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清明,長安近郊草長鶯飛、花紅柳綠,正適合出城踏青、賞玩春色,公子王孫、顯貴仕女,着輕衫、騎細馬,或結伴同遊,或攜花魁名妓,一路歡聲笑語。
長安踏青春遊一向極爲盛行,從正月十五過後,田野稍露翠色,都人士女便迫不及待盛裝出遊,一直到二月上巳、寒食清明,接連不斷。
而春遊踏青的去處,自然是以長安南郊爲首選,或往來於清幽別業、豪奢莊園,或在郊野園圃設帳篷幕席,詩酒相興。
尤其是在二月春闈大考,匯聚於長安的各地士子在放榜前後,也會相約踏青。即便是無緣及第,趁此機會結交士人學子、都中權貴,積名養望,也是來長安赴考不可或缺的一環。
與科舉春闈同期舉行的,還有玄都觀的道舉。只不過道舉所考非止是道門經典,還有法術效驗,若論赴考人數,自然遠不如春闈。
而且跟科舉不同,道舉不設名次,精通經義便可獲授道籍籙書,並得初道或正一法位。如果具備法術造詣,還能直接頒授更高層次的法位,日後受朝廷召遣任用。
幾乎是輕而易舉獲得洞神法位的長青,看着眼前幾名新晉舉子,各自與身旁妓女狎戲,他只覺得喧鬧吵雜,心思不由自主飄向遠方。
仔細算來,程三五離開長安已將近三個月,至今沒有半點音訊傳回,也不知他前往靈州除妖結果如何,是否平安。
“七郎、七郎?”一旁輕聲呼喚將長青的思緒拉回,他扭頭望去,就見身旁一名美貌女子捧來酒盞,眼中波光盈盈:“七郎神思不屬,莫非是玉奴伺候不周到?”
長青神色冷淡,他以弱冠年歲獲授洞神法位後,不止在道門之中聲名鵲起,更因爲他是陸相新認的七郎,從而備受長安仕宦顯貴的關注。
經過前端時日的朝堂爭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以陸相爲主導的新政即將在全國各道推行,未來地方州縣只怕要經歷一番沙汰,有不少人會被罷官免職,相應也會空出許多位置。
有志於仕途的士人舉子,必然是密切留意新政推行,他們當中很多人更是摩拳擦掌,期待及第之後能夠得到吏部銓選授官。
也正是因此,很多人看中長青,想通過這位陸家七郎攀附陸相,從而參與到日後新政推行,在官場仕途上站穩腳跟。
原本長青很是厭惡別人將他視爲陸家七郎,對於那些諂媚權貴、極力攀附的作爲,更是心生不屑。
道舉結束後,長青有意閉門謝客,專注修道習武,可達觀真人卻不贊同這個做法。
“道法效驗、通神劍法,終究只是一人之成就。想要普惠萬方、濟利生民,不能單憑道法武功,也絕非孤身獨力可成。”
“師父是希望我與那些人多多往來麼?”長青問道。
“你說的那些人,是哪些人?”達觀真人淡淡一笑:“許多憂國憂民之士不在其位,無從出力,只能干謁貴人,以求進身之階。”
長青沉思過後點頭道:“我明白了,不論想要成就什麼樣的事業,都少不得人脈聲望,如果有志同道合之人,那做起事來更是遊刃有餘。”
“你也不必過分強求志同道合。”達觀真人言道:“世人好惡各有不同,利害得失未必一致,你要做到和光同塵,待得養成大勢,如江河滔滔,自然會有人與伱志同道合。”
話雖這麼說,可是當長青與這些士人舉子出城踏青時,看到他們滿身俗氣、狎妓冶游,實在提不起心思去跟他們“和光同塵”。
長青隱約覺得,這些人甚至不如程三五。那個傢伙雖然蠢笨魯莽,但偶爾也有洞悉塵俗紛擾的犀利看法。
“沒什麼。”接過玉奴手中酒盞,長青對於這幾位平康坊暖玉閣名妓毫無興致,只覺她們都是些庸脂俗粉,遠遠比不上瑛君前輩。
長青心念及此,連忙搖頭,暗罵自己竟然對瑛君前輩生出輕褻之意,當真面目可憎。
