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前佔據肉身,言行狂放無羈、肆意爲害不同,如今的饕餮變得穩重平和,也不像過去那樣捉弄嬉戲程三五。
可是面對這樣的饕餮,程三五沒有半點輕鬆之意,他們彼此相知,就像饕餮知曉程三五的盤算,他也瞭解饕餮與孔一方私下勾結,試圖打破諸天界限的舉動。
過去程三五還可以通過沉默與示弱,讓饕餮自以爲佔據上風,從而做出錯誤判斷。
可現在輪到程三五顯露本心,反倒難以掩飾自身。這也是爲何程三五要不斷通過激烈戰鬥打磨元功根基,唯有如此,纔可能提前破壞對方的謀劃。
“你有想過,突破先天境界之後,會見到怎樣的風光麼?”饕餮坐在山頂,遙望遠方。
“山還是山,水還是水,風光並無差別。”程三五說道。
“怎麼會並無差別呢?”饕餮低頭看來:“你這具身體,是拂世鋒盡心打造而成,從一開始,聞夫子就打算讓你御使九龍之氣。等伱邁過那道門檻,龍氣加身,天地山川、衆生萬象浮現眼前,你就不再是你了。”
程三五微微眯眼,饕餮晃了晃手指:“當初在蘇州吳縣的那一戰,聞夫子憑藉龍氣牢牢壓制了我,雖然是挺狼狽的,但我看得出來,他完全是憑着武感引導元功與我交手。即便是他這種超凡入聖的高人,也沒法隨心所欲地御使龍氣。”
“龍氣本就不可能被隨意御使。”程三五說。
“對啊,你明白、我明白,拂世鋒肯定也明白,不然他們這一千多年豈不是白混了?”饕餮淡淡一笑:“還記得河北永寧寺那一戰麼?劉玄通的先天體魄,想必記憶猶新,你是否覺得有些熟悉?”
程三五並非不清楚,尤其是與獨角蒼兕的一戰,讓他徹底弄清自己這具身體的特殊之處。
“李昭真的胎元精血,劉玄通的體魄根基,你從一開始,就是拂世鋒處心積慮用來御使龍氣的工具。”饕餮摸了摸鬍鬚:“但你想想,拂世鋒會這樣順理成章讓你御使龍氣嗎?還是說他們又要傾覆江山社稷,將你捧上人主大位?”
程三五沒有接話,饕餮自問自答道:“此事當然不可能,你我都很清楚。那拂世鋒這麼做到底有何深意?”
“你說這些,無非是想勸我不要嘗試突破先天境界。”程三五根本不會被對方言語煽惑。
“對,我的確不希望你邁出那一步。”饕餮毫不掩飾:“但我說這話,是因爲我對拂世鋒足夠了解。如果爲了對付我,結果釀成更大的災禍,那他們寧可不去做。既然如此,他們憑什麼在你突破先天境界之後,還能確保牢牢制約着你呢?你可別告訴我,他們真的對你有多信任。”
程三五依舊沒有反駁,他很清楚,拂世鋒一直在暗中監視,而這本就說他們對自己心存戒備。
“就說那個雲夢館吧。”饕餮撓了撓頭,不由得發笑道:“瞎子都能看出來,他們就是西陵城那個遺孤的手下。編排出什麼大妖巨祟讓你來對付,既是在存心試探,也是讓你消滅所有妖物,使得未來就算試圖反抗,也沒有任何可靠後援。
“你費心費力,可曾討得半分好處?除了絕不會放鬆的戒備與監視,你又得到什麼?”
“我本就不是爲了討好拂世鋒才做這些事。”程三五看向饕餮的目光帶有幾分輕蔑:“我原本以爲你能夠明白,結果你還是這副德性,真是令我失望。”
饕餮聳肩攤手:“我只是按照常人的想法來做判斷。這不就是聞夫子心心念念想要的結果嗎?我現在學會了,你卻說失望?”
程三五沉默以應,他當然知曉拂世鋒對自己的防備。哪天試圖誅殺自己,程三五也不覺得意外。
但恰恰是明白這一點,程三五註定不會順從拂世鋒的安排,他不打算坐以待斃。就算心中沒有對拂世鋒的仇恨,光是爲了自保這一點,程三五都要將拂世鋒連根拔起,將其徹底消滅。
“而且還不止拂世鋒。”饕餮感嘆道:“我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次來瀟湘之地對付千年鬼王,就是內侍省的安排吧?這羣閹狗也打算利用你來消滅拂世鋒,事情辦成了,他們又會如何對待你?”
