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飯菜被呈上了正房的餐桌。
宣文秉和宣夫人都在一旁坐着閒聊。
薛氏摸着手腕上少夫人讓她代爲“保管”的鐲子,臉上笑成了一朵兒花兒,“老爺夫人,這頓晚膳。都是少夫人親手做的,奴才們原是不肯讓少夫人動手,如今這天兒,動一動就是一身的汗,更何況廚房那地方。可少夫人卻是不肯,一定要親自動手,說這樣,才方顯自己的誠心。”
宣夫人一聽,詫異的看向煙雨,“我叫你管着廚房,可不是叫你如此出力的!哪有你這般管法兒!”
煙雨輕笑着福身,“孩兒對父親母親,略盡點孝心,當不得什麼。也不像薛氏說的那麼辛苦,多還是她們操辦的。孩兒不過少動兩下手而已。”
她在廚房薰的一身的煙味兒,如今伺候父親母親用膳,自然是已經換過了衣衫,瞧不出什麼。
“你呀!”宣夫人搖了搖頭,面上卻是欣慰之色。
沒有哪家長輩不喜歡晚輩孝敬自己的,更何況還是他們並不親厚的兒媳婦,這般上趕着來討好他們,自然讓他們心裡得到很大的慰藉。
宣文秉雖未說什麼,臉上舒緩的表情,也泄露了他內心的滿意。
“請父親母親入座,且嚐嚐孩兒的手藝可還好?”煙雨接過一旁丫鬟奉着的巾帕淨了手,又上前爲宣夫人淨手。
宣文秉入座後,煙雨立即在一旁爲他盛了一盅老鴨湯。
宣文秉面前一溜兒水的建窯黑釉油滴餐具,而宣夫人面前則是一套冰裂厚釉青瓷餐具。
玉石一般清透的餐具。覆蓋在透亮的釉層下細細的紋路,直叫人看了都賞心悅目。
煙雨執起筷子,夾了西湖醋魚,挑去魚刺。放在宣夫人面前的盤中。
宣夫人面帶笑意略點了點頭。
兒媳婦這是用了心了,她豈會看不出來?
煙雨一直在一旁站着爲兩人佈菜,卻見宣夫人也指了指那被她下了藥的老鴨煲。
不是說宣夫人不喜食鴨的麼?怎麼今晚也要喝這鴨湯了呢?
宣夫人雖一開始不喜歡她,可如今一向對她不錯,且如此信任與她。她已經要謀算去宣紹父親的性命了……怎可連他母親也不放過?
煙雨垂下眼眸。只當沒有看見宣夫人的指示,夾了龍井蝦仁,放在宣夫人面前碟中。
宣夫人卻是固執,仍舊向她指着那罈子老鴨煲。
煙雨心中砰砰直跳,拿起瓷勺的手都微微有些抖。
舅舅說,這毒藥是慢性之毒,或許,偶爾用上一點點,不會有事呢?如果她不肯給宣夫人盛鴨湯,會不會讓宣夫人亦或是宣文秉對她有所懷疑?
她是要先保全自己,讓宣夫人冒一冒險?還是要保全宣夫人的安危,自己來承擔被懷疑的後果?
這諸般的考慮不過是瞬息之間。
正在她拿起勺子,伸向罈子的時候。一溜腳步聲,讓她喜出望外。
她擱下手中碗,向外看去。
宣夫人不明所以,擡頭狐疑的看着她。
忽見正房的簾子從外面被挑起。
宣紹俯身帶着一股熱氣,進了正房。
瞧見煙雨,他臉上揚起幾許笑。目光渾然不在意的從宣文秉和宣夫人臉上一掃而過。
“你怎麼在這兒?讓我回來卻尋不到你,走,跟我回去。”宣紹上前拉過煙雨的手。
煙雨有些遲疑。
宣夫人放下筷子道:“既然來了,就坐下一起用些吧。去,吩咐廚房再做幾個菜來!”
“不必了!”宣紹冷聲打斷,“用膳得有個好心情,才能用的下去。”
言外之意,他在這裡可沒什麼好心情。
宣文秉一聽,面露不悅,砰的將筷子拍在了桌面上,“飽了!”