這幾個月裡,長青也曾數次與瑛君前輩私下見面,得高人親自點撥,他的劍法也是突飛猛進。
而且長青發現,隨着功夫漸深,《流虹貫月劍》漸漸與自己道法根基有微妙契合,尤其是存想神將真形時,神將手中兵刃也變成長劍,揮斥八極,似有截天裁雲之威。
長青悟性超凡,他覺得這《流虹貫月劍》或許可以有更多變化,只是出於尊重師長前輩,他不敢擅自做出改動,只好等下一次與瑛君前輩見面再提。
不過這個機會來得比預想中更快。
那幫士人舉子踏青遊宴大半日,他們喝得醉醺醺,來到南郊一處客邸投宿。入夜不久,長青婉拒了玉奴的投懷送抱,便再度聽到簫聲召喚,當即動身前往。
跑了七八里地,來到一座靜謐莊園外,尚未進入便感應到滿園劍氣圍結成陣,若是貿然闖進,只怕會遭到劍氣迎頭痛擊。
瑛君前輩已證先天境界,流虹貫月劍法在她手中不能視作尋常武學。就算長青精通道法,面對瑛君前輩的劍氣,照樣難以抵禦。
“進來吧。”
耳邊聽聞瑛君前輩傳音入密,長青朝着莊園大門拱手稱是,卻發現園中劍氣並未消散,自己根本進不去。
長青張口欲問,未及出聲便忽然明悟——瑛君前輩喚自己入內,不可能忘卻收斂劍氣,此舉想必是對自己的考驗。
想通這一點,長青拔出腰間玉柄轆轤劍,持劍揖拜道:“那晚輩冒犯了。”
正色凝神,長青提劍運勁,一縷精微劍意隨劍鋒指出,正對莊園大門。
園中劍陣似有感應,無聲自發,化作數道流虹奔襲而來。
長青無需細看,劍意有覺,身體自然而然運使招式,與流虹纏鬥起來,彷彿與看不見身影的劍客交鋒。
流虹輕輕掠過莊園門外兩株柳樹,柳葉無聲削落,與流虹一同,頓時化作十幾道劍光,從各個方向逼來。長青見狀,足下騰挪、身法遊移,穿梭於流虹劍光間,出劍疾刺,招無虛發,鋒芒相交發出錚鏗之聲。
然而綿密攻勢依舊壓得長青無一絲喘息之機。
瑛君前輩與長青相處時,從無半點嚴厲神色,但她在傳授劍法這事上,卻不會寬容放縱。尤其是對練之時,攻勢幾無停歇,逼着長青使盡渾身解數來接招應對,如此不斷砥礪,才使得長青劍法進展神速。
面對接連不斷的攻勢,長青只能用劍法應對,根本無法分心施展法術。
然而這一次劍氣攻勢越打越快,轉眼間流虹如練,幾乎罩住長青身形。
眼看再難抵擋,長青當機立斷,低喝一聲,青玉劍柄忽生光華,旋即佈滿劍鋒,隨招運出,竟也是一片熠熠流虹!
雙鋒交競、流虹疊彩,一時間劍影繚亂,若有旁人在側,肉眼早已分辨不清出了幾招幾式。
只見長青在紛亂間一劍遞出,貫月之勢無可遏制,一舉盪開四面流虹劍氣圍攻,人劍合一掠入莊園,如同撕開布帛,成功擊穿滿園劍氣。
腳踏實地瞬間,長青雙腿一軟,原來是方纔行招運勁太過,致使脫力,身形失衡,向前踉蹌跌倒。
此時長青眼前一花,有人主動伸手將他扶住,可他卻不爭氣地撲進對方懷中,臉面頓時埋入一片柔軟觸感,還能聞到一絲清冷幽香,如觀雨後山林嵐霧翻騰,讓人忘卻塵俗,不由自主沉入夢鄉。
恍惚間,長青夢到了很多東西。一會兒是陸衍站在母親牀邊,臉色沉重地跟她說話,可他根本聽不清二人交談內容;一會兒是身處南陽宅院中,母親坐在窗邊,癡癡看着外面雨簾;一會兒又是在嵩嶽高處,仰觀滿天星斗默然遊移輪轉,彷彿自己也將成爲其中一顆星辰。
而在夢境最後,長青再次來到那座琉璃宮殿,那名身披霓裳羽衣的女子起身擡眸,朱脣開闔:
“救我。”
此言一出,長青猛然驚醒坐起,擡眼就見自己身處一間寢室,周圍陳設簡單,不過尋常櫃架几案,沒有多餘裝飾。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想來自己昏睡並未太久。
“你醒了?”
