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年節已過,江淮一帶表面上看似太平無事,實則暗潮涌動。
由於沈舵主被長青當衆格殺,多位水寨漕幫的主事當家也被程三五帶人重創,導致這些水寨漕幫相繼爆發內亂,地方上也有賊寇鬧動。
同時,阿芙也暗中派人挑撥江淮武林各派的衝突,或散佈謠言,或栽贓陷害,或下毒行刺,輕而易舉讓這些武林門派陷入相互猜忌、彼此衝突的境況,原本試圖謀奪吳嶺莊和湖州關氏的打算徹底落空。
甚至在這個過程中,阿芙籠絡到一批人手,他們也是出身江淮武林,或是出於恐懼與脅迫,不得不順從阿芙與懸檐衆的號令,或是乾脆爲了權勢利益投靠內侍省。
儘管眼下還談不上掌控江淮武林,可是對於阿芙來說,混淆視聽、攪亂局勢,這些並不是難以做到的事情。
而且由於阿芙的這番動作,使得何老夫人能夠抽出手來專心整頓湖州關氏內部。
何老夫人趁着年節祭祖的時機,將所有湖州關氏族親召集一同,直接當衆點明那些試圖勾結外人、侵害宗族的敗類,將其逐出湖州關氏,並大力提拔部分表現尚可的年輕子弟。
至於長青,儘管他有意離開,但何老夫人還是以三娘心智未定、尚需照料爲由,將長青留在吳嶺莊,他不好拒絕,只得勉強應承下來。
反倒是程三五,他收到張老派人傳信,說是在明州發現逆黨動向,希望他前往協助查探。
“這消息是假的。”
得知此事的阿芙毫不猶豫做出判斷:“先前明州刺史被殺,張老聲稱是逆黨所爲,但按照當地水族的說法,此事罪魁禍首是翁洲島上的海賊。”
“海賊?”程三五問道:“這些海賊很厲害嗎?居然敢公然殺官?”
胡媚兒就在一旁給阿芙研墨,順便解釋說:“程郎君這就是孤陋寡聞了,明州、台州乃至於更往南的州縣,沿海島嶼無數,其中藏匿的海賊難以計數。
“這些州縣的百姓本就靠海吃海,哪怕是在陸地上正經耕織的百姓,暗地裡也會跟那些海賊生意往來,通風報信。這些海賊剽悍非常、往來如風,行事肆無忌憚,官府也奈何不了。”
阿芙言道:“翁洲島上的海賊頭目人稱孫龍王,麾下賊寇衆多,他的大船甚至能夠渡海前往倭國做生意,勢力不可小覷。”
“這龍王能挨我幾拳頭?比那鐵背鼉龍如何?”程三五問。
阿芙正在提筆書寫,聽到這話笑了一聲:“孫龍王不過是誘餌,我懷疑張老要開始動手了。”
程三五不悅道:“怎麼我感覺自從進了內侍省,幾乎都是在對付自己人?範中明是這樣,現在這個張老也是這樣。”
“如今你明白內侍省勾心鬥角是什麼情形了吧?”阿芙寫完一封信,取出小巧印章按落,隨後交給一旁秦望舒。
“看來有一場惡仗要打。”程三五沒有半點顧慮,活動一下肩臂:“那個顧連山也該露頭了吧?可別讓我白等這麼些日子啊!”
