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密佈、雷聲陣陣,太行山之上狂風掃林,草木搖曳,鳥獸戰慄。
此時就見五名高手運起輕功急急而奔,爲首一人身披斗篷,隱約可見斗篷下闊袖襴袍,不似武林中人,倒像是都中卿貴。
而另外四人則是圓領箭袖、腰墜羽飾,他們手中除了橫刀弓箭,還有一杆專用於對付甲冑的短柄鐵骨朵,此乃戰陣兵器,武林道上並不多見。
五人在崎嶇險峻的山道中飛奔,天上忽然傳來一聲炸雷,閃電擊中遠處一座怪巖尖峰,擊得山體震顫、亂石迸射。
斗篷客聽到這聲炸雷,心頭劇震,腳下一軟,直接跌倒翻滾。四名隨從見狀,驚呼急追。
好在斗篷客迅速穩住身形,一腳踏實,犁出一條淺溝,緩住翻滾勢頭。
“將軍!”四名隨從趕緊上前將斗篷客扶起,沒有耽擱詢問:“快跑!那老怪物要追上來了!”
斗篷客掃視周圍,看見下方山腳有一片低矮建築,應是寺觀廟宇:“我們去那裡躲避!”
“將軍,萬一暴露行蹤可就不妙了!”有隨從急忙出言勸阻。
斗篷客怒斥道:“你們懂什麼?那老怪最擅長在山林中追獵,我們兩條腿哪裡逃得了?中原的道觀佛寺向來不乏高人,說不定還能求得庇護!”
說罷,又一聲炸雷傳來,肉眼可見刺目閃電劈向山林某處深處,五人見狀俱是汗毛倒豎,隨從們不敢再有任何反駁,護着斗篷客飛奔下山。
五人使出平生氣力,不顧一切奮足奔逃。聽着後方越來越近的雷聲,宛如催命鐘聲,心頭急跳更勝校場擂鼓。
當五人來到山腳寺觀,二話不說翻牆入內,好像無頭蒼蠅般,胡亂闖進一間大殿之中,見左右無人,這才停下腳步,大口喘氣、倚牆坐倒。
斗篷客跑得滿頭大汗,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張小眼闊臉,鬍鬚濃密,雖談不上英武,但粗豪中帶有幾分機狡,即便處境艱難,仍然不忘轉動那雙小眼珠,留意附近狀況。
五人身處的大殿供奉着一尊神像,斗篷客小心翼翼,提防着四周,確認並無旁人,繞到神壇正面,見到一尊女神塑像,高髻廣袖,擡手挽着一匹布料,面前牌位上寫着“先蠶氏之位”。
“哎喲,原來是蠶神娘娘!失敬失敬!”斗篷客見到這尊女神塑像,十分恭敬地拜了幾拜,口中低聲念道:“小子窮途末路,爲家兄所害,不得已出逃至此。今有遠域邪巫,意圖行兇謀害,伏請蠶神娘娘廣施神力,庇佑小子平安。來日必爲蠶神娘娘塑金身、披綾羅。”
四位隨從見自家將軍如此作態,也是無言以對,眼下朝不保夕、生死交關,居然還指望神仙來救。如果神仙有用,他們這一行人何至於這般狼狽?
也不知是否蠶神娘娘果真顯靈,原本追着斗篷客一行的山間炸雷,忽然中斷止息,斗篷客最先反應過來,擡指示意:
“沒動靜了?”
隨從們來到大殿門邊,向外探頭,望向陰雲密佈的天空,忽見一團黑雲在高處掠過,他們嚇得趕緊拉着斗篷客躲到殿內角落。
“哎呀,那老怪又來了!”隨從們嚇得臉色發白,其中一人下定決心,當即對斗篷客說道:“將軍,我們互換衣冠,我來將那老怪引到別處,您就在此躲藏一陣!”
