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劫 (八阿哥還魂)
年氏入府頭幾年頗受恩寵,雖然侍寢的次數不見得多,但閒暇時爺除了宿在書房,其餘有大半時間都在她的院子裡。
漢軍旗的女子不似滿蒙格格那般健壯,但勝在詩書棋畫都有涉獵,再加上她投其所好讀了幾卷禪經,與從無逸齋中教養出來的皇子也和得了詩論得了佛。
年氏冷眼旁觀,府裡比他年早進府的幾個格格,要麼出身太低日後最多不過是個嬪位,要麼就像齊妃與如今的皇后一般,有兒子有分位,但卻明顯失了聖心。
皇后的景仁宮離養心殿頗遠,皇帝初一十五雖按着老祖宗的去景仁宮坐坐,但也真是坐坐而已,又是連茶都來不及上就會離開。
齊妃更是不必說,皇帝幾乎從不去她宮裡,若不是顧忌着她生下的兩個和碩格格,加上她入府得早,只怕連妃位也輪不上。
這樣一來,年妃理應是沉得住氣纔是。
只是如今她已經知道了哥哥在西北軍中連上三道摺子催要軍費糧草,而皇帝在她難產那日只在過後才安撫一番。
她以女子特有的細敏,覺得皇帝要麼不是因爲對哥哥不滿而遷怒於她,要麼就是有了新歡。
不管是哪一個,都能令她坐立難安。
只是她如今人尚在月裡,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生生熬得氣血兩虧。可惜養心殿裡她的人都無法靠近御前,那個蘇培盛口風實在太嚴。今兒她也只聽說是廉親王入宮,未曾出宮的消息。
道了亥時,年氏正如同往常一般在臥榻上輾轉,忽然聽見有宮女來報,說是皇上身邊的福公公來永壽宮,讓準備兩套日常洗換的常服,要緊着辦。
年氏一時也弄不明白,這衫子髒了也就罷了,還一次要兩套?
隱隱覺得這許是個打探皇帝態度的好機會,年氏撐着柔弱的病體起身,親手收拾了兩套從裡到外的常服跟着福順顧一搖一擺地操近道兒往養心殿去了。
蘇培盛守在殿門外,看見福順顧居然跟着年妃娘娘一同來了,心裡不由氣苦。怎麼纔剛誇了他一句會辦差這就不省事兒了?
其實福順顧也是冤枉,蘇培盛只交代了他取衣服,別的也沒多說。如今年妃娘娘定要親自送來他又有什麼法子,只得跟着後面。
年氏行到殿內,便已覺察異狀,殿內慣常侍候的宮人太監都被遣得遠遠的,莫非皇上當真在內殿寵幸哪個膽大包天的丫頭?
蘇培盛哪裡敢讓年妃入內殿,只回道:“娘娘,皇上已經歇下了。”
年氏賢惠道:“既如此,自不必讓公公爲難。”讓宮人將皇帝的常服轉交給福順顧,便款款離開。
第二日卯時一到,廉親王便迎着微風頂着漫天星光出了東華門,馬不停蹄地直奔睿郡王府邸。
皇帝卻因病蹉朝一日。
一直過了未時才傳召了張廷玉幾個。
隆科多面聖時隱隱覺得皇帝今日火氣不小,神色倦怠倒真似大病了一般。聯想到昨日聽說廉親王被皇帝連夜傳召的事,覺得他可以試探一下。
“皇上,福建加急文書今晨送到兵部,是請派欽差的。”隆科多從袖中拿出一本摺子,是五百里加急。
蘇培盛下來接過摺子呈給皇帝之後,皇帝只草草瀏覽一遍,便啪地一聲砸在案上,怒道:“傳朕的旨意,命睿郡王今日之內再不離京便不用再出他的院子了!”
張廷玉隆科多與馬齊三人人齊齊跪下,心中思量各不相同。
張廷玉:皇上與王爺意見不合啦?
馬齊:皇上要發作八爺啦?
隆科多歡欣鼓舞:皇上要拆八爺黨的臺了,下一個必然是敦郡王了!
皇帝休朝的消息傳到永壽宮,年氏終於鬆了一口氣。
皇帝謹守規矩很少因爲女色失了進退,即便真是哪個狐媚子亂了規矩引得皇上失了分寸,只怕如今也被皇帝處理了,日後想必無爭寵之虞。
不管如何,她始終是後宮第一人。
如果她再能有一個兒子……
年氏擰擰手絹,決定在永壽宮裡靜心養病。她瞭解皇帝,想必今日養心殿少不了藉機獻媚的下等嬪妃,她只要安分守己,方能顯得柔嘉嫺淑超然獨立。
……
皇帝午膳毫無胃口,又脾氣發過一輪,寫壞掰斷了三支湖筆之後,纔有隆科多匆匆前來複旨:“皇上,睿郡王已經離京了。”
皇帝從摺子中擡起頭來:“什麼時候的事情?廉親王呢?”
老九終於滾了?
