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鐸聽到長青這番話,不由得心潮浮動。
他出身博陵崔氏,堅守祖宗之地,向來以秉承儒學、詩書傳家爲重。對自己的期望也是在朝則輔弼君王、匡正過失,在野則紹修家業、關愛鄉鄰。
崔鐸律己甚嚴,絕不會仗着名門世家出身,便全然忘卻修養功夫。那種只知聚斂財帛、放縱性情的作爲,只有乍富乍貴、家教淺薄之輩會做。
因此,在崔鐸眼中看來,內侍省這班鷹犬爪牙,不過就是一羣忽然把持巨大權柄的奸宄之徒,小人一時得志,妄興牢獄、累作禍患,爲保權位,往往無所不用其極。
當崔鐸得知內侍省登門造訪時,心中其實存有幾分慷慨就義的打算,如果他們真要捉拿自己,那逆黨餘孽的罪名也照樣能攀得上。
如果內侍省要藉此機會勒索自己,那實在沒必要搞這麼一出,崔鐸不相信這羣人真會關心百姓受災、飢不得食。
“你等可知,本地鄉人除了每年租庸調、戶稅錢、特產資課以外,秋收之後還要繳納米粟,充實州縣義倉?”
崔鐸思量偌久,神色凝重地環顧在場衆人,最後將目光放在長青身上:“義倉地稅乃前朝舊制,本朝沿襲近百年,倉粟歲歲皆徵。按說地方上一旦發生水旱兇災,所在州縣便該開放義倉,賑給百姓,爲何還要另行借調?”
長青一時默然,崔鐸望向張縣令:“老夫記得,自陸相主政以來,義倉課稅從按戶別高低改爲按田畝多寡。當時州縣征斂所得大爲增加,處處皆稱倉廩豐足,東都糧價甚至低至七八文一斗,百官頌讚此乃古今未有之盛世。可爲什麼,不過數年歲月,本縣便倉廩空虛、難以賑給?”
面對這番質問,張縣令冷汗直冒,州縣義倉雖然不歸他管,但其中糧食去處,他大體可知,無非是被州刺史們用來跟大商人做生意,作爲本金計折。而且爲了方便調度,幾乎都送往運河附近的大倉囤積起來。
張縣令這個層次的小官,根本沒資格染指那等生意,他無非是在轉運本縣糧食這事上掩蓋消息,從而撈到一些微薄油水,他出行辦差連匹馬都買不起啊!
崔鐸繼續說:“老夫不是有意訴苦,若說存糧,我博陵崔氏久識稼穡,絕非那等不知務本的浮華之輩,號召鄉鄰也能拿出足以度過災年的糧食。但我等家業再厚,也經受不住如此經年剝削。”
“那不知崔侍郎如何才肯出借糧食?”長青問道。
“既然是借,那便有借有還。”崔鐸明言道:“賑給災民本是官府之責,我不追問義倉爲何空虛,但今番借調,便算是我等預先繳納賦稅。按照繳納多少,理應減免往後賦稅。”
此言一出,張縣令臉色驟變,趕緊說:“崔侍郎,這事我可做不了主啊!下官若不能按時按量繳納賦稅,這位置可就保不住了!”
“你做不了主,但是有人可以。”崔鐸冷冷一句,雖然沒有明確示意,但衆人目光不由自主望向阿芙。
“別看我,我也做不了主。”阿芙露出一副無辜表情,十足弱女子模樣:“勘驗災情、量事賑給,那是宣撫使的職責,能否減免賦稅,那也是宣撫使覈算明確後向朝廷上奏。這些事情不歸我們內侍省管。”
“那你們大可去找能做主的人。”崔鐸言道。
張縣令收聲不語,宣撫使如今身在何處他都不知道,甚至未必會來安平縣。而且從過往事例來看,宣撫使除了負責賑濟災民,也會巡視州縣,調查地方長官賑災是否得力。
幾位內侍省的大爺已經夠難伺候了,再來一位宣撫使,搞不好就要給張縣令扣上一個賑災不力的罪名,若是朝中爲官的崔氏族人再旁敲側擊一下,張縣令估計就是罷官、問罪、流放,然後死在去往嶺南煙瘴惡土的路上,成爲官道旁一具無名屍骨,用來餵飽豺狼野獸的肚子。
想到這些情形,張縣令就暗自戰慄,他可不想觸黴頭,誰愛挺身而出誰去!