“內侍省依仗權勢,驅使妖魔,禍害尤爲苛烈,我一樣不會放過。”程三五直言道。
饕餮不禁笑道:“人家可是給你發俸祿呢,你就這麼看待他們?”
程三五語氣冷淡:“伸手玩火,就要有被烈火吞噬的覺悟!”
“可是你只是柴薪啊。”饕餮嘆息道。
……
眸光重新聚焦現世,程三五仍然佇立原地,四面八方的殺生鋒芒幾乎將視野完全遮蔽,足可將萬物裂解爲塵埃的極致斬擊,但真火元丹面前,毫無作用。
聽到齧鐵獸發出一聲哀鳴,程三五言道:“你問我爲何能夠擋住此等攻擊?不,除了最初交鋒,後來我並未刻意抵擋。這不過是覺性圓明、隨機應物的功夫,虛心處寂,自然遊鋒履刃而無所害。”
齧鐵獸似乎沒想到會得到這種回答,就連怒斥反駁也提不起力氣。
緩緩將百鍊神刀橫在胸前,程三五輕撫刀身,使其宛如一束凝結成實體的火焰。
齧鐵獸本能生出恐懼,它看出程三五將施反擊,當即不顧代價,催動本命真元,強行引動礦脈,收攝千萬載歲月形成的物性精華,凝聚成一股足以撕裂蒼穹的極致鋒銳。
此舉大大超出齧鐵獸本身極限,它切身經受着血肉遭受千刀萬剮的痛苦,碩大笨拙的軀體不住顫抖,外層硬殼的縫隙間流出水銀般的血液。
面對裂天鋒銳,程三五不再站定,踏步上前,揮刀斬出,如星奔流火,焚滅一切阻礙。
兩股力量悍然撞上,連聲驚爆,本已狼藉不堪的金庭洞再難承受,支撐山體洞窟的岩層好似乾枯草紙,脆弱不堪,轟然崩塌!
停留在遠處赤陽感應到山中動靜,擡眼便見一座山頭好似漏氣皮球,坍塌下墜,伴隨地面顫動,亂石崩雲,大片煙塵激揚而起,遮掩天地。
赤陽眉頭緊皺,雖說她當年與洪崖交手鬥法時,陣仗並不比眼下小,但那畢竟是在水域廣大的湖泊,對於她這條蛟龍來說,處處皆可自在徜徉。
而山中洞窟則大不一樣,深入其中幾乎毫無退路可言,一旦山崩地陷,置身其中連逃都沒法逃。只有齧鐵獸這種穴居妖物才能安心棲身其中。
撥開煙塵,赤陽縱身趕往金庭洞,奈何地貌丕變,原本路徑無法找到,洞府方位也變得錯亂難定。
“程三五!你在哪裡?!”赤陽在一片崎嶇廢墟中四處尋覓,仗着驚人膂力,將大塊石頭隨意推開,試圖向下挖鑿。
“你這是在……關心我?”
程三五的聲音忽然從一旁響起,讓赤陽臉色爲之一變。扭頭看去,就見程三五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塊頂端被削平的大石上,身上沒有半點菸塵,彷彿剛纔不曾經歷惡戰。
面對程三五的問題,赤陽有意視而不見,環顧四周問道:“那頭齧鐵獸呢?”“在這。”程三五捧起一塊佈滿孔竅的異金,形似心臟。
“靈髓?”赤陽一眼認出:“它被你斬殺了?”
“雖然鬥了許久,但是到最後,不過是一刀了結。”程三五一副雲淡風輕:“這頭齧鐵獸的確厲害,並非是那種單憑天賦蠻力與人拼鬥的妖物。殺生金氣在它手上,變化繁多。類比成人,就像是精通各種兵器武藝的高手,而且有幾十條手臂,光是招架便讓人難以應對。”
程三五這回的的確確是全力以赴,要是沒有真火元丹消融殺生鋒芒,他也難以獲勝。
“你好像不是很開心?”赤陽發現程三五並無戰勝強敵之後的躊躇滿志。
“那頭齧鐵獸,原本被拂世鋒的鑄劍師囚禁了幾百年,強迫吞食礦石,排出精煉過的金鐵。”程三五說道。
赤陽聞言眉頭微皺,隨後問道:“齧鐵獸本就以金鐵爲食,那似乎談不上是強迫?”
程三五冷笑道:“尋常人就算口腹之慾再旺盛,也不可能一天十頓飯。何況齧鐵獸食礦石、產金鐵,整個過程並不舒坦,就算不是千刀萬剮,也堪比是五內俱焚。”
赤陽盯着程三五,似乎要看出什麼東西來,詢問道:“你爲何這麼清楚?”