斗篷客想起先前那些試圖攔阻老怪的左右親衛,一個個死狀悽慘至極,他心中既恐懼又不忍,但爲了保全性命,無可奈何只得照做。
“定州乃是河北絲絹大郡,爲何這處先蠶祠如此冷清?連個上香的都沒有。”
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道男子聲音,毫無徵兆,彷彿是憑空出現一般,讓殿內五人嚇了一跳,手忙腳亂起來,忙不迭地躲到神像後方,屏息凝神。
“你這不是廢話嗎?眼下河北鬧饑荒,誰還來拜蠶神?絲綢又不能當飯吃。”此時另有一道聲音從殿外傳來,不陰不陽、雌雄莫辨,還怪聲怪氣,充滿嘲諷意味。
“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男子說話聲迴盪殿內,想來已經跨過門檻。他的聲音顯然不是年輕人,可語氣卻帶有幾分調皮味道,雖未見真容,但能夠想象出一副左顧右盼的好奇神態。
“你特地來這先蠶祠,莫非是找到什麼線索了?”雌雄莫辨之人問道:“你可別跟我說,因爲都是蟲子,所以兩者就有關係了,桑蠶跟蝗蟲完全是兩碼事。”
“肯定不是一回事啊。”男子淡淡一笑,彷彿眉飛色舞起來:“我是覺得,要搞出那麼大的陣仗,總該有個運轉發動的樞紐吧?思來想去,要麼是在地氣升騰之所,要麼是久受香火的壇場。”
“可惜你這一路逛了十幾處寺觀神祠,好像都沒啥成果。”
“成果倒不是沒有,最近不是看到許多裡域社令、當境神祇奉命行雲布雨麼?”那男子言道:“所以我打算跟他們打探一下消息,好歹搞清楚定州附近是否有什麼異樣動靜。”
“沒看出來,你還能召遣鬼神?”另一人問道:“你們這幫儒生不是一向敬鬼神而遠之麼?”
“聖人也曾說——敬神如神在。”男子答道:“不過我的確沒太大指望,畢竟真正的高人,大多能避鬼神窺視,且看能問到多少了。”
斗篷客躲在神像後方,聽到二人對談內容,越發驚訝。原本以爲只是尋常香客,但是聽他們話中所論,絕非凡俗之流。
正當斗篷客擔心自己會被察覺之際,忽然有一陣強風吹入大殿,就聽那男子輕輕一聲:“咦?有高手來了。”
“感覺不壞好意啊。”另一人說道。
斗篷客聞言心中一緊,他趕緊示意左右隨從遮掩口鼻、切莫出聲。
……
站在先蠶氏神像前的不是他人,正是聞夫子,木鳶落在他的肩頭,一人一鳥對話交談。旁人若是沒有親眼得見,還真以爲現場有兩個人。
此時聞夫子轉身望向殿外,就見一道身影從天而降,來者身披翠鳥羽袍、頭戴麋鹿角冠,落地現身伴隨強風席捲四周,幾乎要將屋頂瓦片掀飛。
然而此等強風灌入大殿,卻只能將聞夫子那身發白布衣吹得緩緩揚動,彷彿置身和煦微風中。
“哎喲!閣下這副打扮,倒真是少見。”聞夫子打量殿外那人:“看到這身羽衣,我還以爲是哪位崇尚古風的道門真人。但配上這頂大鹿角冠,反倒讓我有些糊塗了。
“據說鮮卑雄踞中原時,其族中貴婦有事巫覡者,喜好戴鹿角冠。後來鮮卑效法漢家風俗,便用黃金珠玉製成鹿角步搖,綴以金葉,華貴非常。今日一見,倒是讓我有所印證。”
“你很厲害。”鹿冠大巫的面容被覆面骨甲遮掩,聲音沙啞低沉:“我見過不少中原高手,你是最深不可測的。”
“哦?能得閣下此言嘉獎,着實讓我受寵若驚。”聞夫子擡手捻鬚,下巴微微擡起,似乎頗爲自豪。
在他肩頭的木鳶定住不動,也沒有出聲發言,不知作何感想。
至於神像後的斗篷客,心緒便好似一葉扁舟在大海波濤間起起伏伏。鹿冠大巫的來到,先是讓他緊張得近乎昏厥,但聞夫子的出現又讓他看見一線生機。
斗篷客很清楚鹿冠大巫何等強悍,其人號稱是東胡諸部羣巫之祖。不論是契丹、奚人,還是靺鞨、室韋,部族之內但凡遇見鬼神不測之事,都要仰賴這等薩滿巫覡。
東胡諸部並無宗門之說,薩滿巫覡也沒有什麼正經傳承。如果非要用中原的說法來描述,那這位鹿冠大巫可算是當代東胡巫覡的祖師爺,以至於不少薩滿巫覡都效仿他頭戴鹿角冠,聲稱此舉能夠更好感應到天地山川之靈。
鹿冠大巫的年歲已經不可考,即便是部族內最年長的老人,也說自己年幼時見過他。
而關於鹿冠大巫的來歷,各種傳聞更是光怪陸離。有說他是白山黑水所化的大靈,假借人身行走世間;也有說他爲東胡各部守護陵寢,還能喚醒先祖之靈庇護子孫,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斗篷客自己早年曾出使大夏,留侍宮廷、擔任宿衛,親眼見識過大夏是何等的繁榮與強盛,深受中原漢風薰染,不敢說飽讀詩書,但也早早洗脫身上那股戎狄的羶腥味、土腥氣,恨不得徹底擺脫東胡出身,與文人雅士對詩唱酬。
這樣的經歷,自然使得斗篷客對於東胡巫覡並無好感。在他眼中,這等被毛戴角之輩,哪裡比得上長安那些衣青紫、誦黃庭的道門高士?
