,如今倒是忽的變出一份遺詔來,誰知道這份詔書了來由?”

胤祉正要領旨,忽然聽見十四發難,立時心安理得得做起了縮頭烏龜,在一旁作壁上觀。

隆科多如今倒是儼然一個直臣忠良的模樣,毫不怯懦道:“十四貝子,皇上草擬詔書是,自然有張中堂與奴才侍候着,如今乾清宮裡,還存着滿蒙兩文的詔書。十四貝子若是不信,大可以隨着奴才到乾清宮走一遭。”

張廷玉聞言愣了愣,被胤禩看了個正着。

胤禩心知,只怕這滿蒙兩文的詔書並不存在罷。這隆科多果然是個信口雌黃的狗東西!

不過這一句話足以令胤禎露怯,他抿着嘴衡量着這句話的真實性。若是乾清宮裡當真有着那麼兩份詔書,那他今日的做派……

胤禩已經瞧見胤禛面上露出冷戾之色,也不敢再等胤祉想通。

胤禎終歸是他的弟弟,那一世也曾真心跟隨過自己。他連與雍正的恩怨都能放下,對十四又如何狠得下心要眼看着他走上絕路?

於是胤禩開口道:“十四弟,皇阿瑪曾口諭傳位詔書,當時張中堂與我都在場,聽得真真切切,難道你還有疑?”

胤禎回過頭來看他:“八哥……”

張廷玉聞言動了動,但最終什麼也未說,全當默認了胤禩的說法。

胤禩緩和了語氣:“皇阿瑪歸天,你哀慟失常,沒人會責怪你。但皇阿瑪跟前,萬不可再驚擾了他老人家了。”

胤禎低下頭去,如同一隻垂死的海東青。

胤祉垂下肩膀,未及反應,便聽見一把清越的聲音越過他,道:“臣謹遵遺命。”

原來是胤禩已經先一步磕頭奉召了。

胤禩一奉召,胤俄自然也就跟着磕頭領旨。

而胤祉也終於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第三個磕頭:“臣胤祉稟遵遺命!”心裡卻是一片不安,他與十三自幼不睦,自然也不願看着與十三交好的老四上位,方纔存着僥倖沒有第一個奉召,由着十四在那裡鬧騰,如今卻不知會被如何算這筆帳了。

有了這三人打頭,胤祺、胤祐已經胤裪,也就跟着奉召了。

胤禎仍呆立着,目光死死盯着隆科多,不肯低頭。

而隆科多目不斜視地朝着胤禛就是一跪,高高捧舉着遺詔,朗聲呼道:“奴才拜見皇上!請皇上節哀!”

他這一呼,在場除了胤禎之外的所有阿哥,連同宮女太監也都跟着一同呼道:“請皇上節哀!”

胤禎盯着隆科多的眼神如同烈火之上澆上一瓢滾油,一瞬地殺意之後,最終是意冷心灰,朝着胤禛的方向重重磕下一個頭。

……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初六,一代聖祖皇帝康熙駕崩於暢春園。皇四子胤禛克成大統,改年號雍正。

所爲嗣皇帝,雍正下的第一道旨便是爲大行皇帝入殮發喪。

大行皇帝昇天當晚,便由嗣皇帝親手入殮並,同諸皇子一道,運送皇帝法體回京,七貝勒胤祐奉旨留守暢春園。

一道京城,隆科多便封鎖九門,口稱奉嗣皇帝口諭,所有皇子不得擅自出入宮門。

遵循舊例,大行皇帝遺體安奉於乾清宮。次日便是大殮,所有王公文武大臣、公主王妃福晉都要一早到乾清門內瞻仰盡禮,祭奠舉哀,截髮成服,大駕鹵簿,每日三奠。

大行皇帝的喪禮,由誠親王胤祉同廉郡王胤禩一道辦理。

隨着喪鐘的敲響,乾清宮內舉哀一片。

一連十數日,大行皇帝治喪、官員的認命調動的諭旨一道一道發了下來。先是命將圈禁了數年的十三阿哥胤祥重新啓用,命其與廉郡王、大學士馬齊,以及剛剛認命的代理理藩院尚書隆科多一同總理事務;並下令命延信即可前往甘州,接手大將軍的印務;接着,便大肆分封兄弟子侄,口諭內閣,封胤禩胤祐胤祥爲親王、弘皙爲郡王。

皇帝雷厲風行的作風初見端倪,比之曾任雍親王時更勝三分。宗親大臣們已經琢磨出味兒來,這位行事,只怕與大行皇帝大相徑庭。

直到二十七日除服之後,衆人才送了一口氣。不過皇帝殯天,百日之內不得作樂,大家還得繼續加緊尾巴做人。

胤禩牢牢記得曾經因爲大行皇帝的喪儀被雍正藉機打壓詬病的事,縱使這一世世易時移,他也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事事親力親爲不敢怠慢。這樣一忙起來,便有些不眠不休的意思。

……

“皇上,廉親王求見。”領事大太監陳福低着頭奏道。

“宣。”皇帝擱下筆,自御案上擡起頭來。蘇培盛忙很有眼色的地上一方素絹給皇帝擦手。

胤禩身着親王補服躬着身子進來,一甩馬蹄袖給皇帝行了個正禮:“臣弟恭請皇上萬福金安。”

胤禛早在胤禩進殿時就站了起來,胤禩的膝蓋剛跪下去,他便已經托住他的手,用力一託:“八弟不必多禮。”

“皇上,禮不可廢。”胤禩微微後退半步,立好身子。

胤禛回頭對隆科多與馬齊道:“你們都先散了罷,這些日子也都辛苦了。”

隆科多與馬齊忙道了聲不敢,才倒退着出去了。

人一走,皇帝便一把攫住廉親王的手腕子,把他拉得近前兒,細細細細得看了,語氣有些不快:“怎麼把自己搞着這副樣子?”

胤禩苦笑:“大行皇帝神牌升附太廟事務繁雜,隆科多兼任理藩院也是挪不開身,十三那個身子骨兒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臣弟若是再不多看着,到時候不是讓皇上心煩?”

胤禛也知他說的是實情,但見他眼睛都熬得通紅,心裡仍是忍不住的抽:“我也就說了一句,你瞧瞧你說了多少理出來?我可說不過你。”

說了一頓,又問:“十三呢?”

胤禩一副就知道你會問這個的神情,笑道:“臣弟怎敢累着十三弟?早令他回府歇着,太醫院的人也跟着去了。”

這句話怎麼聽着不對味兒?

胤禛狠狠瞪了面前的人一眼,也懶得同他理論。很多事情,用做的就可以。

蘇培盛一見廉親王入殿,便很有眼色的遣退了不明就裡的宮人,只留下心腹太監侍候着。

胤禛拉了胤禩的手往御案後邊兒帶,口裡道:“朕還有幾份摺子沒批,你先等等我。”

胤禩掙不脫,不禁問道:“皇上既然有事,那臣弟……”

胤禛不等他說我,便道:“你不許走,今兒晚上就在這兒歇着。”

胤禩有些愣:“皇上,這……只怕於禮不合。”

胤禛知道對這人有時候得用強,於是唬下臉來,對蘇培盛道:“蘇培盛,給八爺在朕旁邊加把椅子,再把朕的晚膳傳過來,要兩副筷子。”

蘇培盛暗自笑了笑,低着頭很有眼色地退下了,也順手撈走了剩下的太監。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到了這一步,可以寫四四登基之後了……哦也,還在打噴嚏流鼻涕,悲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