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劫 (八阿哥還魂)
一頓飯吃得平和安靜。
滿人但凡身份高些的,也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因此胤禩只是剛一入席的時候,與烏喇那拉氏打了招呼,又去逗了逗小弘暉,便在老四斜下里掃來的目光下老老實實吃飯了。
吃過飯,胤禩對着弘暉擠眉弄眼一陣,就被胤禛拎回了書房。
胤禛背對着胤禩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胤禩無聊得緊端起熱茶押了一口,就看見胤禛轉身來,從那本書冊裡取出一方紙來,遞到自己眼前。
胤禩莫名其妙,一邊接過一邊問:“這是什麼?”
胤禛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冷淡的樣子,轉回身揹着胤禩,隨口道:“前幾日偶然得的,估摸着你用得上。”
胤禩展開那紙一看,這不都是些肺弱的調養之法,還附了若干方子。胤禩匆匆瀏覽一遍,狐疑地開口道:“四哥從哪裡偶得的,居然如此詳細?”這一看就是從各處蒐集整理來的呀。
胤禛面上尷尬了一下,瞬間恢復回面無表情狀:“我每日在府中讀書,哪有時間去做這個?是蘇培盛偶得的。”
八爺道聲‘原來如此’做恍然大悟態,賊笑道:“弟弟都不知道蘇公公原來是識字的。莫不是蘇公公‘偶得’了方子,四哥親自謄寫的?”怪不得蘇培盛之前說這老四總盼着自己過來,原來是等着獻寶來着,哼哼。
胤禛黑着臉:“飯也蹭了,還不回你府裡去,莫不是還在惦記弘暉的那點子點心不成?”
胤禩將方子收進袖內,笑嘻嘻的打了個千兒:“那弟弟這就回去了——四哥這方子就當將功補過吧,弟弟就不收那新衣服的銀子了。”
胤禛面上出現一絲氣血不暢的徵兆,在他動手之前,胤禩早已扔下一句‘四哥弟弟我走了’跨出了書房。
“等等。”還沒八爺走上三步,胤禛隔着窗子喚住他,聲音裡倒是帶着一絲極細微的笑意來。
胤禩頓了腳步,回過頭來問:“四哥還有事?”
屋內的人沒出來,仍是隔着窗戶說道:“皇阿瑪不是讓你來四哥這裡習書法嗎?如此,明日得空了就過來吧。”
胤禩一愣,笑着應了。
……
第二日,胤禩果然如約,出了宮門就跑去了老四府上。蘇公公笑眯眯得將人引至書房,看來昨兒個晚上,老四心情不錯,連帶着下人也如沐春風起來。
胤禛今日自然沒再晾着八爺,摸出自己練字用過的帖子,讓胤禩自個兒臨帖去。
讓蘇培盛沏了一壺金瓜潽耳茶,餘煙嫋嫋騰起,胤禛摸了一本歐陽修《歸田錄》翻着,偶爾擡頭看看站在窗邊提筆寫字的胤禩,一時間居然彷彿回到了當年都在阿哥所時,幾個還未長開的小阿哥無憂無慮的日子。
胤禩寫了幾張字,不甚滿意的樣子,正要銷燬這些寫壞的字,胤禛突然開口道:“握筆手勢不妥,手腕無力,如此怎能寫好字?”
胤禩苦着臉,這字兒他兩輩子都寫不好,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原因。這手勢和手腕無力的問題,他也聽別人指出過,但卻不知如何改進纔好。有時候他還真會嘲笑自己,就算他真的做了皇帝,怕是也會羞於用他那副爛字在奏摺上寫下批註。若是後世子孫看了,還不知要怎麼嘲笑自己呢……
“好好的說話,怎麼走神?”胤禛微微皺了眉,將手中書冊扣在矮几上。
胤禩回過神來,略顯苦惱道:“小九他們也說是這個問題,只是要怎麼纔算妥當?怎樣纔能有力?”
胤禛放下書想一想,才道:“這腕力需得多練,手勢問題,你四哥當年練書法時,是手握一枚山核桃,這個法子倒是可以用用。”說罷吩咐守在門外的蘇培盛去尋些大小類似的玩意兒來。
不過一會兒,蘇培盛端了個小盤子,上面託着三隻雞卵,圓圓潤潤白白生生,很好吃的樣子。
胤禛瞅了一眼對着雞蛋發呆的八爺,道:“餓了,這又不是給你吃的。”
胤禩嘴角抽了抽,一時無法分辨這老四是在講笑話,還是別的,不敢接話。
胤禛取了一枚雞卵,讓胤禩握在手裡,繼續寫字。這可苦了八爺,他本來就寫的隨性,手中握了這樣滑不留手的東西,如何還能寫得順暢,幾乎連握筆都有些不穩了。
四爺在一邊看得忍無可忍,無法眼睜睜看着八爺這樣繼續糟蹋自家宣紙下去,終於幾步走到胤禩身後,擡手握住了胤禩持筆的右手。
胤禩只覺自己右側貼上一個暖物,不由呼吸一滯,很快放鬆下來,任由那人引着自己的手,在宣紙上下筆遊走。
……
書房裡一時誰都不再說話,連呼吸之聲都放輕了許多。兩具同樣修長挺俊的身體半貼在一處,右手交握着,就如同一個人一般。
胤禩心中不合時宜的一酸,忽然想起前世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十三失了母妃,更是整日跟着老四。老四也是在這個時候手把手的交十三算學術數,真可說是“趨侍庭闈,晨夕聚處;每歲塞外扈從,形影相依”。除了算學之外,十三每次寫了詩,都會拿給老四過目請教。這也是後來老四把十三寫的詩全部蒐集起來裝訂成冊,其他幾個兄弟才知道的。
那個時候十四其實很傷心,對着自己和小九抱怨過,‘明明我纔是他親弟弟,爲什麼他卻只對十三那麼好’。自己那個時候對十四說的什麼來着……忘了,但是一定是挑撥離間的話吧,呵呵。
其實說真的,老四這人若是不偏心,做人哥哥還挺稱職了,什麼都會手把手的教,至少比他做人家阿瑪強多了。
很明顯,八爺早已魂遊天外,不知今夕何夕。
“你今日怎的?到底在想什麼?”胤禛皺眉道,聲音冷肅了起來。
胤禩沒有防備,耳廓裡忽然被溫熱的氣息拂擾,手不由自在地一抖——
‘啪嗒’手裡的雞卵一時打滑,就這樣磕在桌上,碎了。
“……”四爺臉黑了。
八爺看了看,那團在自己剛剛寫好的字上,那攤成一灘的黃黃白白,又瞄了瞄桌邊放着的剩下兩枚雞卵,有些遲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
胤禛甩開胤禩的手,反身走回矮几邊的椅子上坐下,冷冷道:“心不專,念不一,做事難以成就。你若還是如此,今日就到這裡吧。”
胤禩嘆了口氣,放下筆,取了一旁的絲絹擦拭着沾了污物的手,幽幽道:“四哥別生弟弟的氣,弟弟方纔只是想起了十三。”
胤禛剛看了兩行字,忽然聽他提及‘十三’,便又將書放下,看着胤禩道:“爲何突然提到十三?”