宣紹挑着眉梢看了看他,不屑的冷哼了一聲。
宣夫人既心疼兒子,又心疼相公,面上盡是痛苦爲難之色。沒有什麼比看見自己的兒子和相公不和,更折磨一個女人的事了。何況宣夫人還只有宣紹這麼一個兒子。
煙雨低頭看了看宣文秉已經喝了整整兩碗的鴨湯,也知道,如今被宣紹這麼一攪合,宣夫人肯定不會有繼續吃飯的心思了。如此也就不必擔心她會再去碰那鴨湯了。
“母親,不如,我們今日還是先回去吧。”煙雨低聲恭敬道,“改日再來陪父親母親用膳。”
宣夫人無奈,只好點了頭。
煙雨主動握住了宣紹的手。
宣紹揚起笑臉,拽着她出了房門。
此時太陽已經早落了山,院子裡的路被燈籠照亮。
“不是說過了麼,你不用委屈自己去討好他們。”宣紹握着她的手,低聲說道。
煙雨搖了搖頭,“母親對我很好,我並不覺得委屈。父親雖不怎麼講話,卻也不甚嚴厲。能在他們面前盡一盡孝心,也是我的心願。”
宣紹聞言看了煙雨一眼,嘆了一聲,未在說什麼。
煙雨覺得今日,宣紹的心情似乎還不錯,而且話趕話說到這兒了,便小心翼翼的問出了自己心中一直十分好奇的問題,“相公,你可是有什麼怨氣在心?”
宣紹的身子猛僵了一下,繼而又提步向前走去。只是速度,比適才快了許多。
煙雨喘息着跟在他後面,纔將將追上他的腳步。
兩人一直到了宣紹院子裡的正房門口時,宣紹才停下腳步,垂了眼眸道:“有機會在告訴你吧。”
煙雨喘息不已,點點頭,“好。”
希望這個“有機會”不要讓她等太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在宣府留上多久?還能這樣和他手牽着手,朝夕相處上多久?
煙雨心頭忽然浮起太多的牽掛和不捨,太多的愧疚和心痛,她忽然撲上前,從背後抱住宣紹,抱得緊緊的,幾乎把她自己壓得透不過起來。
她鮮少有這麼主動的時候。
宣紹有些受寵若驚,聽她都快喘不過氣,才伸手將她拉至面前,低頭一個吻落在她的額頭上,“怎麼了,今晚?”
煙雨搖頭,將自己窩進他的懷裡,一言不發。
得到報仇的機會時,她才無比清晰的感受到,如果仇報了,她將會失去什麼……雖然心裡一直都十分清楚,可沒有走到這一步的時候,她可以一直騙自己,她不是那麼在意宣紹,她只是對他心有愧疚。
可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原來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無比的眷戀這份溫暖……無比的想要留在他身邊……
宣紹俯身橫抱起煙雨,藉着浮萍挑開的簾子,進了正房,進了裡間,打落掛起的牀幔。
她緊緊擁着他的脖子,將自己細碎的吻落在他臉上他身上,熱切的像是一把要點燃自己的火焰。
一顆心已經完全沉淪進痛苦仇恨和炙熱深愛的掙扎中。
今晚的煙雨,一直格外的主動。宣紹如何經的她這般撩撥。
燭光搖曳的內室裡,是兩人抵死的纏綿。
內宮深處,一座空蕩蕩的大殿內。
迴盪着女子嬌聲的喘息連連。
兩條纏綿的影子似乎在釋放着登頂的歡快時,女子的聲音,卻忽然忘情的呼喚“宣紹,宣紹……我愛你……愛你……”
她身上的男子一切的動作,驟然僵住。
“快呀……”女子忍不住扭動着身體催促道。
站在殿外,依靠在硃紅宮柱上的高坤,擡頭望着被雲朵掩住了光華的月亮,臉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剛纔那一聲忘情的“宣紹”,他自然是聽到了耳中。
不怕不動心,就怕動心不夠狠……如今,火候剛剛好……
又過了一陣子,殿內兩人整理好衣衫,前後走出殿外。
男子衝高坤點了點頭,高坤亦點頭,示意那男子先走。
穆青青慵懶的擡手,穿過自己烏黑的秀髮。年輕力壯的男子,自然是比皇上讓她盡興的多。以往未嘗其中滋味也就罷了,如今卻是卻是欲罷不能。
“高公公,”穆青青緩緩開口,聲音裡還帶着略有些嘶啞的餘味,“讓我怎麼謝你纔好呢?”