阿芙卻不似他這般激動,向後靠在憑几上,手指輕點:“這段日子我一直暗中請江淮本地的妖物留心查探,結果還是沒法掌握顧連山的動向,可見此人不僅早有防備,而且已經有鬼神難測之能,這是先天境界的本領,不會有假。”
先天境界非止是武功高深,而是指身心超凡入聖。最初用來形容修行之人所求功果,而且三教之中說法不一,除了神通廣大、法力高深之類的溢美稱讚,更主要是有諸般玄妙成就。
修行至此,道曰真人、佛稱羅漢,或是有數甲子的壽元,或是能帶着靈明神識轉世投胎,已經不屬凡人行列,世所罕見。
按照阿芙的說法,往後仍有更高深的境界,諸如飛昇成仙、涅槃證果,幾乎是神話傳說一般的成就,堪稱不可思議。
古往今來能夠一窺此等境界的高人,可謂是屈指可數。有些被視作仙佛神聖的人物,或許只是初證先天境界,由於神通法力被凡人過分溢美。
而習武之人要證入先天境界,則往往是有另一番風光。
首先一點,便是形骸體魄不受歲月牽累,駐顏有術、筋骨不衰、功力不退、延壽長齡,這對於習武之人而言最爲關鍵。
儘管精於內修能夠讓筋骨體魄儘可能保持強健,但只要尚未邁入先天境界,所得始終有限。何老夫人年輕時武功精深,至今依舊能夠與人動武過招,但仍然不如往昔,這便是最好例證。
可如果能夠邁入先天境界,那漫長歲月積累的豐富經驗,搭配不會衰退的體魄功力,這纔是最爲可怕之處。
此外,邁入先天境界的武者,也會有超乎尋常的奇功異能,皆因他們身心發生了玄之又玄的轉變,體察到天地間的造化之功,人身內外彼此貫通。
此等奇功異能不可一概而論,各人功體、武學根基不一,邁入先天境界所證功果也不盡相同。
而這便是阿芙最爲掛心憂慮之處,顧連山的真正實力尚不清楚,僅僅是動向不明、鬼神莫測這一項,便已證明其人高明。
尤其是知曉如今的程三五沒有了不死不滅之能,她反而不放心程三五單獨對上顧連山。
“我打算讓胡媚兒跟你一起去。”阿芙思量再三,做出決定。
程三五望向胡媚兒,不解道:“爲何這樣安排?”
“我原本想跟你一起去,可這些天收到密報,睦州一帶的逆黨已經開始活動,而各地州縣居然毫無察覺,戰事一起,必定是成片潰敗陷落。”阿芙神色凝重:
“我已經提前發信去往揚州,讓都督府徵調兵馬以作防備,但估計情況不容樂觀,所以眼下打算堅守湖州,以待援兵到來,同時放任其他州縣混亂。”
“伱不方便我倒是明白,那我一個人去就好了啊。”程三五說。
胡媚兒取出繡帕輕拭眼角,故作委屈之態:“程郎君這般拒人於千里之外,可着實讓妾身寒了心呀。”
程三五表情怪異,阿芙則說道:“量敵從寬,要對付顧連山,肯定不能只靠你一個。我已經讓胡媚兒去聯繫江南羣妖,他們當中有也希望剷除顧連山,而且能力、手段足可信任。”
“我跟這些妖怪不熟啊,就怕去了不能服衆。”程三五說。
胡媚兒眨眼間轉涕爲笑:“程郎君赤手屠龍的消息早已傳開了,妖怪之間沒那麼多算計,歷來信奉強者爲尊。你能夠殺敗那條鐵背鼉龍,就算是積年精怪也要敬你三分呢!”
“這倒是乾脆。”程三五點頭。“總之你此去一切小心爲上。”阿芙覺得這話說了也是白說,這幾年相處下來,她很清楚程三五難以掌控,就算近在眼前也可能鬧出大亂子。
既然如此,倒不如放他去對付顧連山,將本已不安定的局面攪得不可收拾。
……
“程三五離開湖州了,正在趕來明州的路上。”
張老從信鴟腳邊取出密報,打開看了一眼,對面前顧連山言道:“一旦開始,便不可能中途停下,你有把握將程三五的性命留在此處嗎?”
顧連山沒有立刻答話,他緩緩解開面前劍袋,取出一柄烏檀做鞘、環首鑲金的寶劍。
拔劍出鞘,就見劍身六面、厚脊闊刃,兩側劍刃並非平行,而是漸漸收窄,從遠處望去近似尖錐,便於刺擊。
張老武功平平,對刀劍形制懂得不多,只覺得這柄寶劍應該是戰場將領佩戴,不像行走江湖的劍客常用兵刃。
顧連山擡手輕撫劍身,指端有一縷縷劍氣逸出,滲入寶劍之中,如同餵養一頭嗷嗷待哺的雛獸。
張老清楚,像顧連山這種邁入先天境界的武者,身心異於常人,時常會有些奇怪行止,自己也不好打擾,只能乖乖等對方溫養寶劍。
片刻過後,顧連山這才重新歸劍入鞘,直率回答說:“我必取程三五性命。”
“行,有你這句話就好。”張老重重一點頭,隨後言道:“近來幾處水寨漕幫突生變亂,估計是那位上章君在暗中破壞,她應該看出我的一些謀劃了。”
顧連山言道:“水寨漕幫掌握大量船隻,是轉運兵員的關鍵,她這麼做是要阻撓進兵?”
