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離開冷清小鎮,無需舟楫竹筏,擡腳輕點岸邊蘆葦,飄然渡過河流。
一路翻山越嶺,常人難以穿越的險阻,對老者而言如履平地,耳邊狂風呼嘯,速度奇快,大半日功夫便來到一座山村,四周擡眼就能望見堡砦望樓、木樁圍牆,鄉勇操練聲響從遠處傳來。
老者來到村中,左右行人不論男女老少,紛紛駐足躬身,以表尊敬。老者逐一頷首回禮,最後來到一座神祠。
“顧老,您回來了?”幾名鄉人上前問好。
老者言道:“我已經請孫龍王去對付明州刺史,屆時起事便少了一大阻礙。”
“翁洲孫龍王?此人可是海盜,無利不起早,恐怕不會冒險。”鄉人甚爲擔憂。
“我明白,所以誘之以利、示之以威。”老者說:“而且他舟船甚多,日後還需要用上此人,將他拖入此事,便是爲了將來考慮。另外,準備五十張角弓和三千支箭,這是給孫龍王的酬禮。”
聽到老者的要求,鄉人面露難色,但還是說:“好,我們這就去拿來……還有一事,那位小娘子又來了,眼下正在後院獨處,我們不敢打擾。”
老者點頭,隨即來到神祠後院,就見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桐樹下,有一名妙齡女子盤膝而坐,兩手疊在身前,捧着一尊青銅方壺,徐徐吐納煉氣,周身放出丈許霞光,常人不得靠近。
那青銅方壺造型古奧,四棱各有一龍,似要捧壺而飛、衝舉無上。壺身表面佈滿蟠螭紋,與那女子周身霞光隱隱呼應,隨着氣機吐納出入,青銅方壺竟有瞬間變得通透,能夠看見內中事物。
方壺之中所盛並非酒水,而是一片微縮山河、袖珍景物,甚至有日月更替輪轉,當真不可思議。
老者不敢出聲,靜候妙齡女子緩緩收功,待得霞光散去,露出一張清麗臉龐,天生淚容、惹人垂憐。
“拜見靈音仙子。”老者拱手問好。
孫靈音看着老者,起身言道:“顧道友不必如此,你也曾在瀛洲修真學仙,那裡不拘這等俗禮。”
顧老則說:“我塵緣難了,終究不是仙道中人。當年辭山遠去,便已深感愧對瀛洲仙家救命之恩。”
“塵緣難了……師尊也是這麼說我的。”孫靈音低頭看向手上的青銅方壺。
顧老不敢妄議,於是說:“靈音仙子爲我們帶來這批軍器,大恩難償,未來若有任何要求,我一定照辦。”
孫靈音沉默片晌,隨後擡眼環顧,望着遠方幽僻青山,問道:“我聽說這一帶,在七八十年前,曾有女冠稱帝造反?”
“確有此事。”顧老回答:“那女冠道號碩真,俗家姓陳,舉兵時自稱文佳皇帝。儘管後來事敗,但清溪縣本地的百姓仍舊爲她暗中設祠祭拜。”
“就是這座仙姑祠?”孫靈音回身望向那株老桐樹,點頭道:“果真氣象不凡。”
顧老言道:“睦州清溪縣雖然位處幽僻山谷,但物產豐足,尤其以漆竹桐杉爲上。奈何賦稅沉重、豪強盤剝,又恰逢清溪縣突發百年不遇的大洪,官府不肯施賑,致使民不聊生,百姓賣兒鬻女。
“當年碩真仙姑尚未入道,只是本地大戶傭工,不忍見百姓受苦,暗中打開大戶糧倉,放糧於民。此舉被發現後,仙姑慘遭折磨,僥倖有百姓救助,逃遁深山。後來在山中得仙人傳授妙法,秉承天命,下山度世。”
孫靈音望向顧老:“你打算效法碩真仙姑?可她終究失敗了。”
顧老反問道:“靈音仙子,你來此路上,可有見到清溪縣的百姓?”