隆科多也有些奇怪,聽皇帝的口氣怎麼有些興奮,連慣有的冷嘲熱諷也沒了。但仍恭敬答道:“奴才進宮時,廉親王剛好送了睿郡王出了崇文門,想必現下已經回了工部。”
皇帝重重地哼了一聲,沉吟道:“亮工上了摺子,說西北缺人缺得厲害。朕打算尋個妥當的人去,以舅舅看誰堪當此重任?”
隆科多立即覺得自己瞭解皇上的意思了,垂手答道:“奴才以爲,敦郡王或是怡親王,都能當此重任。”
皇帝挪了挪僵硬不已的腰背,意有所指道:“怡王有帷幄之才,只是膝傷復發,西北又路途遙遠,恐累其身。”
不是怡王,那就是敦郡王了?
可是皇帝卻沒再繼續,只又說了句:“再議罷。”
……
到了申時,皇帝實在撐不住在西配殿眯瞪了一小會子,剛醒來就聽見蘇培盛小聲奏道:“皇上,廉親王在殿外候了好一陣子了,要不要……?”
不是回工部了嗎?
莫不是這麼快就得了消息,這是來給老十說情的?
胤禛生性多疑,自古帝王皆如此。他與隆科多說的話雖有幾分置氣的意思,但也不是沒有試探,試探隆科多、試探老十,還有胤禩……
到底誰去西寧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他如今只是想看看胤禩的應對。
皇帝整了衣袍,才宣了廉親王入殿。
胤禩還未得及跪下磕頭,就被皇帝一聲笑罵:“裝給誰看呢,還不過來看看內務府新上來的瓷器!”
胤禩八面玲瓏,怎麼聽不出這言語下暗藏的一絲火氣。
可惜昨夜兩人說好的‘各憑本事’,他自然問心無愧。
胤禩仍是將禮數做到無懈可擊,起身之後才道上前觀道:“這青花釉裡紅海水龍紋梅瓶果真是難得佳品,四哥拿給弟弟看,不是讓弟弟眼饞麼。”
胤禛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神,火氣去了一半:“你倒是好眼光,這官窯燒的釉裡紅只這一件紅得最正最好。”
胤禩湊過去仔細看了,果真見兩條紅色的龍紋利爪遒勁,在青花繪製的海水圖案中翻騰戲珠,十分威武,忍不住讚道:“這胎釉真是好,其上青花青翠,海水龍紋栩栩如生,端得是青紅相得益彰。”
胤禛瞄了他一眼:“你喜歡,賜給你了。”
胤禩忙擺手道:“弟弟是替四哥喜歡,這樣的美物還是擱在養心殿纔算不上被辱沒了。”
胤禛垂下眼,手指順着海水紋慢慢遊走:“你問朕要的,朕什麼時候不允過?”說完不等胤禩回答又道:“九弟離京了?”
他想問的其實是九弟送的你便笑納,朕給的你卻說是辱沒了?
在你眼裡,朕和你的弟弟們,到底孰輕孰重?
胤禩覺得今日皇帝異常氣苦,字字帶刺。想想也是,昨日還恩愛纏綿,今日一早就走人了到現在纔回來,鬧鬧別捏也算合情合理。
於是他回道:“九弟早該離京,拖到今日已是皇上格外寬待,弟弟理該替九弟給皇上磕一個頭,就當謝恩辭行。”說罷就要退後幾步行李。
皇帝最是不喜這人對他生疏守禮,於是立即道:“你把這個禮行完,朕立馬就把老十發配西寧勞軍去!”
胤禩驚得彎腰彎了一半然後不動了,他不知道自己若是乾淨利落地跪地謝恩會不會氣死老四。
老十自從當年圍剿叛軍那一次之後就再沒真刀真槍地幹過仗,早在他耳邊叨起了繭子,就盼着那一日能痛痛快快再帶一次兵。只是如今胤禟剛走,若是皇帝再把他也打發出京,還不知道宗親大臣們該怎麼想呢。
胤禩猶豫了一瞬,慢慢跪下,將禮行得完整妥帖了,才起身對皇帝道:“皇上,臣爲九弟已經爲難過一次皇上了,此番皇上只管以江山社稷爲重,臣弟絕不過問半句。”
皇帝的面色未變,只是眼神漸漸暖起來,半斥半笑道:“你也知道讓朕爲難了?既然知道就當好好辦差,把朕的園子早些造好,咱們也好鬆快鬆快。這天兒熱起來,紫禁城實在是難耐得緊。”
胤禩也笑道:“弟弟今兒不正是趕着辦這事兒去了?只是這園子不是一日一月便能造好的,四哥不如仿先帝,去承德避暑?”