胤禩也沒心情寫字了,走到胤禛邊上坐了,伸手端過茶來,一邊道:“前幾日入宮請安的時候,正巧遇見了佟國綱的兒子法海給十三他們授完課出宮,就隨口問了他兩句十三和十四最近的課業。”
這佟國綱正是佟國維的哥哥,要知道這個佟國維可是佟皇后的阿瑪,老四的外公。佟國綱是個五大三粗的武將,他有兩個兒子,一個是鄂倫岱,另一個叫法海(白娘娘炯炯飄過)。
說起來這家人非常有意思,鄂倫和他的父親佟國綱一樣,脾氣火爆,性格直爽,是天生的武將,而次子法海卻是個典型的斯文書生。法海才高八斗,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就考中進士,在這一向尚武的滿洲貴族中是極爲少見的。因此老爺子非常喜歡法海,讓他做了皇子們師傅——這個時候,法海也不過二十七歲。
十三和十四,便是跟着法海學習的。因此這裡胤禩說問法海十三十四的課業,也算合情合理。
胤禛點點頭,擡眼:“又如何?”
胤禩笑笑:“那法海說這兩個小的都是機靈的,只是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有些靜不下的,十三這小子更喜騎射布庫,對於算學卻是有些吃力的樣子。十四這臭小子也陪着十三一起瘋,因此兩個人都落下不少課業。法海還讓我去敲打敲打他們呢。”
【阿彌陀佛,四哥你可千萬別和法海求證去啊,不然你弟弟我都沒辦法圓謊了我。】
“十三十四怎麼如此不懂事?”胤禛眉間愈緊,將茶盅子放下,他雖一貫疼愛十三,但也不是無原則的溺愛,自然知道其中利害關係,思量着是不是要找個機會好好敲打兩人一番。
胤禩知道老四的主意,看準機會道:“四哥你可千萬別找他們對質啊,這個年紀的小子,可是記吃不記打的。要是讓他們知道是法海向我告了狀,不是反倒讓他們對法海有了看法?這麼好的師傅……得不償失的事情,咱可不做。”
胤禛正要問‘那該如何,總不能這麼放任下去吧’,擡頭就看見八爺一張笑得賊兮兮的眼睛,亮晶晶得好像裡面藏了兩掛月亮。
“……”四爺頓覺無力,這小子又是早就想到什麼鬼主意了吧,做了個套兒讓自己鑽。
“四哥算術在兄弟們中間是最好的,不如四哥多去去永和宮給兩個弟弟溫習一下。這兩個小子誰都不服,可就服四哥你呀——”除了太子之外,老四功課最好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沒人能夠反駁。
胤禩一臉略帶憂慮的企盼模樣毫無破綻,完全就是那爲弟弟的貪玩不愛學習而擔心不已的哥哥。對着這樣一張臉,實在讓人無從拒絕。
四爺總覺今日似乎又被人不着痕跡的算計了,卻偏偏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也反駁不了,只好暗自在心裡再次記下這一筆。
八爺心裡還在飛快的打着如意算盤:如此一來,老四就要常常去給德妃請安什麼的,也能緩和一下關係,再來這次拖上十四,德妃總該記着點兒老四的好了吧……
於是八爺又笑的美滿如意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又被別人惦記了。
*以下是ZJD親耐的提供的法海科普小知識,大家就當‘每日小詞典’吧:
法海其實是個大才子,但是他的身世挺悲劇的,佟國綱是個超級妻管嚴,法海是老爺子酒後寵幸了一個婢女的產物。於是大老婆和長子鄂倫岱對法海母子非常刻薄,佟國綱也不說什麼,因此有“父不以爲子,兄不以爲弟。而且法海他媽去世後,鄂倫岱還不讓入祖墳“的說法。但是法海還是很爭氣的,苦讀書,自己考的進士,還被康熙選爲十三十四的老師。當時滿族貴族裡哪有人家的子弟會自己去考進士搏出身的啊,大部分都是花點錢買個侍衛之類的官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