瑛君前輩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就見她坐在案旁,藉着油燈光芒,手並劍指,虛引針線縫補衣物。
這幅場景怎麼看怎麼奇怪,瑛君前輩堪稱當世劍仙,按說完全不像是會幹縫補衣物這等瑣碎俗務,可她偏偏就是做了。但她的舉止又不像是尋常女紅,而是以御劍路數穿針引線,高妙得不可思議。
然而當長青定睛看去,瑛君前輩手上衣物正好是自己今日所穿的仙鶴雲紋寶藍襴袍。這件衣物雍容華貴又兼具出塵仙風,是陸相夫人前些日子派人送來,祝賀自己得授洞神法位。長青平日裡嫌它太過貴氣,並不會以此顯耀,只因今日要與一衆士人舉子應酬,他才主動穿上。
“你突破我設下的劍陣時,衣袍被劃破幾道。”瑛君前輩看穿長青心中疑惑,主動說道。
長青連忙勸阻:“前輩何須爲這等小事操勞?我稍後拿去讓裁縫匠人修補即可。”
瑛君前輩語氣平淡,卻暗藏了幾分不容置疑:“我閒暇無事也做針線女紅,並不覺得有何操勞。”
“哦……”這段日子相處下來,長青知曉瑛君前輩看似隨和,可是她認定要做的事情,別人根本無法動搖,自己便不再多言。
長青看着被油燈昏黃光芒照亮少女外貌的瑛君前輩,不知爲何讓他想起母親,可是在長青記憶中,自己母親從來沒有做過女紅。
“晚輩剛纔是昏迷了麼?”長青又問。
“你短暫間耗力過激,虛脫昏迷,我已爲你調攝氣脈。”瑛君前輩言道。
長青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內衫寬鬆,他連忙整理一番,可忽然又想到自己昏迷前撲進瑛君前輩懷中,便讓他大感羞恥。
然而羞恥之餘,長青心中莫名生出一絲綺念,那柔軟觸感和清冷幽香可謂記憶猶新,這令他更不敢擡眼望向瑛君前輩。
“你的佩劍玉柄可以蓄納氣機,面對強敵之時發出,的確能逆轉頹勢。”瑛君前輩則說道:“但僅是蓄納氣機尚有不足,我稍後再傳你一部真氣養劍之法,憑此或可煉就飛劍。”
長青聞言驚喜萬分,當即下拜行禮道:“多謝前輩傳法!”
瑛君前輩只是微微點頭,然後問道:“方纔你破陣之時,劍法之中似乎藏有幾路刀招。”
長青不敢有絲毫隱瞞,解釋說:“晚輩先前爲磨練劍法,曾與一名精通刀法的江湖武人對練多日,不知不覺間也學會了一些刀法……莫非晚輩做錯了?”
瑛君前輩輕搖螓首:“流虹貫月劍雖有招式,卻從不會要人拘泥定式。就像我不會強求你的劍法成就如我一般,與自身根基融匯貫通才是正理。”
“晚輩也是這麼想的。”長青內心無比感動,他原本就是這樣設想,還一度擔心不會被接受,好在瑛君前輩相當開明。
“往後我不會再以簫聲召喚。”瑛君前輩忽然說道。
“爲何?”長青聞言一驚,在牀上爬了幾步,露出慌亂之色:“難道我犯了什麼錯,觸怒了前輩?”
瑛君擡眼望來,眼神清澈,無有半點雜念,也不像過往那般暗藏鋒利劍意,反倒讓長青自慚形穢。
“你劍法已有小成,往後要靠自己融會貫通,自然無需我再過多指點。”瑛君沒有責備之意:“我另有他事,而你日後也將受朝廷任用,各有去向。”
長青低垂着頭,雙手十指握拳攥緊,心中極爲不捨。在長安這段日子,他算得上功名富貴加身,未來前途無量,可內心並無喜悅。只有在瑛君前輩和師父達觀真人面前,才能忘卻煩惱,擺脫世俗之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完全順從自己心意。
瑛君見他如此,沉默片刻,主動出言寬慰道:“不必憂心,等你將來劍法大成,我亦有所感應,或許那時便是你我再見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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