胤禛掃了一眼滿滿當當一案臺推到之後必然能將他掩埋妥當的摺子,有些泄氣:“算了,這鑾駕一動,便是百萬兩銀子,更別說隨行的嬪妃大臣,衣食用度那一條不是銀子?折下來只怕山西饑荒的善款便有了着落了。”
胤禩囧囧得聽着皇帝在他面前算了一筆賬,暗歎老四沒有情趣,不懂鬆緊有度一張一弛方能長久的道理。老這麼緊下去不累死也該憋死了。
於是他又道:“阿哥們也大了,當年先帝在時,也時常以騎射考校課業。四哥倒是可以安排西山圍獵,一舉多得,也該鬆泛鬆泛筋骨。”
胤禛有些動心,只是政務着實太多,他心裡尚有一大本子新政等着鋪陳開來,哪一樣不需要安排下去的,於是只道:“再議罷,如今離秋圍尚早。”
殿裡的氣氛終於回暖,胤禩見胤禛神色疲憊,忍不住上前爲他按摩額角穴位。
胤禛難得享受,有心調笑一二:“八弟好手段,聽說早年八弟妹時常頭風發作漏夜斥人,也是八弟給醫好的?”
胤禩毫不難爲情,義正言辭道:“與福晉效勞,乃爲夫的福分。”
胤禛氣結,你纔是福晉!
胤禩終究未肯受那尊青花釉裡紅海水龍紋梅瓶,卻藉口喜愛魚紋順走了皇帝平素用着的魚藻紋缸。
皇帝知道他的心思。
魚躍龍門方爲龍。
龍生九子,卻只一尾能成真龍。
胤禩是在避嫌。
他也在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你纔是天下第一人。
因爲疑慮攪擾皇帝大半日的煩悶散去,他不得不承認胤禩無人匹敵的安撫技巧。明明是婉拒了自己的恩典,但偏偏做得不露痕跡讓人心思舒坦,絲毫沒有被冒犯的難堪。
卻說隆科多那日出得養心殿,反覆思量,越發覺得皇帝意欲打壓八王一黨的意圖。他當年便是靠着揣度先帝的意思得以上位,被委以宣讀遺詔的重任。在他看來,這簡直就是白帝託孤一般的大功勞。
如今皇帝只在單獨召見他是提及敦郡王一事,這場景,與當年先帝的試探多麼相似!
於是隆科多認爲新帝試驗他的時候又到了。
隔兩日早朝時,隆科多再次奏請西北年大將軍催糧催人,說得幾乎是再不派人,就要無以爲繼兵敗如山倒一般。
皇帝暗自叫糟,只是如今在殿堂之上,他已經無法堵住隆科多那張嘴了。
於是隆科多跪在地上,奏道:“皇上,臣有西北今晨剛到的加急文書,西北大軍軍需操練一日便要二十萬兩的銀子,這一個月下來就合七百餘萬兩,年大將軍所要的軍費,戶部實在是湊不出來。再不想法子,只怕大軍士氣受挫、前線戰果只怕一朝前功盡棄哇。”
蘇培盛捧過摺子遞給皇帝。
皇帝掃了一遍,面色也十分難看,他看向下手諸人,道:“難道年羹堯就不能改換策略,速戰速決?”
大臣們誰也不敢吱聲。
自從皇帝登基之後大肆更換任命官員、又重新開始催繳國庫欠款,比起聖祖在位時力度有過之而無不及,是以大家都知道皇帝是個急躁性子,沒人敢在皇帝面前胡亂說話。
胤禎也在殿上,看見一旁稍前位置的怡王眉頭微顰,心中登時氾濫出一陣幸災樂禍的快意來。
看着他的好四哥親手提拔起來的包衣奴才,將他自己逼得內憂外困的境地,是何等的諷刺?
不過他如今也不是當年風頭正勁的大將軍王了,於是他並未開口。
怡親王見無人應答皇帝的話,只得出列一步,奏道:“皇上,西北幾十萬大軍鋪陳方圓幾千裡,以合圍敵軍。要耗盡敵方糧草,只怕,至少也得幾個月時間。再說叛軍在西北經營日久,稍有不慎,就會重蹈富寧安的覆轍啊。”
皇帝起身踱步,的確不能再拖了,如今下面的人只怕也體察到了他內心的動搖,該做的事情都不盡心了!
於是皇帝只能再一次表明立場:“當今國策,一切以西北軍事爲重。”說罷又道:“衡臣,擬旨,從即日開始,除了太后處,宮中一切用度緊鎖,還有六部與各地衙門,都擬個條陳上來。”
張廷玉心道,這也只是杯水車薪啊。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皇帝在表態了,而且要讓下面的人跟着一道表態,可是他又能說什麼呢,只低着頭能應了。
隆科多再進言道:“皇上,臣以爲,當務之急,是讓穩妥之人將已經籌措好的糧草軍餉運往西北以安軍心。”
胤禩一直沒吭聲,聽見隆科多的話與胤俄對了一個眼神。
皇帝看在眼裡,心頭越發不喜,連帶着語氣也沉了下來:“廉親王以爲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四哥文藝了,便四姐了。
王子公主結婚之後過着幸福生活的故事果然只能在童話裡。。。。不過放心,八爺四哥都不會讓對方失望的。
後臺太抽了太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