“此事……我親自去跟陳宣撫說明,將安平縣列入減免租賦的州縣之一。”長青咬了咬牙,主動說道。
崔鐸擡眼望向長青,略帶疑惑:“朝廷派出的宣撫使,豈會隨意聽從一名道人的安排?”
“陳宣撫是……是家父門生。”長青心中只覺羞愧難當,不敢直面崔鐸目光,拱手道:“晚輩姓陸,方纔不曾明言,還請崔侍郎見諒。”
長青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向外顯露自己乃陸相之子,沒想到要辦成事情,還是無法擺脫這個身份。
任憑崔鐸修養功夫再佳,這回臉上還是難以掩飾震驚之色,但轉眼收斂如常:“不曾想,陸相之子竟有此擔當,是老夫拘泥舊見了。”
長青深深一揖,崔鐸輕嘆道:“既然你主動開口許諾,那老夫便幫這一回。漣生,你去師尹鄉,把那幾位鄉老里正請來。”
侍立在旁的長子崔漪拱手稱是,然後離開前廳。
“多謝崔侍郎!”長青見狀當即稱謝,張縣令見狀也暗自鬆了一口氣,心想要說動這些世家大族,還得是長青先生這樣的讀書人才行。
“老夫已經致仕,不必再稱侍郎。”同樣的話,崔鐸對長青說就要溫和得多。
崔鐸不喜歡陸衍,他覺得這人出身小吏,目不知書,只曉得搜刮財帛,好用申韓之術,大失先王之道。這種人爲了討好聖人,必然極力征斂,以顯國用富饒。
只是沒想到,陸衍的兒子性情截然不同,願意爲了受災百姓主動出面請求。
“張縣令。”長青回頭言道:“借調糧食一事不容疏忽,從崔氏鄉人處借取多少,災民每戶賑給多少,理應造冊定數,以此作爲災後賦稅減免的依據。”
“下官已經帶來幾位文吏,務求記錄完備。”張縣令不敢疏忽,到時候出事別讓自己頂罪就好。
……
“陸相這個新認的兒子倒是一副好心腸。”
孔一方坐在一處鄉間樹蔭之下,望着遠處田壟上與崔鐸交談的長青,另一邊崔氏鄉人正在將倉中糧食搬出,準備運往縣城。
木鳶呆在一旁,許久沒有迴應,孔一方暗自留心,指尖輕輕摩挲,誰也猜不出他有何用心。
又過了一陣,木鳶才發出聲音:“可有什麼要緊之事?”
“你在忙麼?”孔一方說:“倒沒有什麼急事,我只是覺得,程三五似乎與那陸相的兒子往來甚密。”
“他們在西域的時候,算是並肩經歷過生死。”木鳶似乎心不在焉:“以程三五的性情,這一點不奇怪吧?”
“我之前聽說,程三五並不像表面那般魯莽。”孔一方問道:“有沒有可能,他加入內侍省、接近陸長青,都是別有用心?”
“無攖子也說過類似的話。”木鳶嘆了一口氣:“這些事你去找聞夫子說,我可懶得管。”
孔一方暗中扣指,一股精微難測的氣機如同風中飄拂的絲縷,緩緩逼近木鳶,試圖鑽進木鳶內中。
“非要我說的話……”木鳶忽然開口,背後之人似乎在忙別的事情,隨口說道:“程三五估計是怕我們哪天又去找他麻煩,所以打算借朝廷的力量保護自己。”
“確實有幾分道理。”孔一方連連點頭,同時緩緩催動精微氣機,留意木鳶變化:“不過我覺得,放任程三五在內侍省中,未必是好事。尤其是看如今這樣,我隱約覺得內侍省在新政推行上,已漸漸與陸相合流。”
“嗯?你在……說什麼……。”木鳶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響。
孔一方低頭瞧了一眼,隨即撤去氣機,問道:“怎麼了?我沒聽清楚。”
“估計是這隻木鳶有些老舊,需要更換裡面的機巧。”木鳶晃了晃翅膀:“那我先讓這隻木鳶離開一陣子,你能單獨監視程三五嗎?”