程三五低頭看着膝蓋上的百鍊神刀,如今刀身上多瞭如同經脈般的火紅紋路。
“在交手時有所感應,最後斬殺它時,窺見到它一生經歷。”程三五說。
“這可未必是好事。”赤陽提醒道。
“你擔心我會被它擾亂決斷?”程三五搖頭:“放心好了,就這點程度的經歷,對我來說也就是比乏味略好一些。”
赤陽看着那塊異金靈髓,放眼滿地碎石,竟然生出兔死狐悲之念。
“不必替它悲傷。”程三五言道:“最後一刻它有所領會,雖敗而無憾。”
“替拂世鋒賣命,到頭來卻只得了這個結果。”赤陽不忿道:“你跟我說無憾就無憾了?扯什麼風涼話!”
“的確。”程三五吐了一口濁氣,起身揮刀斬向空處,像是刻意要拋棄什麼似的:“越接近先天境界,心性轉變就越難遏制,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高深作態!”
赤陽叉着腰,冷哼一聲:“求仁得仁,怪得了誰?”
程三五先是笑而不語,隨後臉色微變,赤陽看出他警惕戒備,當即掃視周圍,沉聲道:“有東西在暗中窺視,鬼鬼祟祟!”
“拿下!”
程三五話聲剛落,赤陽身形一閃,原地消失,只有被微微帶起的地上煙塵示意其動向。
赤陽雖然化作人形,但蛟龍本質不容輕視。若論神力,她並不遜色於程三五,拂世鋒安排她來監視程三五,或許也是希望在關鍵時刻,能夠利用她的力量來抗衡失控的饕餮。
然而赤陽對拂世鋒同樣心懷怨懟,她與程三五相處日久,彼此信任,完全能夠將背後託付給對方。
赤陽即便維持人形,身法速度同樣快得不可思議,就見一陣衝撞,引起飛石如雨。
“想逃?沒那麼容易!”
煙塵之中,赤陽像是抓住什麼東西,狠狠摔打一番。程三五見狀快步上前,勸阻道:“喂!下手輕點,可別弄死了,我還想問話呢!”
就見一隻毛髮金黃的野獸被赤陽扔到腳邊,程三五低頭看去,發現那是鄉野山林隨處可見的黃鼬,體型較之尋常略大一圈,而且毛色光鮮,也就是被赤陽摔打了幾下,奄奄一息。
“哪來的小東西?”程三五捏着黃鼬後頸,將其提起到面前觀視。
但原本行將就木的黃鼬,卻瞬間有了反應,粗長尾巴靈巧一甩,竟然掀起銳利風刃,直撲面門而來。
“呼——”
孰料程三五張口吐息,暴烈炎風吹散風刃,反倒將那黃鼬吹得毛髮自燃。
黃鼬發出尖細叫聲,在程三五手中瘋狂掙扎,但動了幾下便沒了聲息。
隨手扔下黃鼬屍體,赤陽上前言道:“這東西已經成精了,但似乎不太尋常。”
“它是受人驅使,前來監視我的。”程三五說:“被我拿住瞬間立刻斷了法術,來不及感應。”
赤陽眉頭微皺:“這不像是拂世鋒的手段,太卑劣,透着一股旁門左道的氣味。”
“無所謂是誰。”程三五並不在意:“就是希望我找上門的時候,他膽子能夠大些,可別顧着逃。”
……
烏真人收斂神識,看着眼前重新修復的方鏡,其中是黃鼬生前最後一眼,程三五那張臉龐映照在鏡中,帶着輕蔑譏諷的笑容。
“沒想到連入土藏形法都被輕易看破,這可不一般啊。”烏真人揮手散去鏡中光影,對於受自己丹藥符咒點化的黃鼬被擊殺一事,他並不感到惋惜,只是必須仔細考量未來對付程三五的辦法。
轉身步出八角殿,烏真人來到一處安靜寢堂,內中躺着十二名女子,她們身懷六甲、肚皮渾圓,只是一個個滿臉癡呆之態,嘴角流涎。
烏真人逐一檢視,當他靠近之時,這些女子的肚中便會微微發亮,浮現出內中一團詭異胎兒。
“不急不急。”烏真人擡手輕拍女子那微微起伏蠕動的肚皮,神態親切,像是對待自家寶貝一般:“再等一陣,你們便可出世,到時候還要仰仗你們呢。”