“不曾留意。”
顧老無聲輕嘆,隨後說:“清溪縣並非貧瘠之地,雖說山多水密,但只要經營得當,斷然不至於百姓受飢寒之苦。可如今莫說清溪縣,睦州、衢州、婺州已是饑民隨處可見,盛產桑麻之地,一戶人家甚至只有一條褌褲。縣衙每季催糧繳稅,凡有拖欠便施以棍棒,甚至放火燒屋。”
顧老語氣平靜無波,好似在陳述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但孫靈音看到他眼底深處有一團火在燒。
“伱可知……朝廷已經派出內侍省的高手前來江淮。”孫靈音望向別處:“他們應該是來對付你的。”
“內侍省高手?”顧老微微一頓:“是拱辰衛麼?”
孫靈音有些驚訝:“你連拱辰衛都知道?”
“我有一位舊識,他曾跟我說過內侍省的事情。”顧老似有些意外:“只是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來到,我們還不曾舉兵起事。”
“拱辰衛中都是一羣窮兇極惡之輩,以他們的行事作風,往往是率先誅殺首腦人物,尋常百姓的性命不會放在眼裡。”孫靈音語氣沉重。
顧老卻異常平淡:“無妨,這遲早是要面對的,我反倒是擔心朝廷過早調集兵馬。”
孫靈音思量再三,隨後問道:“顧道友方纔不是說,若我有要求,你一定會幫忙嗎?”
“是。”顧老十分敏銳地察覺到孫靈音話中暗藏的殺意:“靈音仙子是要我去殺什麼人?”
“正是如今拱辰衛昭陽君。”孫靈音難掩恨意,嘴角微微顫抖抽搐:“我與此人有大仇,非要親手殺他不可!”
“好,我會助靈音仙子一臂之力。”顧老沒有多問其中緣由,說這話時,不經意流露出年輕時仗劍江東的快意俠氣。
想到自己獲得一位先天境界的高手相助,孫靈音一陣心潮澎湃,但她並未沉溺其中,旋即撫平心緒,接着說:“此事不用急於一時,顧道友你人脈廣,且將內侍省昭陽君來到江淮一帶的消息傳入武林……另外還要提及一句,此人掌功強悍、無比好色,讓各派女子儘量迴避。”
“莫非是要借江淮武林來削弱此人?”顧老問道。
“實在不行,給他多找些麻煩也好,令其疲於應對。”孫靈音說這話時露出一絲自得。
顧老點頭稱是,卻覺得此計不算高明,真要報仇雪恨,在致命一擊落下前,尤爲忌諱讓仇人有所防備。
但既然答應了孫靈音,顧老便不會容許自己有半點遲疑推脫,正是這份守諾大於性命的心境,支撐他走到今日。
……“穿牆術?”
繡雲坊旁一座酒肆雅間中,程三五正捧着一盆滾熱魚湯,吃得滿頭冒汗。桌案對面的阿芙則是偶爾下箸,白玉般的魚膾飽蘸八和金齏,色香味一應俱全。
當他們聽到長青講述倉署情況後,皆是不由自主停下。
“你這莫不是說笑?”程三五滿嘴油花:“我忽然覺得,所有守衛兵士被全部買通,裡應外合盜竊軍器反而更可信一些。”
阿芙停箸舉杯,淺抿揚州本地特有的瓊花酒,乜眼看着一旁長青在紙上畫出一扇門戶,周圍帶有奇異的蟠曲紋路。
“就是這樣!”長青將穿牆門洞如實繪製成圖,遞給阿芙:“這門戶肉眼看不見,我是靠着洞明法眼才能發現端倪。那倉署中的連排庫房,全都被這穿牆法術貫通了!”
阿芙臉色微沉,瞧了蟠曲紋路一眼:“這是蟠螭紋。”
“你認識?”長青連忙問道。
“銅鏡背面很常見。”阿芙將紙張遞給程三五過目:“揚州本地盛產銅鏡,此地向西兩條街外,就有一堆鑄鏡作坊。”
“此事我知,揚州江心鏡也是道門佈置壇場儀軌的必備法物。”長青似乎有些躁動不安。
“這穿牆術,你能做到嗎?”阿芙問。
“我不會。”長青乾脆承認:“這法術施展之時,牆壁宛若無物,能使常人穿行往來無礙,法術消散後一切恢復如常。此乃變化之功,非要有高深修爲不可。”
“要是連你也做不到,這世上恐怕也沒幾個人能成了。”程三五將紙拍到桌上。
“也不是這麼說。”長青解釋說:“想要修成穿牆透壁這類法術,對悟性要求十分特殊,不能拘泥於既定之論,要發天馬行空之想……我不擅長這種事。”
程三五笑道:“我明白了,就是喜歡做白日夢的人才能學會穿牆術!”