“不知閣下履足中原,有何貴幹?”聞夫子趕緊笑眯眯地補充道:“當然了,我不是守關將士,無權查驗關憑過所,就是隨口這麼一問。”
“我在找人。”鹿冠大巫直言道:“一行五人,各持弓刀,爲首者細目闊面,不知你是否見過?”
斗篷客聽到這話,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他甚至打算趕緊了斷自己性命,免得往後多吃無謂苦頭。
“沒有。”聞夫子乾脆利落地回答說:“我沒見過你說的這些人。”
“是麼?”鹿冠大巫沉默片刻,擡腳邁出一步,似乎感應到什麼,隨即收回腳步,開口道:“我要進入殿內搜尋,麻煩讓開。”
鹿冠大巫顯然極少用這種商量口吻跟他人交談,言辭之中沒有半點敬意,這既不是身居上位的發號施令,也並非仗着實力勒令避讓,而彷彿將一切視作理所應當。
“我還要參拜蠶神娘娘呢,可不能走。”聞夫子滿臉不願。
鹿冠大巫不打算繼續請求,就見他兩手微擡,四面狂風呼嘯,將他身形緩緩托起,天上烏雲也傳來陣陣雷聲,龐然威能匯聚上空,彷彿一頭兇殘野獸,被鐵鏈纏縛。一旦被解除束縛,磅礴天威將瞬間傾瀉而出。
“看來御風召雷這等法術,你也頗爲高明啊。”聞夫子有些訝異,同時做出自己的判斷:“但這並非匹配陰陽之氣,而是揭露天地間狂暴原始的一角,任由其力量傾注塵世,如同行走在清醒與昏沉間的懸崖峭壁,無比兇險。”
聞夫子說話間,鹿冠大巫周身散發出一股遠古氣息,彷彿洪荒未遠、山河初定,他擡手一指天空,蒼白色閃電帶着撕裂大地的恐怖力量,狠狠鑿落!
白雷強光之劇,足以瞬間照瞎常人雙眼,木鳶難以自制,猛地振翅而起。
但聞夫子視若無睹,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被強風拂動的衣袂忽而平靜,大殿外飛揚的塵埃落葉凝滯半空,木鳶也停駐不動。
而那水桶般粗細的蒼白雷電,速度頓時減緩,就像一條歪歪扭扭、不斷延展的樹枝,周圍丫杈發散,扭動的雷光鋒尖朝着聞夫子緩緩接近。
在蒼白雷光觸及聞夫子之前,便有絲絲電弧在周身不安竄動,彷彿空氣中也存在着無數與雷電共鳴的精微氣機。
“坦白說,我不是第一次被雷劈了。”聞夫子看向凌空而立、擡手指天卻一動不動的鹿冠大巫,失笑道:“算了,反正你也聽不見。”
面對遲緩得堪比蚯蚓蠕動的蒼白雷電,聞夫子單掌擡起,五指微曲,直接將整道雷電納入掌中。
指掌皮膚下,隱約可見絲絲電光,如水漫開,整隻手掌連同半截小臂雷光熠熠。
凝滯之境轉瞬復歸如常,木鳶剛剛從聞夫子耳邊振翅掠過,鹿冠大巫身下狂風急旋,此時雷聲方纔傳入衆人耳中,眼前視野除了一抹殘光,已然不見閃電。
唯有聞夫子掌中白雷如熾。
鹿冠大巫身形猛地一震,他似乎隱約察覺到方纔異狀,不及細思,聞夫子有些調皮地開口道:“這是我從一位強敵處學來的本領,你要不試試?”
話甫落,聞夫子身形一閃,便已欺近鹿冠大巫面前,攏指成拳,直直搗出,白雷之威盡數壓上鹿冠大巫胸口。
轟隆隆——
平地一聲炸雷,鹿冠大巫被一拳轟飛百丈之外,身影轉眼變成一個小黑點,再難看清,只餘片片焦灰隨風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