高坤俯身抱起她,縱身向華音殿飛掠而去,在她耳邊輕笑道:“謝我?不如你生下龍嗣,將這江山握在手中,到時什麼不是你的?便給我世人羨慕的榮華富貴如何?”
穆青青一愣,是啊,皇上不行,可是她行啊!她若能生下龍嗣,奪取了江山,宣紹還不是她囊中之物?
穆青青在高坤懷中嬌笑,“高公公好計策。”
回到華音殿,被迷香放倒的皇帝還在牀榻上酣睡。
穆青青脫了衣衫,鑽到了皇帝身邊,看着皇帝一張胖臉,着實敗興,撇撇嘴,翻身朝裡,留給皇上一個脊背。
第二日皇上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來,伸手攬過穆青青細滑的香肩,“在愛姬這裡,朕真是睡的格外的好。”
穆青青輕笑,有高公公尋來秘製的迷香,睡的能不好麼?
“對了,愛姬前幾日說,想要爲太子求得宣紹爲太傅,可有此事?”皇帝醒了仍舊躺在牀上,揉搓着身邊美人問道。
穆青青眼睛一轉,這是以前的想法了,如今,高公公之計豈不更妙?她豈能將這便宜轉手給太子?
“是臣妾欠考慮了,臣妾也只是聽聞宣公子美名在外,他人前一表人才,人後究竟品性如何,也未可知。太子乃是儲君,太傅從品性上對太子的影響,更大於學識上的指導。”穆青青擡手將自己柔軟纖長的手指搭在皇帝胸前,“所以,臣妾想着……”
皇上笑看着她,“愛姬有何想法?只管說來?”
“臣妾想着,不如皇上您微服私訪於宣家,實地考察一下宣公子品性如何,不是更好麼?”穆青青的手指在皇帝胸前輕輕的划着圈圈。
皇帝擡手握住她亂動的手,“愛姬好主意呀!”
此等好玩兒有趣的事兒,怎麼以前他沒有想到呢?還是他的穆昭儀古靈精怪,聰明過人!
“皇上要去,可一定不能撇下臣妾呀?”穆青青翻身壓在皇帝身上。
“這是自然。”皇帝欣然應允。
皇帝迷戀後宮,不早朝,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羣臣早已見怪不怪。有事皆奏於左右丞相,左右丞相再與宣總指揮使商議決斷,已是衆人默認的程序。巨扔史血。
皇帝沒有朝政的重任,自然樂得輕鬆自在。
命高坤尋來了瞧不出身份的衣衫,喬裝打扮一番,皇帝帶着穆青青,乘着馬車,悄悄的出了禁宮。
宣紹今日休沐,正好此時正在家中。
煙雨在宣紹的書房裡望着窗外的景緻,安然作畫。
宣紹窩在軟榻上翻書,時不時擡頭瞧她一眼,歲月如此靜好。
煙雨耳朵一動,卻忽然擱了筆。
馬車停在宣府角門,那角門離着宣紹的院子最近。
但也隔着數道圍牆,她聽得並不十分真切。
只是穆青青那嬌柔的聲音,她實在太過敏感。
“相公,有人來了!”
煙雨面上帶着猶疑,穆青青的聲音以外,似乎還伴着另一個人的聲音。
是皇帝?
皇帝不在皇宮裡好好呆着?跑來宣府做什麼?
宣紹擡起頭來看她,“什麼人來了?”
煙雨眉頭輕蹙,聲音裡帶着些許的不確定,“是皇上和穆昭儀?”