“如果他不到處亂闖,我估計還能盯一陣子。”孔一方微笑道:“你也知道,我武功平平,要真出了什麼事,還是要請聞夫子他們解決的。”
“你好歹是九位掌令之一,怎麼會是武功平平?”木鳶振翅起飛:“這樣吧,等我幾天,換個新的木鳶過來。反正程三五他們就是在這一帶抓淨光天女,又不會跑到天邊去。”
說完這話,木鳶迅速飛走,遠遠看去與尋常飛禽無異。
確認四周孤身一人後,孔一方站起身來,擡手拂過臉面,換了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身上衣物也變成江湖武人的勁裝,他牽起馬匹,朝西北方疾馳遠去。
……
“沒想到崔翁對農事如此熟悉,晚輩受教了!”
田壟之上,長青一邊走,一邊聽崔鐸講解一年四季按照時令氣候佈置農事,從五穀糧食,到各類瓜果蔬菜、圈養牲畜,以及桑麻布帛、棟宇器械、樵蘇脂燭,鄉野之事無所不包。
崔鐸甚至清楚糧食從耕種伊始,隨後茠鉏、刈獲、載積、打拂、簸揚等步驟,讓不曾爲衣食憂心勞力的長青大開眼界,半日之談,尤勝十年攻讀。
“你可曾讀過《四民月令》?”崔鐸手裡捻着一根枯死麥穗,無奈摩挲。
“是月令書麼?”長青有些心虛,他的確沒看過。
崔鐸淡淡一笑:“月令書是儒門用來規定一年每月禮儀政令與各項人事,而《四民月令》則是專談農事生產、家業經營,作者正是我博陵崔氏的先祖崔寔。”
長青微微一驚,拱手道:“晚輩見識淺薄,稍後必定拜讀。”
“國以民爲根,民以谷爲命,命盡則根拔,根拔則本顛,此最國家之毒憂。”崔鐸嘆道:“世人總以爲我博陵崔氏是靠詩書禮樂、衣冠簪纓立於士林,卻不知根底就在你我腳下。
“魏晉以來,卿士大多不知稼穡之艱難、五穀之珍貴,或依俸祿而食,或使僮僕爲業。未曾起一墢土、耘一株苗,亦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
如此本務不識,安識世間餘務乎?長此以往,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皆因優閒之過也!”
這番之乎者也,其他人聽來或許覺得太過囉嗦,長青自己卻深感震撼。
許多人心目中的五姓七望,早已是不涉庶務的文學之士,靠着親朋故舊、門第恩蔭,在朝野廣獲人望名聲,不少經世官員對他們多有輕視。
可此番深談,卻讓長青大爲改觀。崔鐸並非是那種致仕還鄉後,仍對權位官身念念不忘的庸人。即便身處鄉野,仍然注重農事,視其爲民生本務,篤行祖訓家學。
或許正因爲崔鐸是這樣的人,長青才能夠說服他出借糧食。如果他是那種一心兼併侵吞的豪強,恐怕只能依靠程三五他們訴諸武力了。
“老夫聽說朝廷新政將在各道推行?”崔鐸忽然發問。
“是。”長青心中隱約不安。
崔鐸擡眼望着長安的方向:“河北道土地平曠、人丁繁密,又是本朝賦稅重地,想必是新政推行的關鍵地界。不知老夫是否能探聽一二?”
面對老人的詢問,長青不敢隱瞞:“新政大體有以下三項——一是廣設常平倉署,用於糴糶平抑、賑貸百姓;二是疏浚漕渠,減少租稅轉運耗損,方便各地糧食財帛調度;三是檢括逃戶與籍外佔田,重新編戶與安頓流民。”
聽完這番講述後,崔鐸沉默良久,感嘆道:“開源、疏通、節流,樣樣兼備,陸……令尊確實有才幹。”
若論年歲輩分,崔鐸當長青的祖父綽綽有餘,視陸衍爲晚輩、評頭論足也不奇怪。
“但新政要妥善落實,並不容易。”崔鐸言道:“若是所託非人,不僅無法改變時局,更可能引起劇烈動盪,使百姓徒增苦難。古往今來變法之人稀少,並非全因畏難懼事,而是唯恐落實有偏,反成奸徒凌虐小民的手段。”
“可若是不改,待得國事蜩螗,便悔之晚矣。”長青堅持道。
崔鐸望向長青,良久方說:“接下來的話,就當是老夫妄言——新政成功之日,便是令尊遭貶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