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下,盧八孃的臉上還是那樣的平靜,平靜得過了頭就帶了些冷漠,“不了,我是反覆想了幾天幾夜纔想透的。我們一起北渡淮河時的目標已經實現了,再沒有什麼需要一起去奮鬥,從現在開始更多的是分岐,最好的選擇就是分開,心平氣和地分開,避免互相傷害。”
“富易妻,貴易友,”在盧八孃的冷漠中,司馬十七郎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怒氣,“你是說我是那樣的人?”
“當然不是,”盧八娘覺得自己不盡快表明,司馬十七郎一定會再次暴怒起來,他一直謹修品德,以道德楷模自居,如果得到如此的評價一定會氣瘋的,“但是,成功後的一切確實與以前不同了啊,這你也不能否認。”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樣的事固然有,但一樣也有溫和的杯酒釋兵權,挪到前世,生意做大了拆夥也很常見,大家各自奔發展亦不是壞事。畢竟事易時移,情況不同了。盧八娘努力表明,她雖然要暫時離開一段時間,但一點也不想與司馬十七郎徹底決裂。
司馬十七郎這個人一直沒變,在奮鬥中他是沒有心思納妾或者玩些別的花樣,盧八娘用了些手段便將王府控制在理想的狀態。但是北地的收復,淮北實力的增加等等已經打破了過去平衡的支點。
不只是司馬十七郎納妾之心復起,就是各方勢力也都盼着將家中的女兒送入王府聯姻,只憑盧八娘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反抗如此強大的力量,特別是司馬十七郎並不站在她這邊時。
盧八娘又開口了,“如果一定要用類似的事情做比喻,我倒是願意做范蠡而不是文種。”
當年越王臥薪嚐膽十年滅吳後,面對帝王的猜忌,范蠡選擇了泛舟西湖做富甲一方的陶朱公,就要比文種堅持與越王死磕到底高明得多。而這個結果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應越王並不是不容人,不損害他利益的他自然能容。
盧八娘把她的青山城當成了范蠡的西湖,她只佔了淮北東部一隅發展生產,促進貿易,對司馬十七郎淮北的大局只有益補而無損害,而且將來她自然會把青山城留給他們的兒子,司馬十七郎應該沒什麼不能容她的。
而且就是不能容,她也不是沒有自保的能力。
“你在平北城過你想要的生活,留我在青山城裡悠閒自在,這是我們最好的結局。”盧八娘輕輕地吐了一口氣,“你只要把淮北王妃的位子留給我,別的我都不管了。”
王妃一向擅長講歪理,而且她的歪理還讓人無可辯駁,司馬十七郎心浮氣燥,“我不是說不納妾了嗎?”
“可是王爺,你能甘心嗎?”
是啊,這話正說到了司馬十七郎的心坎上,他是不甘心。小董氏撞上來時,司馬十七郎心潮澎湃時也曾想了很多,當年王妃嫁自己時曾說過要給自己納廣納美妾,又說要將崔氏嫡女給自己爲妾,可後來呢?自己到了四十歲還一個妾室都沒有呢!
差不的官員士人,都會有妾,很多還有幾個雖然沒有名份,但其實也是在身邊伺候的女人。而自己做爲鎮守一方的藩王,其實只有王妃一個女人,這實在是太可笑了,可笑到他從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承認。
所以他便動了心。
不過自己只提了一句納妾,王妃不僅不同意,而且偷偷地離開了王府跑到鹿島。想也不用想,只有答應不納妾王妃才能跟自己回去,所以他便許諾了,也打算言出必行,畢竟王妃是他的正妻,他不願意夫妻離心才又讓了一步,只是心裡還真是很委屈。
看着司馬十七郎的表情,盧八娘知道自己都說對了,她不等十七郎回答又說:“我信你言出必行,但是不甘心卻不是諾言能束縛得了的,隨着不甘的嚴重,我們間也會生了隔閡,甚至反目成仇。就象我本也想忍了小董氏的,但是我就是忍不了,纔要離開王府。”
王妃說的每一句話司馬十七郎都沒法辯駁,他頓了一下道:“你想沒有想到我們的兒子?他們還小,又沒有娶親,你離開王府對他們很不好!”
“旭兒已經大了,在你的教導下會成長爲一個合格的淮北王的,捷兒很快去書院讀書,順兒先跟在我身邊,每年我也會帶他回王府住上一段時間。至於他們的親事,我自會用心,也會與你商量着辦。”盧八娘掃了他一眼,“而且,如果將來你有了嬌妾愛子,我在青山城要比被困在平北城裡對兒子們更有利。”
司馬十七郎被她最後一句話噎得臉都青了,過了半晌方纔說出話來,“你當初要鹽城時就想到了今天?”
“差不多吧。”
“是因爲我答應薛表叔讓薛氏進門,擔心薛家對你不利?”