張老一擺手:“無妨,局面還在我掌控下。上章君充其量是搞些小動作罷了,上不得檯面。待得大軍一至,形勢便無法單憑個人武功扭轉了。”
“我說過,儘量不要對吳嶺莊動手。”顧連山提醒說。
張老言道:“我會發下話去,讓兵馬迴避吳嶺莊。可是真等戰事爆發,江淮動盪,吳嶺莊能否保全,就看他們自己的本領了。”
顧連山沒有答話,只是點了點頭,將劍袋背在身後,默默離開。
一路向東,穿越鄉野,顧連山來到沿海山頭,恰逢一輪旭日緩緩東昇,遠遠望去,霞光籠罩山海,蔚爲壯觀。
而一處面朝大海的高崖之上,孫靈音盤膝吐納,周身霞光璀璨奪目,方圓數丈有無數精芒聚散,自成一格,玄妙非凡。
顧連山沒有上前打擾,只是暗自驚疑。像孫靈音這樣在空曠的山野之地修煉,引得方圓氣機鬧動,很容易招惹妖魔鬼祟。
相比起凡夫俗子,修行之人氣機充沛,即便尚未成道,肉身體魄經過淬鍊,也是備受妖魔覬覦的上佳血食。
因此修行之人講究擇地而居、營建洞府,以此迴避妖魔鬼神的侵犯。
按說仙山尊長應該早有教誨,孫靈音不會這樣毫無避忌餐霞煉氣。但轉念再想,這位靈音仙子身負靈寶法器,可以輕鬆出入揚州都督府,盜走大量軍器。就算真有妖邪來犯,想必也能憑恃法器應對自如。
看着孫靈音那環繞周身的璀璨霞光,顧連山能夠感應到凝鍊純粹的生機,隱隱與天地同息和鳴。
仙家妙法所追求的,乃是直指長生久視之道,並非比武爭勝。顧連山在東海多年,雖然也曾得到仙家指點,武學境界上有了超乎尋常的突破,可是仍然稱不上是仙道中人。
“修仙一途,縱無仙骨尚有機會,若懷塵心,則是徒勞無功、空耗歲月。”孫靈音忽然開口,顯然早就察覺到遠處的顧連山。
“打擾靈音仙子清修了。”顧連山拱手道。
“無妨。”孫靈音微微一頓,隨後擡手並劍指,周身霞光迅速匯聚成型,化作劍鋒一般,斬向前方海中,將一根三丈多高的礁石柱直接削去大半,切口平整如鏡。碎石崩落,頓時激起巨浪。
劍出而雷震,響亮雷聲響徹周遭山海,這一擊威力之強,即便是顧連山也暗自驚歎。
“顧道友,這一擊對上程三五,有幾分勝算?”孫靈音頭也不回,雙眼緊閉、語氣寧淡。
顧連山沒有出於討好而大加讚美,沉思片刻後說道:“若能捉準時機一舉命中,應該能予以重創。”
“僅僅是重創而已?”孫靈音氣息收斂,擡起雙眼,又是那張楚楚可憐的天生淚容。
“先前程三五擊殺鐵背鼉龍時,我就在附近觀戰。”顧連山言道:“此人根基深厚,筋骨體魄更是強悍無匹,即便是向來以水中神力聞名的鼉龍,與程三五相比也不佔上風。
“靈音仙子劍光雖利,但程三五週身罡氣渾厚如壁,自發抗禦。而且他並非無知頑石,靈音仙子殺機萌動,他必有感應,或避或退,讓攻勢落空。”
孫靈音看着懷中青銅方壺,喃喃自語道:“沒想到他進境如斯迅猛,倘若再給他數年光陰,莫說這東海龍樽,就算是五島奇珍盡出,恐怕也對付不了他。”
顧連山聽到這話,沉吟不語。雖然他不曾追問過孫靈音與程三五有何仇怨,但他隱約能夠感應到,程三五身上散發着一股非人氣息,久遠得不似當代之物,好像是從洪荒上古綿延至今的災劫。
“靈音仙子請放心,我已經召集好人手,確保萬無一失。”顧連山認真言道。
“好。”孫靈音緩緩起身,望向已經升起的太陽,目光炯炯,咬牙切齒道:“程三五,明州便是你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