長青無奈嘆息:“可是心念過於跳脫之人,處事又不免浮躁。修習法術之前的存神煉氣,都是要人將身心安定下來。一個人又要清靜、又要浮想,只怕法術還沒修成,便把自己折磨得走火入魔了。”
阿芙又問:“穿牆術我大概能明白,可軍器又是如何被盜走的?如今看來都不像是靠水陸偷運。”
“你們聽說過‘壺天之法’麼?”長青問。
“是不是壺中洞天?”阿芙嘴角一翹:“當初在西域時,你在齊大都護面前提起過。”
長青微露訝色,方纔想起此事,苦笑點頭:“這壺中洞天便是在壺器之中開闢一方小天地,古時仙家藏身壺中洞天,以避災劫。”
“類似說法我也曾聽聞,可真有人能做到?”阿芙問。
“應該是有的。”長青說:“若是藉此壺天之法,便能輕易收走倉署軍器,這便是爲何庫房中連放置軍器的櫃架都沒見到,因爲賊人是將其一併施法收走,不加區分。”
“打住打住!”程三五出言打斷道:“你這越吹越大了,照這樣說下去,盜竊軍器的就不是妖孽,而是仙家了。”
“可事實就是如此!”長青辯解起來:“這麼多軍器憑空消失,已非人力可爲。”
“那你能找到軍器的去向嗎?”程三五問。
長青嘴巴一張,隨即泄氣道:“不能,對方手段高深莫測,沒留下往來蹤跡。”
阿芙看着手中酒杯,邊想邊說:“如果軍器盜竊真的與逆黨有關,那說明他們當中除了顧連山,還有一位來去無蹤的仙道高人,加上他們要扶植廢帝子嗣……這陣仗可真不小啊。”
此言一出,雅間內的幾人都不說話了。先前還覺得舉旗造反不可思議,但現在看來,逆黨之中頗有幾位高手,事態已經超出此前預料。
“就憑一個廢帝子嗣身份,便想裹挾百姓,攪得天下不寧麼?”長青對此難以接受。
阿芙冷笑幾聲:“未必是那位廢帝子嗣真想造反,或許是野心勃勃之輩看中其身份,想要將其扶植上位。”
此時程三五將魚湯一飲而盡,把湯盆重重放在桌上,引得杯碗一震,他渾不在意地擦擦嘴:“依我看啊,十有八九是有人裝神弄鬼,靠這種手段嚇唬我們。高長史不就以爲是妖邪作祟麼?一天到晚擔驚受怕,甚至還不敢派人大張旗鼓去查,反倒讓賊人可以安心準備造反。”
“裝神弄鬼?”長青原本想要譏嘲,話到嘴邊卻成了苦笑:“你可知曉,能夠一口氣施法打通十幾面夯土磚牆、收走數千件軍器的人,到底有多厲害?就算是安屈提死而復生,只怕也沒法輕易做到。”
“安屈提不是照樣被我打死了?”程三五換了個姿勢靠在榻上,拿着一根魚骨剔牙:“而且動動腦筋嘛,你們這些擺弄法術的,又不是兩手空空?就不能用法器嗎?”
長青生悶氣道:“那你倒是說說,什麼法器既能穿牆透壁,又能收納外物?”
“我哪知道?還指望你告訴我呢。”程三五一副理所當然:“要真是那些逆賊都跟你說的那樣厲害,我們也不用幹了,乾脆倒戈卸甲,迎奉新君便是!”
“國家大事,豈可如此兒戲?”長青當即起身,沉聲喝道。
結果程三五噗嗤一聲,隨後捧腹大笑:“媽的,皇帝老兒說自己夢見什麼道祖,就要一大幫人陪着他犯傻發瘋,還要把道祖聖像散得到處都是,我還真不知哪一邊更兒戲!”
這話立刻按住了長青反駁之辭,有些茫然失措地坐下。
阿芙隱約聽出程三五試圖點撥長青,於是趁機問道:“你覺得此事與拂世鋒有關嗎?”
程三五撓撓頭,想了一陣後回答說:“我不知道,如果真是他們在搞事,那反倒是方便了,發信告知閼逢君,把拱辰衛的高手全部拉來,將這幫傢伙一鍋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