“也不只是因爲薛家了,而是還要早,我沒嫁給你前就想過要如何給自己多留一條路。”盧八娘平靜地說:“當年漢武帝把助他得了皇位的陳阿嬌囚到了長門,終不一顧;光武帝娶了陰氏又爲了要拉攏郭家立郭氏爲後,成大業後再廢了郭氏和郭氏子,教訓比比皆是,我也就多想了些。”
“在你眼裡我會像漢武帝和光武帝那樣做?”司馬十七郎猛然想到青山城唯王妃之命是從,想到大青山中的防禦工事,過去的他從來沒有多心,但現在這一切突然展現在他面前,露出了真實而冷酷的面目。
司馬十七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抓住了盧八孃的雙肩,雙目帶着怒火地看着她,“你以爲我會囚禁了你,廢了你?”
“如果你不是,我有青山城也沒什麼,將來自然會傳給兒孫,若你是,我有青山城保住自己和兒孫有什麼不對嗎?”盧八娘並不畏懼,迎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坦然地說:“相信我,我也寧願一輩子不來鹿島。”
“不過,雖然是退到了鹿島,但我還是有能力過好自己的日子,所以也不勞你關切我了!”
兩個銀枝形燭臺上點着十來只蠟燭,但城堡高大寬敞的房間裡依舊有些幽暗,司馬十七郎端坐着一動不動,燭光將他的輪廓投到了牆上,顯出一個棱角分明的側面像,似乎是勾勒在壁毯上的圖案。
圖案落在盧八孃的眼裡,竟讓她心酸起來。
雖然說的都是實話,但自己的幾句話確實也夠狠,而且自己並沒有那樣不相信司馬十七郎,雖然最初她是不信的,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她愛上了他,更信任他,她確信,司馬十七郎不會負了天下人,更不會負了自己!
但是這些話放在她的心裡這麼多天,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不在這個時候說出來難道還能再等嗎?盧八娘早已經下了決心,所以不管十七郎聽了會多難過,但她還是要說。
結果不出乎意料,司馬十七郎顯然是被她的這幾句話傷透了心。
盧八娘心中涌現出了悔意,但是她沒有別的辦法,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不過她還是走到了司馬十七郎座位的後面,靠了上去輕輕地環住了他的脖子,誠心地說:“最近我常想,如果當年你按我所說的早早納了妾,我就不會生下旭兒捷兒和順兒,我們間就不會再有如今的糾紛和痛苦,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然後她自己又馬上否認了,“不過我還是寧願像現在一樣,畢竟這麼多年我非常幸福,有你帶給我的,也有三個優秀的兒子帶給我的,我一點也不後悔,而且還感謝你能夠給我這個機會。”
“我原來一直在等着你答應我一輩子不納妾,等到了現在終於等到了,可是我發現其實我要的不只是這一句承諾,而是你心甘情願的只守着我,心裡只有我一個人,可是這太難了,我知道你並不能甘心於此,所以我不想逼着你。”
見司馬十七郎一直不吭聲,就像一個石像一樣,盧八娘輕輕地撫着他的肩又絮絮地說:“我知道你其實最看重的還是我和兒子,那就只納妾而不要再封側妃了,我不在府裡的時候,就讓寧姑姑和成姑姑她們先管着,畢竟旭兒很快就會娶了正妃,到時候就讓世子妃打理王府。”
“女人嘛,都是貪心的。就比如我吧,曾經許諾你給你納好多美妾,可是藉口一個又一個,時間一年年地往後推,現在聽到你要接人進門氣得乾脆跑出王府了。你要是封了側妃,將來生出兒子,也免不了會得隴望蜀,再惦記起王妃和世子的位置了,少不了要有一番爭鬥。”
“
最好連庶子也不要生,你已經有三個兒子了,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再多幾個庶子有隻會增加麻煩卻一點幫助都沒有……”
“等我心情平靜一些就會回平北城的,那時我們再見面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都帶着怨氣了。”盧八娘沒有得到迴應慢慢收回了手,緩緩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我們可以像老朋友一樣聊天,不管怎麼說都是共同過了半輩子的人,也會盼着對方過得好。”
“別生我的氣了,十七郎,明天帶着兒子回平北城吧,淮北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鮮卑大族的安頓,北地經濟的發展,邊境還有幾處戰爭……不管怎麼說淮北是我們同甘共苦打下來的,你要好好守護,沒有了淮北,我們都是沒有根基的浮萍。還有,我們曾在一起發誓,將來要將淮北留給我們的子孫。”
盧八娘又說了很多,對政局的看法,關於三個兒子的成長,王府事項的安排等等,可是司馬十七郎一直沒有說話,也不知他聽進了多少,到了快天亮時,他突然站了起來,用沙啞的嗓音說:“即如此,我先回平北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