宣紹放下手中書冊,起身向外,心中雖有些莫名,臉上卻無甚表情,“我去接駕。”
煙雨側耳聽着,穆青青的聲音道:“不必通稟,皇上微服出巡,就是不想興師動衆,像往常待客一般就好。你們宣公子可在家中?”
正院管家連連應聲,引着皇上一行向宣紹的院子行來。
煙雨趁他們還沒到之際,便退出了宣紹的書房,往內院而去。
但耳朵裡一直留意着穆青青的動靜。在她看來,穆青青一定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在宣府,許是她對穆青青的手段太過敏感,總覺得這女人一舉一動都包藏禍心,絲毫不敢大意。
“參見皇上。”宣紹躬身行禮。
“紹兒不必見外,朕今日和愛姬外出遊玩,不講君臣之禮。”皇帝笑說。
穆青青的目光眷戀的盯在宣紹的臉上,用視線反覆描繪這他的眉眼,他的鼻樑,他的薄脣,好似怎麼都看不夠。
“宣公子休沐在家,一般都會做些什麼?”穆青青柔聲問道。
宣紹並未擡眼看她,也不理會她的問話。
穆青青自討了個沒趣,臉上有些難看。
一行人行至宣紹書房院門外之時,宣紹忽然停下腳步,“回稟聖上,臣的書房不許女子入內,請聖上見諒。”
穆青青探頭往裡瞧了一眼,“怎麼,宣少夫人也不許入內麼?”
宣紹拱手向着皇帝,對穆青青的話,仍舊作沒聽見一般。
被人接連下了兩次臉面,曉是她最是傾心愛慕的男子,穆青青心中亦是有了怨氣。
只見她抱着皇帝的手臂,輕輕搖晃着,嬌聲道:“皇上,臣妾只是好奇嘛……”
聲音直叫後頭跟着的宮女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皇上的骨頭自是被這一聲給揉搓的化掉了。
“紹兒啊,萬事都是有先例的嘛!朕的愛姬,難道都不能讓你破一次例麼?”皇帝擺出一副君王的氣勢來。
不過這君主之氣顯然沒能讓宣紹妥協,他只淡淡道:“皇上的愛姬,和臣有什麼關係?且書房,無非書爾。禁宮內三處藏書樓,藏盡天下奇書,無不精妙?全。”
宣紹回絕的肯定,毫無斡旋的餘地。
穆青青臉色不愉,但想到當着皇上的面,她又不能真和宣紹怎麼樣,留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倒不如借這個機會,做些更有趣的事兒。便放緩了臉色道:“既然如此,就罷了。我且在別處看一看吧。”
說完便放開皇帝的手臂,往兩旁種了青竹的小道上走去。
宣紹對一旁正院的管家道:“去通稟母親,叫她前來相陪穆昭儀。”
“是!”那管家連忙退走。
皇帝目送着穆青青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處,拍着宣紹的肩膀道:“紹兒都在看些什麼書?走,咱們書房裡聊聊。”
穆青青笑看向一旁引路的家僕,“你們家少夫人的院子在哪兒?”
家僕遙遙一指,“穿過竹林,進了垂花門,繞過影壁,九曲迴廊往北走,過了浮橋,左手第一個院子就是。”
“行了,不用你陪着了。”穆青青揮手讓那家僕退開。
家僕躬身退到道旁。
穆青青帶着自己的貼身宮女,向那家僕所指的院子走去。
煙雨此時就在進了垂花門的抄手遊廊裡坐着,側耳聽着穆青青主僕的動靜。
“雲珠,去,你快些趕去通知母親,穆昭儀在我們這院子裡,說我怕照顧不周,有所失禮,請母親來相陪。”煙雨吩咐道。
“是。”蘇雲珠應了一聲,立即提起,縱身離去。
穆青青來了宣府,不見宣夫人,卻來見她這個少夫人。自己若是不趕緊請了宣夫人來,倒顯得她不知尊卑輕重。
見蘇雲珠離開後,她並未起身回院子,就在垂花門裡的抄手遊廊下坐着,靜等穆青青到來。
她倒要看看,她今日前來,又打的什麼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